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老一年輕兩位道人,按照當地規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與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佔「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了。
其實不是不可以僱傭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是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里的銀子也不答應。
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穀,其實這數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弟子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獃。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麼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與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後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我總以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捨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雲、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麼山規水律,故而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盪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準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
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對於趴地峰的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蒙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裡,這位小師弟屬於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還還不算什麼,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乾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
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後來乾脆就遠遊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於閉關之中,桃山、白雲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得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戰力完全可以當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准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張山峰,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不敢違逆,不過白雲一脈的祖師,與其餘兩位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後這位道門老神仙便與兩位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
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兇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後的那份心境失落,白雲師祖知道,也就意味著其餘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那位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當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准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曾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麼,結果就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後者立即說無需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
再後來。
白雲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訊,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罵。
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位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罵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的算計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著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位都是高人,瞬間瞭然一切,於是指玄峰祖師就追著白雲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陳氏,幾十里路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最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那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與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年輕道士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所見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麼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餘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越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想知道帶了什麼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弟子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與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籍。
老人接過手,看了眼,有些無奈,與年輕道士致謝過後,依舊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
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就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凈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峰那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嘛,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像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
這是你師父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個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舍。這些年經常與他在此閑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愣了一下,與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離去,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與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著江水緩緩而行,老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
那麼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麼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麼關係?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於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別死,要麼乾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聖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
沒有反駁。
哪怕他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
聖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
賢人之爭,才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聖人的畫地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為。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聖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為失去吃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聖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能夠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聖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古而然。
兩位久別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兩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後,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峰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鬆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這位趴地峰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峰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有細微裂紋,銹跡斑斑。
他屈指一彈劍身,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這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當「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劉羨陽的神識念頭,讓他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境地,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
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
他從沒在夢中親眼見過。
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
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與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傢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問心無愧,反正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一戶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過他兩次哭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腌臢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待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心了。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著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要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總不能讓人嚼舌頭說閑話,不能只顧著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閑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捨得。不捨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當我走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後,所以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風拂面。
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與誰炫耀什麼呢?哪怕是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像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鎮,第一個想要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
其實從兩人認識第一天起,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
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傢伙,照顧他了很多,也教會他很多。
唯獨最要好朋友的兩人,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去東北方向。
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
一襲儒衫與一襲道袍,兩位老人同時感嘆一聲。
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
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後,才會有此動靜。
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
劍氣衝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
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眼。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陳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凈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後,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雲霞瀰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闢出人身小洞天,將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與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後,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會出現天壤之別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是那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位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與大驪五色土,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
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發迅速且穩固。
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下山走一遭,靜極思動,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里,才可以厚積薄發,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
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是無稽之談。
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
他們要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對於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
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出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
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有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齊景龍又礙于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針對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還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緻事。可即便如此,齊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
因為註定無錯。
這需要齊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最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癒,所以陳平安走得愈發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有所察覺。
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不會太多。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察早早覺到異樣,後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麼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僱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盪,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後,一起走到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並肩而行。
關於這位刺殺對象,先前在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又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
總之別看這傢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可山主師父卻在割鹿山第一次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結果很快又有人出錢僱傭山頭刺客後,山主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傢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後,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師父便出手兩次,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裡,少年滿是失落。
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
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皆是頭顱滾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不減鬱悶,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後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幹嘛?」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誰願意當個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麼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傢伙一看就是書獃子,以後跟了他修行,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喊師父,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裡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傢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以後多半就要吃苦頭了。
可是不知為何,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說一些心裡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難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能夠這麼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後變了想法,也不是意味著現在就錯了。」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這脾氣。
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願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麼煩了半天,才讓我捲鋪蓋滾蛋,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隻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麼個滋味,沒意思。」
陳平安頭也不轉,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係。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願意聽的道理。」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後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姓劉的,事先與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嘛。
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與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願意收我當弟子,如何?」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這位青衫客,說他一定念對方的好,以後必有報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後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師父幫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蘆洲就會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白頭劍仙什麼的,應該不太好聽。」
少年一琢磨,這傢伙說得有道理啊!
他點頭道:「謝了!」
陳平安抬起酒壺,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愣了一下,很會想明白,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一下,然後各自飲酒。
白首抹了把嘴,當下感覺不錯,自己應該算是有那麼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
陳平安低聲笑道:「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喝酒這種事情,劍仙不來做,太可惜。」
白首使勁點頭,「你這傢伙雖然一開始挺惹人厭,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你叫什麼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去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劉的,我喊過他全名了嗎?沒有吧。」
陳平安說道:「我叫陳好人。」
白首怒道:「你別不知好歹!」
陳平安轉頭問道:「你打我啊?」
白首轉了轉眼珠子,「你當我傻啊?」
陳平安點頭道:「對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難受,狠狠灌了一口酒。
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
陳平安轉過頭。
風塵僕僕的齊景龍,應該早就到了,跟了他們兩人挺久。
齊景龍無奈道:「勸人喝酒還上癮了?」
陳平安笑道:「每一位劍客,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
齊景龍問道:「那是誰勸你來著?」
陳平安說道:「最早也是一位劍客,後來是一位老先生。」
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個口一個姓劉的,這會兒齊景龍真到了身邊,便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好像這傢伙站在自己身邊,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便是錯。
北俱蘆洲陸地蛟龍,劉景龍,當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師父山主,遞出兩劍!
