北燕國地勢平坦,新帝登基後,勵精圖治,又有兩處養馬之地,故而騎軍戰力遠勝荊南、五陵兩國,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傳的綠鶯國,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多與水精蛟龍有關。
隋景澄頭戴冪籬,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雖然大暑時節,烈日曝晒,白天騎馬趕路,依舊問題不大,反而人照顧馬更多一些。
這天兩騎停馬在河畔樹蔭下,河水清澈,四下無人,她便摘了冪籬,脫了靴襪,當雙腳沒入水中,她長呼出一口氣。
前輩坐在不遠處,取出一把玉竹摺扇,卻沒有扇動清風,只是攤開扇門,輕輕晃動,上邊有字如浮萍鳧水溪澗中。先前她見過一次,前輩說是從一座名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一艘符籙寶舟上剝落下來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實有些擔心前輩的傷勢,左側肩頭被一枝修道之人的強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陣纏身,隋景澄無法想像,為何前輩好似沒事人兒一樣,這一路行來,前輩只是經常輕揉右手。
隋景澄轉頭問道:「前輩,是曹賦師父和金鱗宮派來的刺客嗎?」
陳平安點點頭,「只能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那撥刺客特徵明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門派,說是門派,除了割鹿山這個名字之外,卻沒有山頭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稱為無臉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聽說規矩比較多。如何加入,怎麼殺人,收多少錢,都有規矩。」
陳平安笑道:「割鹿山還有一個最大的規矩,收了錢派遣刺客出手,只殺一次,不成,只收一半定金,無論死傷多麼慘重,剩餘一半就都不與僱主討要了,而且在此之後,割鹿山絕對不會再對刺殺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們現在,最少不用擔心割鹿山的襲擾。」
隋景澄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和愧疚,「說到底,還是沖著我來的。」
別看前輩一路上雲淡風輕,可是隋景澄心細如髮,知道那一場刺殺,前輩應對得並不輕鬆。
陳平安合攏扇子,緩緩道:「修行路上,福禍相依,大部分練氣士,都是這麼熬出來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難一事的大小,因人而異,我曾經見過一對下五境的山上道侶,女子修士就因為幾百顆雪花錢,遲遲無法破開瓶頸,再拖延下去,就會好事變壞事,還有性命之憂,雙方只好涉險進入南邊的骸骨灘搏命求財,他們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說不是苦難?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輕鬆。」
隋景澄笑了,「前輩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幫了他們一把?」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
隋景澄便知道答案了。
陳平安以摺扇指了指隋景澄。
隋景澄會心一笑,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靜心凝神,開始呼吸吐納,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載的口訣仙法。
修道之人,吐納之時,四周會有微妙的氣機漣漪,蚊蠅不近,可以自行抵禦寒意暑氣。
隋景澄雖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經有了個氣象雛形,這很難得,就像當年陳平安在小鎮練習撼山拳,雖然拳架尚未穩固,但是全身拳意流淌,自己都渾然不覺,才會被馬苦玄在真武山的那位護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說隋景澄的資質是真的好,只是不知當年那位雲遊高人為何贈送三物後,從此泥牛入海,三十餘年沒有音訊,今年顯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場大劫難,照理說那位高人哪怕在千萬里之外,冥冥之中,應該還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
關於高人的音容相貌,更是古怪,類似那本小冊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讀,不然就會氣機絮亂,頭腦暈眩。
隋景澄前些年詢問府上老人,都說記不真切了,連自幼讀書便能夠過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陳平安知道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睜眼後,已經過去半個時辰,身上霞光流淌,法袍竹衣亦有靈氣溢出,兩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過尋常人只能看個模糊,陳平安卻能夠看到更多,當隋景澄停下氣機運轉之時,身上異象,便瞬間消散。顯而易見,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選,讓隋景澄修行小冊子記載仙法,能夠事半功倍,可謂用心良苦。
