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又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尤其是道家練氣士,人定時分,是修行的關鍵時辰,最適宜靜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凈境。
陳平安由於需要趕上子時啟程的渡船,便只得暫時放棄那份祥和心境,從人身小天地當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繼續蹲在山頭之上觀看劍氣叩關的場面,起身準備趕路。
不曾想那位茶肆掌柜已經走來,手中拎著一隻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遠處。
陳平安快步走去,這位彩雀府女修行禮之後,遞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陳仙師,這是本店今年採摘下來的小玄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陳平安接過了青瓷茶罐,問道:「茶肆還有小玄壁嗎,我打算買一些。」
女修搖頭歉意道:「彩雀府後山老茶樹就那麼幾棵,多有預定,茶肆這邊,本就份額有限,如今已經所剩不多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葉了。」
女修點點頭,微笑不語。
陳平安問道:「桃花渡有沒有入秋後的山水邸報,可以購買?我從綠鶯國龍頭渡一路走來,錯過不少。」
女修說道:「茶肆就有一些,陳仙師無需掏錢,我們茶肆留著又無意義。」
陳平安提了提茶罐,無奈說道:「與武前輩白喝一頓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幾份山水邸報,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過三,剛剛好。」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瑣碎的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龍城孫嘉樹最早的款待,青蚨坊那位故意隱藏身份的女掌柜,還有眼前這位茶肆女修,都比較擅長這些。
記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張望的風景太多,別走著走著就忘了,其實無妨。
女修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神仙邸報贈予貴客。
陳平安離開茶肆後,開始邊走邊翻閱邸報。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簡單。
與芙蕖國相鄰,他與齊景龍先後祭劍,動靜太大。
北俱蘆洲看似無所忌憚的山水邸報,又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劍仙戰死劍氣長城之後,消息火速傳回北俱蘆洲,任何人的祭劍,山水邸報一律不會記載。
齊景龍說過明確理由,因為這不是什麼可以拿來消遣的事情。
天下風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邊,掌律祖師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對面已經人走茶無,武峮也沒有喝茶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欣賞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修站在水榭台階外。
武峮問道:「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就沒一家山頭獲知內幕,寫在山水邸報上?」
女修搖頭道:「好像大篆盧氏皇帝下旨嚴令,不許泄露任何消息。當時在京城城頭與玉璽江畔,觀戰之人,寥寥無幾。那位書院聖人親自坐鎮,就更不敢有地仙窺探戰局了,便是以神人觀山河的神通遙遙觀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聖人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不過他兩次出手之後,北俱蘆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確實安穩了許多。」
女修好奇問道:「武師祖,為何不幹脆送給那位陳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這位師門晚輩落座,在後者坐下後,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規矩禮數的,那咱們就守規矩講禮數。貪財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計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位陳仙師收下的時候,是當真心生歡喜。」
武峮瞥了眼這位幫著山頭迎來送往的聰慧晚輩。
能夠擔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貴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瓏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本就是意味著修行一事,已經前途渺茫,與那世間絕大多數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尷尬處境。
武峮不願多說。
修道之人,看事更問心。
與這位師門晚輩聊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就會很戳心窩子。
反正對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從來不做擅自畫蛇添足的事情,就足夠了。
武峮嘆了口氣。
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見那位陸地蛟龍沒有?
關於這位太徽劍宗不是什麼先天劍胚的劉景龍,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故事了。
只不過許多傳聞事迹,距離彩雀府這種北俱蘆洲三流仙家勢力,太過遙遠,可因為府主早年與劉景龍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的緣故,府主又從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劉先生的愛慕,大大方方,逢人就問男女情愛之事,哪怕在武峮這邊都有過討教學問,故而彩雀府女修對那位劉先生,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劍仙風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峮其實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侶,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難臨頭,雙方真能夠生死與共嗎?
武峮不知,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知曉此事,安心修行,可惜自己資質如何,武峮心中有數,等死而已。
一想到這裡,武峮便讓茶肆掌柜去拿兩壺酒來。
女修剛要藏掖一二。
武峮笑道:「茶肆喝酒又怎麼了,再說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師,誰敢管?」
女修這才起身,腳步輕盈幾分,去拿酒了。
祖師武峮尚且如此,她一個大道無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復一年守住這茶肆的一畝三分地,又豈能不偷偷借酒澆愁?
一道彩色虹光從天而降,飄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她姿色傾城,坐在武峮對面,悶悶道:「喝酒好,加我一個。」
武峮笑道:「不太順利?那位劉先生,還是府主所謂的榆木疙瘩?」
武峮對面這位,正是彩雀府年輕府主的地仙女修,大名鼎鼎的女修孫清,按照輩分,還要低於武峮。
孫清搖搖頭,「劉先生變了許多,這次見面,他與我說了些開門見山的痛快話,道理我都懂,劉先生是為我好,可我心裡邊還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說了什麼?」
年輕府主擺擺手道:「不聊這個,有些羞人。」
武峮無言以對。
你這都去堵路了,還談什麼女子嬌羞?
不過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雖然不算太過驚世駭俗的天之驕子,可畢竟是不到百年的金丹瓶頸,更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一,說句難聽的,一位上五境劍仙,主動要求與自家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結為神仙道侶,都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如此來功利算計,說句公道話,自家府主還真比不上水經山仙子盧穗,人家不但與劉景龍一起躋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孫清猶勝一籌。
武峮輕聲問道:「對劉先生徹底死心了?」
孫清大聲笑道:「怎麼可能,更喜歡了!」
武峮扶額無言。
怎的最喜歡講道理的劉先生,如此不講道理。
三人一起飲酒。
那位掌柜女修還是有些拘謹,只是當三位輩分、身份皆懸殊的同門女修,刻意摒棄修士神通,便會醉酒,臉色會嬌艷若人面桃花。
到最後,三人便就只是女子了。
女子說起了葷話,那才是真正的百無禁忌。
別有一番嬌憨風味,尤為動人。
————
一大一小,御風北歸太徽劍宗,由於齊景龍要照顧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趕路不快。
然後被那位彩雀府府主孫清半路偶遇。
齊景龍如今頗有底氣,無非是現學現用,按部就班,與那位孫仙子言語一番。
姿容極美的孫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異樣。
只是當她告辭離去的時候,不見那曼妙身姿之後,少年白首搖頭晃腦,嘖嘖道:「姓劉的,這麼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會喜歡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沒有記錯,孫府主可是咱們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劉的,真不是我說你,不做道侶又如何,我看那位孫清一樣會答應你的,這種便宜好事,你怎麼捨得拒絕?」
有些如釋重負的齊景龍,與身邊少年繼續御風北游,開口笑道:「與你講道理,尤其是講男女情愛,就是對牛彈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飽了撐著收我做徒弟?!幹嘛不讓我返回割鹿山?」
齊景龍緩緩說道:「相較於北俱蘆洲多出一位收錢殺人的劍修,我還是更願意看到一位真正得道的年輕劍仙。」
齊景龍又說道:「你放心,進了太徽劍宗,在祖師堂記名之後,你將來所有下山,都無需自稱太徽劍宗弟子,更不用承認自己是我的弟子。在規矩之內,你只管出劍,我與宗門,都不會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務必清楚,我與宗門的規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將來我責罰你的時候,你與我說根本不懂什麼規矩。」
白首悶悶不樂。
太徽劍宗和姓劉的半個規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無聊至極。
當個屁的譜牒仙師,當個卵的劍仙。
哪裡有成為一名割鹿山刺客那般痛快?