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籙陣法,一座不見飛劍小天地,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後,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都沒有了!
齊景龍說道:「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經離開北俱蘆洲,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掉頭趕路。」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如果你願意喝酒,我可以考慮考慮。」
齊景龍擺手道:「少來。」
陳平安問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齊景龍嘆了口氣,說道:「有點意外,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就已經先傳信到那邊,讓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費周章了,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我對於這種廝殺,不太感興趣,就沒留在那邊。不過顧祐和嵇岳應該很快就會交手。」
陳平安也嘆了口氣,又開始飲酒。
白首說道:「一個十境武夫有什麼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劍仙,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看我當下慘不慘?」
白首點點頭,「遍體鱗傷,自然很慘,如何?我們割鹿山修士的凌厲手段,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
陳平安與齊景龍相視一笑。
少年皺了皺眉頭,難道不是如此?
齊景龍突然說道:「陳平安,在我動身之前,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了解更多。」
陳平安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
這天夜幕中。
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頂。
大篆京城,玉璽江之畔。
嵇岳站在江畔一側。
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對岸,微笑道:「只管祭劍。」
嵇岳點頭道:「你顧祐人品,我還是信的。」
這一夜的北俱蘆洲。
從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
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直衝天幕。
如一條起於大地的劍氣白虹。
然後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迅猛升空。
又有齊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所有劍修,在宗主的帶領下,駕馭飛劍,劍光一起劃破夜幕,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晝。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
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岳,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即將拉開序幕,嵇岳亦是先要駕劍升空,以此遙祭某位戰死遠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劍湖以劍仙酈採為首,所有宗門劍修,全部出劍。
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師堂那邊,除了幾位劍修已經出手祭劍,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讓一旁龐蘭溪亦是駕馭長劍,升空祭禮。
骸骨灘英靈蒲禳,亦是拔劍出鞘,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
哪怕是與那位戰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無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劍。
就這樣。
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北俱蘆洲的版圖之上,先後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間自然多有燈火。
可是從來不會讓北俱蘆洲這般,會有那麼多劍仙和劍修,整齊出劍,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
芙蕖國境內,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
齊景龍也開始祭劍。
這一次是傾力而為,名為「規矩」的本命飛劍,拔地而起,劍氣如虹,蔚為壯觀。
齊景龍雙手負後,眺望那起於人間大地之上的那一條條纖細長線。
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
他突然轉過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壓箱底的手段,可能會給你以後的遊歷,惹來大麻煩的。」
不過齊景龍其實知道答案。
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手持長劍。
劍名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輕聲道:「想了那麼多別人不願多想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襲青衫,在山巔飄搖不定,兩袖獵獵作響。
本就已經被齊景龍那道劍光刺眼的少年白首,然後就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
當那人輕輕喊了一聲「走」。
天地間,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恢弘劍氣直衝天幕。
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先後掠出那人竅穴,衝天而去。
當齊景龍收回本命飛劍。
陳平安豎起劍鞘,劍仙從天而降,鏗鏘歸鞘。
然後被這位遠遊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輕輕背在身後。
在這一刻,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覺得那個青衫男子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也挺值得驕傲的。
雙方分別。
齊景龍御風北歸,白首也可御風遠遊。
白首轉過頭去,看到那人站在原地,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白首使勁點頭,雙方誰都沒說話。
不曾想齊景龍開口說道:「喝酒一事,想也別想。」
白首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啊!」
齊景龍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他肯定會趕你走。」
白首疑惑道:「為何?」
齊景龍微笑道:「心疼酒水錢。」
白首嗤笑道:「你騙鬼呢,他能這麼摳門?」
齊景龍點頭道:「比你想像中還要摳門。」
白首哀嘆一聲,「算我瞎了眼,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
白首突然問道:「那你不許我喝酒,是擔心耽誤練劍,還是心疼錢?」
齊景龍說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劉的,那你比他還不如!」
齊景龍轉過頭,笑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厲害,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這種德行!他娘的我豈不是掉賊窩裡了。」
齊景龍笑道:「這倒不至於。」
白首哀嘆一聲。
日子真是難熬。
山峰那邊,終於重新背劍的陳平安開始緩緩下山,想著齊景龍與他新收的那位弟子,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比如出手闊綽、為人大方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