氣象高遠,光明正大。
所以陳平安更傾向於那位高人,對隋景澄並無險惡用心。
只不過還需走一步看一步,畢竟修行路上,一萬個小心,可能就因為一個不小心,而功虧一簣。
兩人非但沒有刻意隱藏蹤跡,反而一直留下蛛絲馬跡,就像在洒掃山莊的小鎮那樣,如果就這麼一直走到綠鶯國,那位高人還沒有現身,陳平安就只能將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再去寶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願,在崔東山那邊記名,跟隨崔東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後若是真正有緣,隋景澄自會與那位高人再會,重續師徒道緣。
到了王鈍老前輩指明的那座綠鶯國渡口,陳平安目前最想要知道的一個消息,是大篆京城那邊,玉璽江水蛟的動靜。
猿啼山劍仙嵇岳,是否已經與那位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襪靴,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天色,先前還是烈日當空、暑氣蒸騰,這會兒就已經烏雲密布,有了暴雨跡象。
陳平安已經率先走向拴馬處,提醒道:「繼續趕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過去,笑問道:「前輩能夠預知天象嗎?先前在行亭,前輩也是算準了雨歇時刻。我爹說五陵國欽天監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陳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馬後,說道:「想不想學這門神通?」
隋景澄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道:「你去下地幹活十數年,一年到頭跟老天爺討飯吃,自然而然就學會察言觀色了。」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其實只說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武夫的關係,能夠清晰感知諸多天地細微,例如清風吹葉、蚊蠅振翅、蜻蜓點水,在陳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動靜,與隋景澄這位修道之人說破天去,也是廢話。
一場滂沱大雨如約而至。
兩騎緩緩前行,並未刻意躲雨,隋景澄關於北游趕路的風吹日晒雨打,從來沒有任何詢問和叫苦,結果很快她就察覺到這亦是修行,若是馬背顛簸的同時,自己還能夠找到一種合適的呼吸吐納,便可以哪怕大雨之中,依舊保持視線清明,酷暑時分,甚至偶爾能夠看到那些隱藏在霧氣朦朧中纖細「水流」的流轉,前輩說那就是天地靈氣,所以隋景澄經常騎馬的時候會彎來繞去,試圖捕捉那些一閃而逝的靈氣脈絡,她當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卻可以將其吸納其中。
大雨難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兩騎摘了蓑衣,繼續趕路。
趕在夜禁之前,兩騎在一座繞水郡城歇腳,因為河水上游會有一座水神祠,這還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為山水相依,河水名為杳冥河,山名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廟,相距不遠,不足三里路,前輩說這是極為罕見的場景,必須看一看。隋景澄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何前輩這麼喜歡遊覽名勝古迹,只是害怕這裡邊有山上的講究,就只好藏在心裡。
北燕國市井,鬥蟋蟀成風。
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嶺,一宿捕捉蟋蟀轉手賣錢,文人雅士關於蟋蟀的詩詞曲賦,北燕國流傳極多,多是針砭時事,暗藏譏諷,只是歷朝歷代文人志士的憂心,唯有以詩文解憂,達官顯貴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間的狹小門戶,依舊樂此不疲,蟋蟀啾叫,響徹一國朝野。
所以先前兩騎入城之時,出城之人遠遠多於入城人,人人攜帶各色蟋蟀籠,也是一樁不小的怪事。
客棧佔地頗大,據說是一座裁撤掉的大驛站改造而成,客棧如今的主人,是一位京城權貴子弟,低價購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後,生意興隆,故而許多牆壁上還留有文人墨寶,後邊還有茂竹池塘。
夜間陳平安走出屋子,在楊柳依依的池塘邊小徑散步,等到他返回屋子練拳之時,頭戴冪籬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陳平安說道:「問題不大,你一個人散步無妨。」
隋景澄點點頭,目送前輩離去後,她走了一圈就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繼續練習六步走樁,運轉劍氣十八停,只是依舊未能破開最後一個瓶頸。
偶爾陳平安也會瞎琢磨,自己練劍的資質,有這麼差嗎?