江湖人還要講一個英雄氣概和快意恩仇,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會這些,收了銀子,便替人殺人,生死自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齊景龍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告訴你,只要你守了規矩,無論你將來對誰出劍,輸了也好,給人揍了也罷,回到我這邊,只需要告訴我一聲,我會替你去講道理,把道理講透為止。」
白首雙手環胸,「少來,我這種天縱之才,練了劍,會輸給別人?!好吧,劍仙我是暫時打不過的,可是同齡人嘛,你讓他們來我眼前跳一跳,我隨隨便便一劍下去,對方就是大卸八塊的可憐下場。」
「等你真正練劍之後,就沒多少氣力來說大話了。」
齊景龍笑道,「至於不用我幫忙講理,你自己能夠出劍便是道理,當然更好。」
白首雖然滿臉不以為然,只是眼角餘光瞥見那姓劉的側臉。
少年心境還是有些異樣。
如年幼時難熬的嚴冬時節,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曬著瞧不見摸不著的和煦日頭。
不過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麼太徽劍宗的祖師堂規矩,你准我喝酒,咋樣?」
齊景龍搖頭道:「沒錢。」
白首怒氣沖沖道:「兜里沒錢,你就不知曉得與那陳好人賒賬嗎?」
齊景龍想了想,「怕被勸酒,不划算。」
先前有壺酒的買酒錢,還是與太霞一脈顧陌借來的。
齊景龍每次離開宗門遠遊歷練,還真不帶錢財余物。
餐霞飲露,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皆是修道之人的「五穀」。
身為天底下殺力最大的劍修,更無需什麼法袍、任何攻伐重寶。
當時與她借錢的時候,所幸一句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煩。
齊景龍本來想說以後路過太霞山再還錢。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語,定然會讓她誤會自己意圖不軌,是想要藉機接近她顧陌。還不如不說,記在心裡就成。
齊景龍事後思量,便愈發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觸類旁通了,開了一竅便竅竅開。
白首問道:「姓劉的,你們太徽劍宗,有沒有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嗯,與我差不多歲數的那種漂亮姑娘!」
齊景龍疑惑道:「怎麼了?」
白首嘆氣道:「她們遇上我,真是可憐,註定要痴迷一個不會喜歡她們的男人。」
齊景龍笑道:「這種話,是誰教你的?」
白首斬釘截鐵道:「那個自稱陳好人的傢伙!」
齊景龍搖搖頭,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那傢伙為了勸人喝酒,無所不用其極,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裝酒壺裡邊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問道:「真是他與你說的?」
白首開始添油加醋。
齊景龍笑了笑,看來不是。
白首便有些納悶,姓劉的怎麼就知道不是那傢伙教自己的了。
齊景龍舉目遠眺,「等下跟我去見兩位先生,你記得少說多聽。」
白首一拍腦袋。
這會兒一聽「先生」二字,他就要頭疼萬分。
在一處金色雲海之上,有兩位修士並肩而立。
一位中年男子,身材修長,身穿書院儒衫,腰懸玉牌。
一位老修士身形佝僂,背負長劍。
前者是書院聖人,而且還是如今北俱蘆洲名氣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來自中土神洲禮記學宮,傳聞學宮大祭酒贈送這位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離開書院之後,依舊打得兩位口無遮攔的大修士毫無還手之力,大聲怒斥「通了沒有」,兩位大修士還能如何,只能說通了,結果又挨了一頓揍,撂下一句「狗屁通了個屁」。
不過齊景龍當然知道,這位書院聖人的學問,那是真好,並且不光是術業有專攻,還精通佛道學問,曾經被某人譽為「學問嚴謹,密不透風;溫良恭謹,棟樑大材」。其實十六字評語,若只有十二字,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絲毫,可惜就因為「溫良恭謹」四字,讓這位禮記學宮的讀書人,備受爭議。試想一下,一位即將趕赴別洲擔任書院聖人的學宮門生,會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與那溫良恭謹當真沾邊?
不過周密自己反而對那四字評語,最為自得。其餘十二字,卻從來不承認。
另外那位背劍老修士,名為董鑄,是一位跌境的玉璞境劍修,是一位當年躋身仙人境依舊不曾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始終以山澤野修自居,百餘年來一直重傷在身,需要在自家山頭修養,不然每次出門就是遭罪,這才沒有遠遊倒懸山。有傳言劍仙董鑄其實是那位年輕野修黃希的傳道人,只不過雙方都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任由外界胡亂揣測,由於黃希不是劍修,大部分山頭都覺得此事是無稽之談。
在齊景龍與黃希交手之戰,也是這般認為。
只是真正交手之後,齊景龍就有些吃不準了。
因為黃希的的確確,是一位劍修,而且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黃希當初之所以願意泄露劍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遠走,自然是因為對手叫劉景龍的緣故。
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齊景龍從無與人提及半句。
齊景龍帶著少年一起落在兩位前輩身前。
齊景龍向雙方作揖行禮。
董鑄不以為然,好好一個有望登頂一洲的年輕劍修,學什麼不好,非要學讀書人。
實在瞧不順眼。
若非書院周密發現了齊景龍的行蹤,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鑄才懶得與這什麼陸地蛟龍廢話半句。
真要打交道,那也是等齊景龍破境躋身玉璞之後,他董鑄去太徽劍宗問上一劍!
白首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少年乾脆就躲在齊景龍身後,當個木頭人。你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們,寒暄客氣個啥。
齊景龍倒是沒有刻意強求少年。
一切等到了太徽劍宗再說。
書院聖人周密,乍一看,其實就是尋常的學塾夫子,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當說道:「如今太徽劍宗兩位劍仙都不在山頭坐鎮,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時候三人問劍,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旁壓陣?免得有人以此風俗,故意打壓你與太徽劍宗。」
齊景龍又作揖行禮,起身後笑道:「無需周山主壓陣,三劍便三劍,哪怕有前輩劍仙存有私心,可我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會怨天尤人。」
周密轉頭笑道:「董老兒,如何?」
董鑄呲牙道:「得嘞,算我一個。加上浮萍劍湖的酈采,最後一個,才是最兇險的。」
董鑄對那青衫年輕人說道:「別謝,老子問劍,不會缺斤少兩,你小子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老子在外邊沒那私生子的。」
齊景龍點頭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晚輩就不謝了。」
周密會心一笑。
董鑄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小子怎麼這麼欠削呢?」
齊景龍微笑道:「前輩容我破境再說。」
豎起耳朵的少年,躲在齊景龍身後,心裡邊嘀咕著「削他削他,別墨跡啊,削了姓劉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弟子?」
齊景龍說道:「本心不壞,難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聲,「此理不壞。」
白首嘆了口氣。
董鑄也倍覺無聊。
其實這一老一小湊一堆,估摸著很好聊。
周密說道:「齊景龍,這次來見你,就是為了破境壓陣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剛好省去一些功夫。」
齊景龍猶豫了一下,問道:「周山主,我能否詢問一事結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會對此上心?怎的,與那兩人有些淵源?」
齊景龍想起那個挨了顧祐三拳的傢伙,笑道:「有些。」
周密說道:「邊走邊聊,我順便與你說些讀書心得,多噁心一下董老兒,也算不虛此行。」
董鑄無可奈何。
周密這臭脾氣,董鑄偏偏對胃口嘛,自找的。
董鑄不願與這兩個讀書不少的傢伙聊那道理學問之類的。
斜眼看那少年。
少年斜眼看他。
董鑄瞪眼道:「哎呦喂,小崽兒,沒聽過董大劍仙的名頭?」
少年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親戚關係。」
董鑄嘖嘖道:「小王八蛋膽兒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頭,「等我躋身上五境,有本事你來問劍試試看?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是誰膽兒肥了。」
董鑄一拍少年腦袋,打得後者趴地上狗吃屎,大笑道:「曉不曉得你說這些話,就像一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玩意兒,學那花叢老手,說自個兒偎紅倚翠?誰教你的?你師父劉景龍?」
白首站起身,倒是沒有對那個老傢伙喊打喊殺,他又不是腦子進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
白首冷哼道:「姓劉的,可不是我師父,我這輩子師父就只有一個,不過我還有個尚未被我真正認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陳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負我算什麼前輩,他一劍就能讓你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齊景龍轉過頭,皺眉道:「白首!」
少年立即病懨懨道:「好吧,陳好人暫時是還不如老前輩。」
————
渡船之上,陳平安已經收起了那些山水邸報,沒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個結果,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最新一份邸報上隻字不提。
止境武夫顧祐與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戰,兩人皆生死未知。
齊景龍先前提及此事,說顧祐一生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純粹是做那意氣之爭,不會只是去往玉璽江送死,為嵇岳洗劍。
陳平安站在渡口船頭欄杆處,翻過幾份山水邸報,不是全無收穫,比如一旬過後的午時,砥礪山就會有一場大戰,在此山分生死的雙方,大有來頭,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黃希,一位是女子武夫綉娘,兩人都在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並且名次鄰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關於這場廝殺的緣由,先後兩份山水邸報都有不同的記載,有說是黃希重操舊業,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有說是兩人在一處破碎洞天之中,為了一件仙家重寶大打出手,沒能分出勝負,便約戰砥礪山。
這一戰,極為矚目,肯定還會引來許多上五境修士的關注視線。
完全可以想像,砥礪山附近那座被瓊林宗買下、建造了諸多仙家府邸的山頭,當下一定人滿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虛恨鋪子裡邊,陳平安有買過一份接連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是一隻施粉青釉、光澤瑩潤的瓷器筆洗,不過說是買,其實最後才知道可以記賬在披雲山。
關於寶瓶洲,山水邸報上竟然也有幾個消息,而且篇幅還不小。
由此可見。對於原本誰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寶瓶洲,在大驪宋氏鐵騎的馬蹄,即將一路從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龍城之後,別洲修士對偏居一隅的這個浩然天下最小之洲,已經有了不小的認知變化。
大驪鐵騎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長鏡。
挑戰天君謝實之後,趕赴劍氣長城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這兩位,當然功莫大焉。
然後就是那個真武山馬苦玄,短短半年之內,先後擊殺兩位朱熒王朝的強大金丹劍修,已經被北俱蘆洲邸報譽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然後此人一手覆滅了海潮鐵騎,令那個與他結仇的家族受盡羞辱,一位年輕女修僥倖未死,反而成為了馬苦玄的貼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報的主筆人眼中,馬苦玄這種得天獨厚的存在,就不該生在那寶瓶洲,應當與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一般,在北俱蘆洲紮根,開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註定是一條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寶瓶洲這種水淺見底的小池塘搖頭擺尾,豈不可惜。
主筆人還放出話來,他即將撰寫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到時候再與自家北俱蘆洲的新十人,做一個比較。
北俱蘆洲這些仙家邸報的筆下文章,對於寶瓶洲修士,其實難免還會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
只是相較於早年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驪北嶽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轄境之內,處處祥瑞,吉兆不斷,分明是要成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國運昌盛,不可小覷。邸報之上,開始提醒北俱蘆洲眾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驪王朝,晚去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關於此事,又有意無意提及了幾句披麻宗,對宗主竺泉讚賞有加,因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灘木衣山顯然已經先行一步,跨洲渡船應該已經與大驪北嶽有些牽連。
再有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選址書簡湖,邸報也有不吝筆墨的詳細闡述。
陳平安看到那些文字,彷彿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提筆之人的咬牙切齒。
沒辦法。
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個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卻讓北俱蘆洲沒轍的攪屎棍。
這個傢伙獨自一人,便禍害了北俱蘆洲早年十位仙子中的三人,還傳言另外兩位國色天香的宗門女修,當年好像也與姜尚真有過交集,只是有無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愛瓜葛,並無清晰線索。
所以邸報末尾,大肆抨擊大驪鐵騎和宋氏新帝,簡直都是吃屎的,竟然會眼睜睜看著真境宗順利選址、紮根寶瓶洲中部這種腰膂之地。若是大驪宋氏與姜尚真暗中勾結,更是吃屎之外還喝尿,與誰謀劃一起千秋大業不好,偏偏與姜尚真這種陰險小人做買賣,不是與虎謀皮是什麼。由此可見,那個欺師滅祖的大驪綉虎,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便是僥倖貪天之功為己有,吞併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曇花一現罷了。