當年過了倒懸山,劍氣長城那些年輕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劍氣十八停的精髓。
不過陳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徑關鍵竅穴當中,就有三縷「極小劍氣」棲息地,阻礙極大,最後一道瓶頸,就在於被阻攔在其中一處,每次途徑此處關隘,氣機便阻滯不前。
停下拳樁,陳平安開始提筆畫符,符紙材質都是最普通的黃紙,不過相較於一般的下五境雲遊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銀粉末作為畫符「墨水」,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購買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兩顆雪花錢一瓶,最貴的一大瓷罐,價值一顆小暑錢,這段路途,陳平安花了不少三百張各色符籙,山谷遇襲一役,證明有些時候,以量取勝,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氣不錯,從那位陣師身上搜出了兩部秘籍,一本符籙圖譜,一本失去書頁的陣法真解,還有一本類似隨筆感悟的筆札,詳細記載了那名陣師學符以來的所有心得,陳平安對這本心得筆札,最為看重。
當然,還有魁梧壯漢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張大弓與所有符籙箭矢。
加上那名女子刺客的兩柄符刀,分別篆刻有「朝露」「暮霞」。
可惜神仙錢,是一顆雪花錢都沒有。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場圍殺氛圍的交手。
讓陳平安受傷頗重,卻也受益匪淺。
曾經與隋景澄閑來無事,以棋局復盤的時候,隋景澄好奇詢問:「前輩原來是左撇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從小就是。但是在我練拳之後,離開家鄉小鎮沒多久,就一直假裝不是了。」
那撥割鹿山刺客的領袖,那位河面劍修當時安靜觀戰,就是為了確定沒有萬一,所以此人反覆查看了北燕國騎卒屍體在地上的分布,再加上陳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國騎將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這才確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讓那位掌握壓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陳平安的右手,這門秘法的強大,以及後遺症之大,從陳平安至今還受到一些影響,就看得出來。
陳平安其實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還有這類古怪秘法。
所以看似是陳平安誤打誤撞,運氣好,讓對方失算了。
事實上,這就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自己彷彿永遠置身於圍殺之局當中。
隋景澄實在是忍不住問道:「前輩這樣不累嗎?」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之前不是與你說了,講複雜的道理,看似勞心勞力,其實熟稔之後,反而更加輕鬆。到時候你再出拳出劍,就會越來越接近天地無拘束的境界。不單單是說你一拳一劍殺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認可,契合大道。」
當時的隋景澄,肯定不會明白「天地無拘束」是何等風采,更不會理解「契合大道」這個說法的深遠意義。
第二天,兩騎先後去過了兩座毗鄰的山水神祠祠廟,繼續趕路。
距離位於北俱蘆洲東海之濱的綠鶯國,已經沒多少路程。
兩騎緩行,陳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難得聽到前輩言語後,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輩,這是仙家說法嗎?有什麼深意?」
陳平安笑著搖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教我們燒窯的老師傅那邊聽來的一句話,那會兒我們年紀都不大,只當是一句好玩的言語。老人在我這邊,從來不說這些,事實上,準確說來是幾乎從來不願意跟我說話。哪怕去深山尋找適宜燒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個十天半個月,兩個人也說不了兩三句話。」
隋景澄驚訝道:「前輩的師門,還要燒造瓷器?山上還有這樣的仙家府邸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如此說來,前輩的那個要好朋友,豈不是修道天賦更高?」
陳平安笑道:「修行資質不好說,反正燒瓷的本事,我是這輩子都趕不上他的,他看幾眼就會的,我可能需要摸索個把月,最後還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問道:「前輩,跟這樣的人當朋友,不會有壓力嗎?」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騎在經過了北燕、綠鶯兩國邊境,去往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兩百餘里路程。
渡口名為龍頭渡,是綠鶯國頭等仙家門派穀雨派的私家地盤,相傳穀雨派開山老祖,曾經與綠鶯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場弈棋,是前者憑藉卓絕棋力「輸」來了一座山頭。
門派跟神仙錢中的穀雨錢沒關係,只是這座仙家門派出產「穀雨帖」和「穀雨牌」兩物,風靡山下,前者售賣給世俗王朝的有錢人家,分字帖和畫帖兩種,有仙家符籙的粗淺功效,比起尋常門戶張貼的門神,更能庇護一家一戶,可以驅散鬼魅煞氣。至於穀雨牌,讓人懸掛腰間,品秩更高,是綠鶯國周邊地帶,所有境界不高的練氣士,上山下水的必備之物。價格不菲,綠鶯國的將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在那朝會之時,綠鶯國都不禁高官懸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經常會以此物賞賜功勛重臣。