一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
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罵罵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
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一座雲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採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一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桃花渡啟程後,第一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一座仙家門派,名為雲上城,開山祖師因緣際會,遠遊流霞洲,從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煉的雲海,起先只有方圓十里的地盤,後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的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雲篆符籙穩固雲海,如今雲海已經方圓三十餘里。
渡船會在雲上城停留六個時辰,懸停在雲上城邊緣。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一的拳樁,從那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了一個包裹。
雲上城外有一處野修扎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都是擺攤的同行。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餘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籙,多是來自第一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位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齊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就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繁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籙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齊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覆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籙。
所以陳平安總覺得齊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一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並且畫符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鍊那一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鍊氣三境後,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陳平安就不願太多消耗丹砂符紙,畢竟一張留不住靈氣的符籙,就等於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
何況一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籙道行,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可修士畫符,卻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籙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就有一座封禁之地,有一張符籙,就需要歷代大天師每一甲子加持一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一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升之後,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於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的古老符籙出現了一絲紕漏,藉機逃出其中一頭鎮壓無數年的大妖魔,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不知為何,新天師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與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符籙,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後,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一個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願意講一講江湖道義。
講道義,就得花錢。
因為這些符籙,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一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闢出一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一條隱匿於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的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
至於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去長久畫符,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一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雲深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雲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座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
雲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雲上城,也會煉製法袍,名為行雲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一件。
大概也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係,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扎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予雲上城一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雲海還有五十丈距離,無法再靠近。
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雲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雲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雲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
所以下船之人,騰雲駕霧,騎乘靈禽異獸,隨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並不輕鬆。
陳平安便深呼吸一口氣,後撤幾步,然後前沖,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杆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後,身形晃蕩幾下,然後站定。
這艘隸屬於龍宮洞天一座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與身邊好友遞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兩人打賭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
渡船女子猜測是背劍遊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賬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範,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一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願意藏拙的,收斂鋒芒,歷練謹慎,不奇怪吧。」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一顆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一聲,掏出一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後御風去往雲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一件品相較好的行雲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價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
早年便與雲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一筆定金,故而樣式、雲篆符籙皆是定製,還可以添補一些個天材地寶,讓雲上城增加一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後,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才趕在那位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總算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頭,彷彿一家之主,拖家帶口的,更是柴米油鹽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顆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一看,頓時跳腳罵娘。
原來只是一顆雪花錢。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經卯足了勁,御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雲上城。
婦人罵完之後,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隻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撮毛下來,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經足夠。
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做一位元嬰修士來看待的。
因為她背後,除了自家師門,還與大源王朝雲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係,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係,更加牢靠。
而那位與她早早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當年此人,不但為人半點不鐵公雞,而且十分瀟洒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餘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麼都給消磨殆盡了。
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一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
至於是只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如今的老人一併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一處空位,剛打開包裹擺攤,裡邊早就備好了一大幅青色棉布。
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願者上鉤,有些無精打采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兩位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一天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半價。
年輕男修笑著搖頭,說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遞出去一顆雪花錢。一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規矩。
陳平安多問幾句,若是在雲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麼價位。
年輕男修便一一告知,和顏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又有價格差異。
到最後這位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位年輕男修亦是面容不改,還與這位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穫,零零散散二十餘件,都離著法寶品秩十萬八千里。不過更多的,還是那一張張符籙,五種符籙,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抬頭望去,那對雲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並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緩緩遠去。
年輕男人似乎是這座集市的管事之人,與店鋪掌柜和很多包袱齋都相熟,打著招呼。
年輕女子言語不多,更多還是看著身邊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風景絕好。
此處的街上遊客,因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廟會,走店鋪遇攤販,便要沉默寡言許多,而且耐心要更好,幾乎都是一座座包袱齋都逛過來,但是輕易不開口詢問價格,腳步緩慢,偶爾遇見心目中的一眼貨,才會蹲下身仔細端詳一番,有些勘驗過後,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就默默起身走開,有些則會嘗試著砍價,一般都是開口便要攔腰砍,好脾氣的攤主就拗著性子講述那件仙家器物的來歷,是如何來之不易,大有淵源。脾氣不好的攤主,乾脆就不理不睬,愛買不買,老子不稀罕伺候你們這幫沒眼力的窮光蛋。
陳平安很快就迎來了第一位顧客,是位手牽稚童的老人,蹲下身,又掃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後視線落在一排十張的那些黃紙符籙之上。
老人定睛凝視那五種符籙。
符紙十分普通,丹砂品質不俗。
可是符籙的最終品相,以及畫符的手法。
不同符籙,又有高低之別。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個估價,必須要開口討價還價了。
不曾想今夜只是帶著自己孫兒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穫。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這道雷符,單張購買,售價如何?」
陳平安笑道:「一張雷符,十一顆雪花錢,十張全買,百顆雪花錢。不過我這攤子,不還價。」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紙材質稍稍遜色,承擔不住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價格貴了些。」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對方最少也該是半個行家。
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說什麼了。
老人便又問了土符和水符的價格,大致相當,一張符籙相差不過一兩顆雪花錢。
雷符最貴,畢竟雷法被譽為天下萬法之祖,何況龍虎山天師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過按照齊景龍的說法,這天部霆司符,若是配合黃璽符紙,才可以賣出一個湊合的價格,不然在尋常市井黃紙之上畫符,威力實在太一般,尋常的中五境修士,都未必入得法眼。
結果被陳平安一句「你齊景龍覺得不一般的符籙,我還需要當個包袱齋吆喝賣嗎」,給堵了回去。
最後老人視線偏移,問道:「如果老夫沒有看錯,這兩張是破障符別類?」
陳平安點頭道:「高人相授,不傳之秘,世間獨此一家,我苦學多年才能夠畫符成功,但依舊只能保證十之五六的成功,符紙浪費極多,若是賤賣,便要愧對那位高人前輩了。」
老人抬頭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負長劍的年輕攤主,猶豫片刻,問道:「店家能否告之兩符名稱?」
陳平安心中大定。
是個當真識貨的。
陳平安反問道:「世間符籙名稱,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會泄露天機。敢問老先生,江湖武夫狹路相逢,捉對廝殺,會不會自報拳法招式的名稱?」
老人笑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說道:「若是老先生買符,哪怕只有各自一張,我也願意為老先生泄露這兩道天機。」
老人忍住笑,搖頭道:「莫說是做符籙買賣的店鋪,便是店家這般雲遊四方的包袱齋,真想要賣出好符,哪怕泄露一絲符籙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於過分藏掖。」
「好東西不愁賣。」
陳平安說完這句話後,微笑道:「不過就憑老先生這份眼力勁兒,我就打個商量,只需買下一張符籙,我就告之兩符名稱。」
老人身邊那個蹲著的稚童,瞪大眼睛。
娘咧,這傢伙臉皮賊厚。
老人竟然點頭道:「好,那我就買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張劍氣過橋符。
陳平安笑問道:「老先生就不先問問價格?」
老人說道:「世間買賣,開門大吉,我看店家是剛剛開張,老夫便是第一個顧客,哪怕是為了討要個好彩頭,賣便宜一些也應該,店家以為然?」
陳平安點頭道:「原價十五顆雪花錢,為了這個彩頭,我十顆便賣了。」
劍氣過橋符,若是符籙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錢,當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術與重寶,一向是攻伐之術寶遠遠價高於防禦,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籙一脈的入門符,所以賣家很難抬價,靠的就是薄利多銷,以量取勝。往往是山澤野修更需要攻伐術寶,而譜牒仙師更願意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為後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取出十顆雪花錢,遞給對方。
陳平安收下錢後,剛要隨便捻起一張過橋符,不曾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捻起一張,收入袖中。
好傢夥。
眼力真毒。
是過橋符當中最神意飽滿的一張,正是陳平安所畫符籙當中的最後一張。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了眼街道別處後,以越來越嫻熟的心湖漣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買符籙,名為劍氣過橋符,蘊藉劍意,最為難得,破開山水迷障的同時,更是無形的震懾。至於另外這些破障符,則是……『路引符』。」
陳平安提及第二種符籙的時候,有意省略了「白澤」二字。
因為當時齊景龍傳授此符的時候,便是如此,從不嘴上直呼「白澤」,說是理當敬重一二,齊景龍便以手寫就白澤二字。
這是極小事。
因為山上修士,可謂路人皆知,白澤早就被儒家先賢聯手鎮壓於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萬遍白澤,甚至是連咒帶罵,都不會犯忌諱,與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聖人的名諱,截然不同。