龍頭渡是一座大渡口,源於南邊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版圖,練氣士人數稀少,除了大篆國境內以及金鱗宮,各有一座航線不長的小渡口之外,再無仙家渡口,作為北俱蘆洲最東端的樞紐重地,版圖不大的綠鶯國,朝野上下,對於山上修士十分熟稔,與那武夫橫行、神仙讓路的大篆十數國,是天壤之別的風俗。
兩人將馬匹賣給郡城當地一家大鏢局。
徒步而行,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陳平安現在的穿著,越來越簡單,也就是斗笠青衫,連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養劍葫和劍仙都一併收起。
而隋景澄的言語也越來越少。
兩人沿著一條入海的滔滔江河行走,河面寬達數里,可還這不是那條名動一洲的入海大瀆,傳聞那條大瀆的水面一望無垠,許多綠鶯國百姓一輩子都沒機會去往對岸。
江風吹拂行人面,暑氣全無。
隋景澄問道:「前輩,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沒有出現,我希望自己還是能夠成為你的弟子,先當記名弟子,哪天前輩覺得我有資格了,再去掉『記名』二字。至於那位崔前輩,願不願意傳授我仙法,願不願意為我指點迷津,我不會強求,反正自己一個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輩遊歷返鄉。」
陳平安轉頭打量著那條水勢洶湧的河水,笑道:「不成為他的弟子,你會後悔的,我可以保證。」
隋景澄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陳平安說道:「我們假設你的傳道人從此不再露面,那麼我讓你認師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為,心性,眼光,無論是什麼,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強許多。」
當然了,那傢伙修為再高,也還是自己的弟子學生。
以前陳平安沒覺得如何,更多時候只當做是一種負擔,現在回頭再看,還挺……爽的?
隋景澄語氣堅決道:「天底下有這種人嗎?我不信!」
陳平安說道:「信不信由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你遇到了他,你自會明白。」
隋景澄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將信將疑,可她就是覺得有些鬱悶,哪怕那位姓崔的前輩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陰,那麼山上修道之人的幾甲子壽命、甚至是數百年光陰,當真比得起一個江湖人的見聞嗎?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嗎?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閉關,動輒數年十年,下山歷練,又講究不染紅塵,孑然一身走過了,不拖泥帶水地返回山上,這樣的修道長生,真是長生無憂嗎?何況也不是一個練氣士清凈修行,登山路上就沒有了災厄,一樣有可能身死道消,關隘重重,瓶頸難破,凡夫俗子無法領略到的山上風光,再壯麗奇絕,等到看了幾十年百餘年,難道當真不會厭煩嗎?
隋景澄有些心煩意亂。
陳平安停下腳步,撿起幾顆石子,隨便丟入河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風吹拂得冪籬薄紗貼面,衣裙向一側飄蕩。
這條河邊道路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來於龍頭渡的練氣士。
有一位大漢拍馬而過的時候,眼睛一亮,猛然勒馬而行,使勁拍打胸膛,大笑道:「這位娘子,不如隨大爺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邊那小白臉瞅著就不頂用。」
隋景澄置若罔聞。
那漢子一個躍起,飄落在隋景澄身邊,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渾圓處。
不等得逞,下一刻壯漢就墜入河水中去。
是給陳平安一把按住腦袋,輕輕一推,就重重摔入了河中。
這一顆石子濺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漢子使勁鳧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然後吹了聲口哨,那匹坐騎也撒開馬蹄繼續前沖,半點找回場子的意思都沒有。
隋景澄緊張萬分,「是又有刺客試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的事,就是個浪蕩漢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臉委屈道:「前輩,這還是走在路邊就有這樣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懷不軌,前輩又不同行,我該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之前不就與你說過了,到了龍頭渡,我會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那麼多萬一和意外。」
陳平安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趕路。
隋景澄跟上他,並肩而行,她說道:「前輩,這仙家渡船,與我們一般的河上船隻差不多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遇上天上罡風,就像尋常船隻一樣,會有些顛簸起伏,不過問題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氣,閃電雷鳴,渡船都會安穩度過,你就當是欣賞風景好了。渡船行駛雲海之中,諸多風景會相當不錯,說不定會有仙鶴跟隨,路過了一些仙家門派,還可以看到不少護山大陣蘊含的山水異象。」
隋景澄笑道:「前輩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陳平安緩緩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礪,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過去了,就是所謂的修道有成。這與你將來循序漸進修行仙法,一樣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很多,許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與世道達成一個平衡,可以讓人泰然處之,其中對錯,你自己多看多想,好人身上會有壞毛病,惡人身上也會有好道理。只需記住一點,多問本心。這這麼個大致的道理,也是從我一個曾經想要殺之後快的人身上,學來的。」