只不過陳平安能夠與齊景龍成為朋友。
便是這些「極小事」之上的學問相通,規矩相合。
陳平安以手作筆,凌空寫下白澤路引符五個字。
老人看過之後,點點頭,「店家厚道,並未誆我。所以打算再買一張路引符。」
陳平安說道:「原價十五顆雪花錢,就當是老先生一筆買賣來算,依舊十顆。」
老人毫不猶豫,又遞出十顆雪花錢。
稚童扯了扯爺爺的袖子,輕聲道:「一張破障符十顆雪花錢,也好貴。」
老人笑道:「哪怕掙錢艱辛,可畢竟雪花錢常有,好符不易見。這兩張破障符便是拿來珍藏,也是幸事。」
陳平安由衷說道:「老先生高見。」
然後便轉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將這十張雷符一併買了去吧,也算這些雷符遇上了貴人,不至於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實在是忍不住,趕緊轉過頭,翻了個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連同破障符在內,全部五種符籙,老夫就再各買五張。兩種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確心動,所以十五顆雪花錢一張,老夫便不殺價了,一百五十顆雪花錢。其餘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願意一起出價一百二十顆。」
陳平安皺眉道:「均攤下來,一張符籙才八顆雪花錢?」
老人說道:「店家,先後兩次出手,老夫等於一口氣買下二十七張符籙,這可不是什麼小買賣了,這條大街可都瞧著呢,老夫幫著攤子招徠生意,這是實在話吧?」
陳平安理直氣壯道:「別,我估摸著街上絕大多數的客人,都已經認定咱哥倆是一夥的了,所以什麼招徠生意,真算不上,說不定還落了個壞印象,耽擱了我這攤子接下來的買賣。老先生,憑良心講,我這也是實在話吧?」
稚童只覺得自己大開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餘三符,我多加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感慨道:「老先生這般好眼光,就該有那堪稱大氣的買賣風範,才好與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著臉搖頭道:「店家再這麼欺負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張符籙都不買了。」
陳平安笑道:「好好好,圖一個開門大吉,老先生厚道,我這小小包袱齋,也難得打腫臉充胖子,大氣一回,不要老先生加價的那十顆雪花錢,二十五張符籙,只收老先生兩百七十顆雪花錢!」
稚童可沒覺得這傢伙有半點大氣,抬起兩隻小手,手指微動,趕緊將那價格心算一番,擔心那傢伙胡亂坑人。
還好,價格是這麼個價格。
稚童收起手掌,還是覺得太貴,只是爺爺喜歡,覺著有眼緣,他就不幫忙砍價了。
不然他殺起價來,連自己都覺得怕。
老人從錢袋子摸出三顆小暑錢,又用多出的三十顆雪花錢,與那年輕包袱齋討價還價一番,買下那一本白描極見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圖,以及那小玄壁茶餅,打算回頭贈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籙當中又各自選取了五張。
陳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選擇,讓陳平安有些意外,以心湖漣漪輕聲問道:「老先生如此眼光,為何不選取符籙品相更好的幾張,反而揀選神意稍遜的符籙?」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店家你這生意經,很是不同尋常嘛。」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言盡於此,無需多說。
世上千奇又百怪,依舊是人最難測。
老人一走。
旁人便來。
陳平安這座攤子,便熱鬧了許多。
看客絡繹不絕,不過真正願意掏錢之人,暫時還無。
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依舊帶著孫子,一起逛街看鋪子,就此消失。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原地,雙袖之中,摩挲著那顆正反篆刻有「常羨人間琢玉郎」、「蘇子作詩如見畫」小暑錢。
世間小暑錢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異,一洲之內,小暑錢都有好些種篆文。
不過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這種多達七個古篆的小暑錢,極為罕見。
值得陳平安高興的事情,除了賺到了出乎意料的三顆小暑錢後,對於收集到一枚篆文嶄新的小暑錢,亦是開懷。
何況三枚小暑錢,折算雪花錢本就有溢價,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筆小小的溢價。
原本陳平安對所有販賣符籙的價值估算,就是腰斬的價格。
這趟雲上城的包袱齋。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鋪,只要是黃紙材質的符籙,配合符膽一般的畫符,能夠一張賣出一枚雪花錢,就已經是價格高昂了。
陳平安其實做好了要價太高、白搭進去一顆雪花錢本錢的最壞準備。
不曾想自己與三顆小暑錢有緣,非要往自己口袋裡跑,真是攔也攔不住。
萬事開頭難。
有了那位財大氣粗眼力好的老先生,開了個好兆頭。
接下來又賣出了兩張雷符。
水土兩符,以及破障符,無人問津,很多客人光是聽了價格,就差點罵人。
其中一位容貌粗獷的漢子,用五顆雪花錢買了件蒼筠湖龍宮舊藏之物,脂粉氣很重,漢子多半是想要贈予心儀女子了,或是作為給某些女修的拜山禮,聽那年輕攤販說五顆雪花錢後,漢子就罵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後還是乖乖掏錢。
然後他指了指那張瞧著就挺威嚴的天部霆司符,詢問價格。
陳平安笑眯眯說道:「兩個『他娘的』,還要多出兩顆雪花錢。」
漢子罵罵咧咧,「你小子殺豬呢?!」
哪怕是陳平安這等臉皮,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接話。
旁邊看熱鬧的遊客,大笑不已。
漢子也意識到自己言語不妥當,罵人更罵己,怎麼看都不划算。漢子直撓頭,既眼饞,又囊中羞澀,他確實需要買一張攻伐雷符,用來針對一頭盤踞山頭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穩賺不賠,可若是不成,就要賠慘了,十二顆雪花錢,委實是讓他為難。到最後漢子仍是沒捨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陳平安沒挽留。
那漢子走出去一段距離,忍不住轉頭望去,看到那年輕人朝他笑了笑,漢子念頭落空,愈發心裡不得勁,大踏步離去,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繼續做買賣。
倒也省心,反正符籙和所有物件的價格,都是定死的。
掙了三顆小暑錢之後,他這個包袱齋,就愈發穩坐釣魚台了。
反正這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距離渡船啟程還有不短的光陰。
陳平安本來打算一邊做著生意,一邊溫養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誤。
但是不知為何,就只是享受著當下的閒情逸緻,暫時不練拳了。
依舊是一心兩用,細細打量著街上遊客,一邊由著心念神遊萬里,想著一些人一些事。
由於當下置身於雲上城,陳平安便想起了那部《雲上琅琅書》。
真說起來。
陳平安人生當中遇到的第一個包袱齋,其實可以算是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傢伙,是在當時魏檗還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過這個包袱齋,不收銀子罷了。
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擺放著那隻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過去挑寶貝。
朱河朱鹿父女當時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選中了那部一見鍾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後,便拚命慫恿林守一和李寶瓶去挑那把狹刀「祥符」,在李寶瓶拿刀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李槐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朱河幫著朱鹿一起挑選了一部書和一顆丹丸,當年陳平安還不知道,那顆名為「英雄膽」的小小丹丸,對於一位純粹武夫而言,意義到底有多大,哪怕陳平安走過了這麼多的路,依舊不曾再見到過類似的東西,甚至陸台和齊景龍都不曾聽說過,世間武夫英雄膽,還可以淬鍊為一顆丹丸實物。
陳平安是最後挑選之人,反正木匣內只剩下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沒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陳平安,如今也希望將來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學那阿良,將自己手上的好東西,送給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輩孩子們,非但不會心疼半點,反而只會充滿了期待。
世間總有一些言行,會潛移默化,代代相傳。
不是道法,勝似道法。
————
天亮之後。
那個一擲千金的老人牽著孩子的手,走入雲上城的大門,看門修士見到了老人後,畢恭畢敬尊稱一聲桓真人。
老人笑臉相向,點頭致意。
回到了城中一處豪門宅邸,雲上城願意交割地契給外人的風水寶地,屈指可數。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因為老人叫桓雲,是一位北俱蘆洲中部享譽盛名的道門真人,老真人的修為戰力,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不濟事,只能算是一位不擅廝殺的尋常金丹,但是輩分高,人脈廣,香火多。是中土符籙某一脈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籙,遠超境界。與雲霄宮楊氏在內的道門別脈,還有北方許多仙家大修士,關係都不錯,喜歡四海為家,當然也會在山清水秀之地,購置宅院,砥礪山那邊,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視野開闊的府邸,當時價格便宜,如今都不知道翻了幾番,老真人交友廣泛,砥礪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是老真人自己,十數年都未必去落腳一次。
稚童名為桓箸,是個修道胚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孫,可未必都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無一人能夠修道,偌大一個家族開枝散葉百餘年,最後就出現了這麼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這些年遊歷各地,就喜歡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
到了書房那邊,老人小心翼翼取出一隻材質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緻小匣,雲紋水花飄搖,十分靈動。
此匣大有來頭,名為「鎖雲匣」,是符籙高人專門用來珍藏名貴符籙的「仙家洞府」。
將那二十七張從攤子買來的符籙,輕輕放入木匣當中,老真人滿臉笑意。
桓箸自幼聰慧,立即知道自己爺爺沒有當那冤大頭,甚至極有可能是撿漏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將孩子抱在膝上,語重心長道:「山上仙家門派,都會有一個開山鼻祖。那麼世間符籙大家的畫符,在畫符一道已經登堂入室、卻剛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際,那些率先提筆畫符,手法、意氣看似最為粗淺的開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貴稀罕的。所以爺爺故意揀選品相最差的符籙入手,當時那位年輕包袱齋還疑惑來著,主動開口提醒你爺爺,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畫符天賦好,做買賣的品行,更是不錯。」
老人心情大好,與自己孫子說著內幕,指了指已經合上的木匣,「只要這些符籙保養得當,還會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機緣,當然可能性極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萬一」,既是可以讓人身死道消的頭等壞事,也會是洪福齊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這種意外,這些符籙本身,花費爺爺將近三顆小暑錢,亦是不虧太多的。」
桓雲突然笑道:「城主駕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雲放下孫兒,一起走出書房,去往庭院。
關係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門訪客,自然無需叩門,只需要放出一些氣機即可。
雲上城城主,名為沈震澤,與桓雲同為金丹修士。
一襲白衣法袍,風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樣,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雲在孫兒拜禮之後,第一句話便很開門見山,「你家集市那邊,有人售賣符籙,品相極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錯過了。其中三符,我認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撮壤符,根腳粗淺,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兩道破障符,老夫反正這輩子從未見過,路引符與過橋符,絕妙,前者不但適宜修士上山下水,破開迷障,用得巧,甚至還可以為陰物開道趕赴黃泉,後者蘊含一絲純粹劍意,你們雲上城下五境修士拿來震懾尋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澤有些吃驚。
尋常地仙修士嚷著符籙多好,他還不敢全信,可眼前這位道門老真人金口一開,就絕對不用懷疑。
桓雲又說道:「可惜符籙材質太差,畫符所用丹砂也尋常,不然一張符籙,可就不是十幾顆雪花錢的價格了。」
沈震澤疑惑道:「桓真人,一張破障符,十幾顆雪花錢,是不是算不得價廉物美。」
桓雲笑道:「我桓雲看待符籙好壞,難道還有走眼的時候?趕緊的,絕對不讓雲上城虧那幾十顆雪花錢。」
桓雲說了那位年輕包袱齋的相貌和攤位。
沈震澤點了點頭,「我去去就來。」
桓雲突然提醒道:「那個包袱齋做生意賊精賊精,勸你別自己去買,也免得讓旁人生出覬覦之心,害了那個小修士。雖說此人擺攤之時,故意拿出了你們鄰居彩雀府特產的小玄壁茶葉,勉強作為一張護身符,可是財帛動人心,真有人對他的身家起了貪念,這點關係,擋不了災。」
沈震澤心領神會,御風遠遊,去讓城中心腹去購買符籙,然後重返宅邸。
此次登門,是與老真人桓雲有要事相商。
水霄國西邊鄰國境內,一處人煙罕至的深山當中,出現了一處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見,只是發現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獨自探幽,出山之後便當做一場奇遇,與同鄉大肆宣揚,然後被一位過路的山澤野修聽聞,去往當地官府,仔細翻閱了當地縣誌和堪輿圖,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無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後聯手了兩位修士,不曾想那位陰陽家修士連夜破開禁制後,觸發了洞府機關,死了兩個,只活下一人。
此事便流傳開來。
桓雲聽過了沈震澤的講述後,笑道:「能夠被一位四境陰陽家修士極快破開的山水禁制,說明這座洞府品相不會高了,怎的,你這位金丹地仙,要與那些個山澤野修爭搶這點機緣?」
沈震澤搖頭道:「我只是打算讓雲上城幾位年輕子弟去歷練一番,然後派遣一位龍門境供奉暗中護送,只要沒有生死危險,都不會現身。」
桓雲微笑道:「若是萬一機緣不小,雲上城搶也不搶?」
沈震澤還是搖頭,「我們雲上城是吃過大苦頭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遠親不如近鄰。
山上山下都是。
只不過山上惡鄰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國的雲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從上代城主、府主交惡一戰之後,兩家雖然不至於成為死敵,但雙方修士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再無半點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數百年的兩個盟友門派,當年也是因為一場意外機緣,關係破碎。老城主起先是為自家晚輩護道,弟子負責尋寶,但是那處無據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書,沈震澤的父親,與彩雀府上代府主,都沒能忍住自認為唾手可得的寶物,大打出手,不曾想最後被一位隱匿極好的野修,趁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刻,一舉重創了兩位金丹,得了道書,揚長而去。
雲上城和彩雀府兩位金丹地仙,因福得禍,傷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躋身元嬰境便先後抱憾離世,從此兩家便相互怨懟,再沒辦法成就一雙神仙道侶。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於兩位金丹直到臨終前,對於那位始終查不出根腳的野修,反而並無太多仇恨,將那本價值連城的道書,都視為此人該得的道緣。
在那之前,兩家其實算是山上少見的姻親關係。
為此幾代水霄國皇帝沒少憂愁,多次想要牽線搭橋,幫著兩大仙家重修舊好,只是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沒領情。
桓雲笑道:「你是想要我幫著照拂一二,以防萬一?怎麼,有你的嫡傳弟子出城歷練?」
沈震澤點頭道:「而且不止一人,兩位都處於破境瓶頸,必須要走這一趟。」
桓雲說道:「剛好在此關頭,封塵洞府重新現世,約莫就是你兩位弟子的機緣了,是不能錯過。你作為傳道人,與弟子牽扯太多,距離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澤嘆了口氣。
修道路上,可不止有飽覽風光的好事,哪怕是夢寐以求的破境機緣,也會暗藏殺機,令人防不勝防,而且有著許多前輩高人拿命換來的經驗和規矩。
桓雲說道:「行吧,我就當一回久違的護道人。」
沈震澤起身行禮。
桓雲沒有避讓。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經趕緊跑開。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護道人,亦是護道人。
沈震澤用心良苦,為兩位嫡傳弟子向一位護道人,行此大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沈震澤一位心腹修士趕來庭院,從袖中取出那些砍價一顆雪花錢都不成的符籙,說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後一張雷符,死活不賣。」
沈震澤轉頭望向桓雲,猜測這裡邊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講究,桓雲笑道:「那個小修士,是個怪脾氣的,留下一張符籙不賣,應該沒有太多門道。」
沈震澤取出其中一張劍氣過橋符,雙指輕搓,確實不俗,不過貴是真貴,最後收起全部符籙在袖中,點頭笑道:「剛好可以拿來給弟子,雲上城還能留下兩張。」
桓雲笑道:「我隨口勸一句啊,可能毫無意義,不過其餘符籙,雲上城最好都省著點用,別胡亂揮霍了。至於雲上城出錢再多買一批符籙,就算了,不然越買越吃虧。」
沈震澤也懶得計較深意。
今日登門拜訪桓真人,已經得到想要的結果。
桓雲笑問道:「我是循著芙蕖國那處祭劍的動靜而來,有沒有什麼小道消息?」
沈震澤搖頭道:「事出突然,轉瞬即逝,想必距離祭劍處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確定其中一位是劉景龍,另外那位劍仙,沒有任何線索。芙蕖國也好,與芙蕖國接壤的南北兩國,加上咱們水霄國,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不過這等大劍仙,我們雲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位與劉景龍是舊識的漂亮仙子嘛。」
桓雲打趣道:「這話說得酸了。」
沈震澤也坦誠,「那也是府主孫清的本事,還不許我雲上城羨慕一二?」
桓雲不再調侃這位雲上城城主。
內憂外患,在老朋友跟前有幾句牢騷話,人之常情。
內憂是雲上城沈震澤,比不上那位修道資質極好、又生得傾國傾城的孫清,而彩雀府生財有道,財路廣闊,真要狠狠心,靠著神仙錢就能堆出第二位金丹地仙,反觀雲上城,青黃不接,沈震澤的嫡傳弟子當中,如今連一位龍門境都沒有。至於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開門做生意的山頭,都會有。
真人桓雲此行,何嘗不是看穿了雲上城的尷尬境地,才會在一甲子之後,故意趕來下榻落腳,為沈震澤「吆喝兩聲」?