隋景澄點點頭,「記下了。」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邊道路的兩個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於此,你我相逢,我指出來的那條修道之路,會與任何一人的指點,都會有所偏差。比如換成那位早年贈送你三樁機緣的半個傳道人,若是這位雲遊高人來為你親自傳道……」
「最終,就會變成兩個隋景澄。選擇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邊和另外一處,「當下我這個旁觀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罷,其實沒有誰知道兩個隋景澄,誰的成就會更高,活得更加長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麼嗎?因為這件事,是每個當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沿著其中一條路線走出十數步後,停下腳步,指向另外那條路,「一路走來,再一路走去,不論是吃苦還是享福,你始終腳步堅定,然後在某個關隘上,尤其是吃了大苦頭後,你肯定會自我懷疑,會環顧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捨棄了的其它可能性,細細思量慢慢琢磨之後,那個時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該怎麼走,就是問心。」
「但是我告訴你,在那一刻的時候,會有一個迷障,我們都會下意識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長的道理,說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因為只要一個人沒死,能夠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個位置,每個人都會有可取之處。難的,是本心不變道理變。」
隋景澄怯生生問道:「如果一個人的本心向惡,越是如此堅持,不就越是世道不好嗎?尤其是這種人每次都能汲取教訓,豈不是越來越糟糕?」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所以這些話,我只會對自己和身邊人說。一般人無需說,還有一些人,拳與劍,足夠了。」
隋景澄錯愕無語。
沉默許久,兩人緩緩而行,隋景澄問道:「怎麼辦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書院和百家聖賢應該考慮的問題。」
「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間,不同時節不同處,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澇之災。」
「我們自己能做的,就是時時地地,心如花木,向陽而生。」
道路上一位與兩人剛剛擦肩而過的儒衫年輕人,停下腳步,轉身微笑道:「先生此論,我覺得對,卻也不算最對。」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臨大敵,趕緊站在陳平安身後。
那位年輕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種種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踐行此理,那就是遇聖賢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頭的人。」
陳平安問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臉腫,道理還在不在?還有無用?拳頭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年輕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當飯吃,也不是只是拿來擋拳頭的,人間多苦難,自然是事實,可世間太平人,又何曾少了?為何那麼多拳頭不大的人,依舊安居樂業?為何山上多追求絕對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舊大體上安穩生活?」
陳平安笑問道:「那拳頭大,道理都不用講,便有無數的弱者雲隨影從,又該如何解釋?若是否認此理為理,難不成道理永遠只是少數強者手中?」
年輕人搖搖頭,「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有答案,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陳平安笑了笑。
年輕人說道:「在下齊景龍,山門祖師堂譜牒記載,則是劉景龍,涉及家世家事,就不與先生多做解釋了。」
隋景澄一頭霧水。
因為她根本沒有聽過「劉景龍」這個名字。
陳平安問道:「那就邊走邊聊?」
齊景龍笑著跟上兩人,一起繼續沿河前行。
陳平安說道:「表象一說,還望齊……劉先生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劉先生的答案,能夠相互驗證契合。」
齊景龍點點頭,「與其說拳頭即理,不如說是順序之說的先後有別,拳頭大,只屬於後者,前邊還有藏著一個關鍵真相。」
陳平安眯起眼,卻沒有開口說話。
齊景龍繼續正色說道:「真正強大的是……規矩,規則。知道這些,並且能夠利用這些。皇帝是不是強者?可為何天下各處皆有國祚綳斷、山河覆滅的事情?將相公卿,為何有人善終,有人不得善終?仙家府邸的譜牒仙師,世間豪閥子弟,富貴公孫,是不是強者?一旦你將一條脈絡拉長,看一看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他們開宗立派的那個人,祠堂祖譜上的第一個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業事業的。因為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強大,只是因為規矩和大勢而崛起,再以不合規矩而覆滅,如那曇花一現,不得長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長生。」
隨後齊景龍將他自己的見解,與兩個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來。
第一,真正了解規矩,知道規矩的強大與複雜,越多越好,以及條條框框之下……種種疏漏。
第二,遵守規矩,或者說依附規矩。
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動的藩鎮割據武將。
第三,自己制定規矩,當然也可以破壞規矩。
第四,維護規矩。
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山澤野修,譜牒仙師,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這期間,真正強大的規矩,會庇護無數的弱者。當然,這個規矩很複雜,是山上山下、廟堂江湖、市井鄉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個萬一,篡位武夫要擔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賈要去追求一塊金字招牌。所以元嬰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飛升境修士要讓天地大道,點頭默許,要讓三教聖人由衷不覺得與他們的三教大道相覆衝突,而是為他們讓出一條繼續登高的道路來。
隋景澄聽得迷糊,不敢隨便開口說話,攥緊了行山杖,手心滿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邊青衫斗笠的前輩,他依舊神色自若。
陳平安問道:「關於三教宗旨,劉先生可有所悟?」
齊景龍說道:「有一些,還很淺陋。佛家無所執,追求人人手中無屠刀。為何會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於世道不太好,自渡遠遠不夠,必須渡人了。道門求清凈,若是世間人人能夠清凈,無欲無求,自然千秋萬代,皆是人人無憂慮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可惜當民智開化卻又未全,聰明人行精明事,越來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無邊,幾可覆蓋苦海,可惜傳法僧人卻未必得其正法,道家眼中無外人,哪怕雞犬升天,又能帶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艱難,書上道理交錯,雖說大體上如那大樹涼蔭,可以供人乘涼,可若真要抬頭望去,好似處處打架,很容易讓人如墜雲霧。」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劉先生並非儒家子弟,那麼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間萬法不拘我』,還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齊景龍笑道:「前者難求是一個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別願意,所以是後者。先生之前曾經『本心不變道理變』,說得深得我心,人在變,世道在變,連我們老話所講的「不動如山」,山嶽其實也在變。所以先生這句隨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備至的聖人境界,可惜歸根結底,那也還是一種有限的自由。反觀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巔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絕對的自由。不是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壞人。沒有這麼簡單的說法。事實上,能夠真正做到絕對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強者。」
齊景龍感慨道:「這些享受絕對自由的強者,無一例外,都擁有極其堅韌的心智,極其強橫的修為,也就是說,修行修力,都已極致。」
陳平安得到答案後,問了一個當時在隋景澄那邊沒能問下去的問題,「如果說世道是一張規矩鬆動、搖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經不在桌凳圈子之內,該怎麼辦?」
齊景龍毫不猶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麼可以小心翼翼,釘一兩顆釘子,或是蹲在一旁,縫縫補補。」
齊景龍有感而發,望向那條滾滾入海的江河,唏噓道:「長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會講道理。
其實壞人也會,甚至會更擅長。
蒼筠湖湖君,為了避戰活命,駕馭雲海,擺出水淹轄境的架勢。
陳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
這就是湖君的道理。陳平安得聽。
隋景澄在行亭風波當中,賭陳平安會一直尾隨你們。
這也是隋景澄在講她的道理。
陳平安一樣在聽。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渾江蛟楊元兩個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識說了一句大致意思相當的言語。
隋新雨是說「這裡是五陵國地界」,提醒那幫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為,這就是在追求規矩的無形庇護。
而這個規矩,隱含著五陵國皇帝和朝廷的尊嚴,江湖義氣,尤其是無形中還借用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的拳頭。
在金扉國境內,在崢嶸峰山巔小鎮前後,陳平安兩次袖手旁觀,沒有插手,一位劍仙默默看在眼中,等於也認可了陳平安的道理,所以陳平安兩次都活了下來。
在之前的隨駕城,火神祠廟的一位金身神祇,明知毫無意義,依然為了能夠幫到陳平安絲毫,而選擇慷慨赴死。因為陳平安做的事情,就是火神祠覺得有道理,是規矩。
桐葉宗杜懋拳頭大不大?可是當他想要離開桐葉洲,一樣需要遵守規矩,或者說鑽規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寶瓶洲。
五陵國江湖人胡新豐拳頭小不小?卻也在臨死之前,講出了那個禍不及家人的規矩。為何有此說?就在於這是實實在在的五陵國規矩,胡新豐既然會這麼說,自然是這個規矩,已經年復一年,庇護了江湖上無數的老幼婦孺。每一個鋒芒畢露的江湖新人,為何總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都要更多的代價?因為這是規矩對他們拳頭的一種悄然回贈。而這些僥倖登頂的江湖人,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自動維護既有規矩的老人,變成墨守成規的老江湖。
前邊有一處河畔觀景水榭。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說道:「謝劉先生為我解惑。」
齊景龍微笑道:「也謝陳先生認可此說。」
陳平安搖頭,眼神清澈,誠心誠意道:「許多事情,我想的,終究不如劉先生說得透徹。」
齊景龍擺擺手,「怎麼想,與如何做,依然是兩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你喝酒?」
齊景龍想了想,無奈搖頭道:「我從不喝酒。」
陳平安有些尷尬。
隋景澄覺得這一幕,比起兩人聊那些高入雲海又低在泥濘的言語,更加有趣。
陳平安一把扯住那人手臂,「沒事,喝酒只要有了一次,以後就天地無拘束了嘛。」
齊景龍為難道:「算了算了,實在不行,陳先生飲酒,我喝茶便可。」
三人到了那座駁岸突出、架於大河之上的水榭。
雙方對坐在長椅上,江風陣陣,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沒有入內。
齊景龍解釋道:「我有個朋友,叫陸拙,是洒掃山莊王鈍老前輩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可能與你會聊得來,我便趕來碰碰運氣。」
陳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點點頭,「你與那位女冠在砥礪山一場架,是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投緣,哪怕沒有成為朋友,可怎麼都不應該有一場生死之戰。」
齊景龍笑道:「誤會罷了。她遇到了一撥山下為惡的修道之人,想要殺個乾淨,我覺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攔阻了一下,然後就有了這麼一場砥礪山約戰,其實是小事,只不過小事再小,在我跟她之間,都不願意後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爭的雛形,無可奈何。」
齊景龍問道:「怎麼,先生與她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在一座福地歷練。」
齊景龍玩笑道:「先生不會為朋友強出頭,打我一頓吧?」
陳平安笑了笑,搖搖頭道:「誰說朋友就一定一輩子都在做對事。」
哪怕是極為敬重的宋雨燒前輩,當年在破敗寺廟,不一樣也會以「殺了一百山精鬼魅,最多冤枉一位,這都不出劍難道留著禍害」為理由,想要一劍斬殺那頭狐魅?
陳平安當時就出手阻攔了,還擋了宋老前輩一劍。
至於書簡湖的顧璨,就更不用去說了。
很多的道理,會讓人內心安定,但是也會有很多的道理,會讓人負重蹣跚。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跡象,江面之上霧蒙蒙一片。
齊景龍說是不喝酒只喝茶,不過是個借口,因為他從無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口本命飛劍相伴而已。
陳平安見他不願喝酒,也就覺得是自己的勸酒功夫,火候不夠,沒有強求人家破例。
齊景龍望向河面,微笑道:「冥冥細雨來,雲霧密難開。」
陳平安喝著酒,轉頭望去,「總會雨後天晴的。」
齊景龍點了點頭,只是抬起頭,「可是就怕變天啊。」
陳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兩個,說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況天大地大,怕什麼。」
齊景龍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這會兒眼睛一亮,伸出手來,「拿酒來!」
陳平安丟過去一壺酒,盤腿而坐,笑容燦爛道:「這一壺酒,就當預祝劉先生破境躋身上五境了。」
「與她在砥礪山一戰,收穫極大,確實有些希望。」
齊景龍也學那人盤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皺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等你再喝過了幾壺酒,還不愛喝,就算我輸。」
齊景龍搖頭不已,倒是又喝了兩小口。
陳平安突然問道:「劉先生今年多大?」
齊景龍笑道:「擱在人間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邊的隋景澄咋舌,前輩是與她說過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這麼年輕的半個玉璞境?!
奇怪也不奇怪。
因為水榭中的「讀書人」,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劍修劉景龍。
一個曾經讓天下最強六境武夫楊凝真都近乎絕望的存在。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稱讚道:「厲害的厲害的。」
齊景龍臉色古怪,竟是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個還不到三十歲傢伙,罵人呢?」
隋景澄好似淪為那頭偶然相遇的狐魅婦人,被雷劈了一般,轉頭望向水榭,獃獃問道:「前輩不是說自己三百歲了嗎?」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說過嗎?」
隋景澄綳著臉色,沉聲道:「最少兩次!」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就不太善嘍。」
齊景龍也跟著喝了口酒,看了眼對面的青衫劍客,瞥了眼外邊的冪籬女子,他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