沈震澤自嘲道:「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劍仙,也如桓真人這般與我雲上城交好,我這個廢物金丹,便高枕無憂了。」
桓雲搖頭道,「彆氣餒,按照我們道門的說法,心扉家宅當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猶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斷絕了。」
沈震澤苦笑不已。
道理也懂,可又如何。
————
集市大街那邊。
陳平安始終蹲著籠袖,抬頭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時辰,若是那人還不來,最多小半個時辰,自己就得收攤了。
渡船不等人。
大塊青布之上,五十張符籙,只剩下最後一張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
至於其餘閑雜物件,也都賣了個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過是七十多顆雪花錢。
真正掙大錢的,還是靠那些符籙。
山澤野修包袱齋,生意能夠做到這麼紅紅火火的,實屬罕見。
至於後來那位明擺著出自雲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無論是眼光,還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遠遠不如。
也就是陳平安買賣公道,不然隨便加價,從對方口袋裡多掙個百餘顆雪花錢,很輕鬆。
買賣一事,賣家就喜歡對方不得不買,掩飾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頭。
這就等於明擺著給賣家送錢了。
陳平安曬著初冬的太陽,眯著眼打著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道中人,已經開始收攤,大多生意一般,臉上沒什麼喜氣。
一炷香後,一個漢子假裝逛了幾座包袱齋,然後磨磨蹭蹭來到陳平安這邊,沒蹲下,笑道:「怎麼,這些都賣不出去了?」
陳平安抬起頭,沒好氣道:「幹嘛,你在路上撿著錢了?打算都買走?連同這張雷符,都給你打個七折,如何?」
漢子憋屈得厲害。
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漢子便蹲下身,對那些物件,翻翻撿撿,只是獨獨不去看那雷符。
漢子偶爾問一些閑雜物件的價錢,那個攤主有問必答,不過言語不多,看樣子是應該要捲鋪蓋收攤走人了。
陳平安伸手出袖的時候,漢子一咬牙,問道:「這張雷符,反正你賣不出去,折價賣給我,如何?」
陳平安瞥了眼漢子的靴子,縫製細密,不過磨損得很厲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藝,比不得店鋪所賣,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門在外,穿這麼破爛,不嫌寒磣?」
漢子愣了一下,下意識縮了縮腳,然後惱羞成怒道:「你管得著老子穿什麼靴子?!靴子能穿就成,還要咋的!」
陳平安也怒道:「給老子放尊重一點,你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對一位洞府境大修士這麼講話?!」
漢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虛,瞥了眼對方身上那件黑色長袍,若真是山上譜牒仙師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惹不起,漢子便愈發無奈,打算就此作罷。
不買便不買了,沒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曾想那人突然說道:「我就要收攤了,今兒運道不錯,有了個開門紅,就不留這張雷符了,求個善始善終,免得壞了下一次的財運。這就叫有去有來,所以你先前買去的那物件,如果我記錯,是五顆雪花錢,你賣還給我,我就將這張價值連城、百年難遇的雷符五折賣你,如何?」
漢子一番天人交戰。
低頭瞥了眼腳上的那雙老舊靴子,不是真沒錢換一雙,市井坊間再名貴的靴子,能值幾兩銀子?
只是行走遠方,總得有個念想。
尤其是他這種山澤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險惡,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心裡邊沒點與修行無關的念想,日子真是難熬。
漢子擺擺手,起身道:「算了。」
陳平安重新雙手籠袖,下巴點了點那張雷符,「罷了,掙錢事小,財運事大,五折賣你,八顆雪花錢。」
漢子問道:「七顆如何?」
陳平安乾脆利落道:「滾。」
漢子趕緊蹲下身,抓起那張依稀察覺到靈氣流轉的雷符,掏錢的時候,突然動作停頓,問道:「該不會是掉包了,這會兒賣我一張假符吧?」
陳平安臉色不變,加了一個字,「滾蛋。」
漢子權衡一番,瞪大眼睛反覆查看那張雷符,這才丟下八顆雪花錢,起身就走,走了十數步後,撒腿狂奔。
應該是擔心那個包袱齋反悔。
輪到陳平安有些犯嘀咕,一顆顆撿起雪花錢,仔細掂量一番,都貨真價實,不是假錢啊。
收了攤子,包裹輕了許多。
返回渡船。
陳平安打算在一處繼續當包袱齋,到了屋子裡邊,片刻不停,埋頭畫符。
修行一事。
豈可懈怠!
不過連畫了十數張符籙之後,水府那邊就有了動靜。
陳平安只得停筆。
剛好渡船正式啟程,又有雲上城一景不可錯過。
只要有渡船停靠雲海,雲上城都會有此舉動,應該可以與渡船這邊賺些零散神仙錢。
陳平安走出屋子,有雲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這座特殊雲海之上,拋灑大網捕捉一種專門喜歡啄雲的飛魚。
而飛魚本身,當然亦可賣錢。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欣賞著那幅畫卷。
就像那漁翁船家的撒網捕魚,欸乃一聲山水綠,不過此處是那雲海白。
在那之後,離開了水霄國版圖上空,來到臨水狹長的北亭國地界,期間又途徑一座香火裊裊卻無一座道觀佛寺的還願山。
世間的善男信女,有祈願,便有還願。
許多原先燒香的地方,可能離鄉千里,許多虔誠老人,實在是年老體衰,或是有病在身,無法遠遊,就會託付家族年輕子弟,走一趟不算太過遙遠的還願山,燒香禮敬神佛。
北俱蘆洲的還願山,不獨有一座。
反觀寶瓶洲和桐葉洲,就無此例。
陳平安沒豬油蒙心,在這兒當包袱齋,下船去燒香,只是既無許願,也無還願,就只是燒香禮敬山頭而已。
還願山的後山,有一條倒流瀑。
陳平安在那邊觀看許久,也沒能琢磨出個道理來。
深潭那邊,還有一座出鞘泉。
每逢劍修刀客在水畔拔刀劍出鞘,便有一口泉水彷彿應聲,激射升空。
當然中氣十足的,扯開嗓子高聲大喊,也會有泉水飛升。
不過就沒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亂,不如刀劍出鞘那種彷彿憑空出現「一線天」的奇妙風景。
陳平安在觀看倒流瀑的時候,也沒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來的一道道泉水。
背後那把劍仙,鞘內劍氣微微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咱哥倆能不能別這麼幼稚?你好歹拿出一點仙兵該有的風度,對不對?」
那把劍仙這才安靜下去。
大概是半仙兵被說成仙兵的緣故?
陳平安有些憂愁,落魄山的風水,難不成真是被自己帶壞的?
道理講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錢、朱斂相提並論?近一點,鬼斧宮杜俞才算精於此道吧?
陳平安燒過香,見過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渡船。
還在猶豫一件事情。
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動尋寶。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竊竊私語,說起了北亭國新發現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過那撥修士都覺得不用去了,光是水霄國的雲上城、彩雀府,還有北亭國數國在內的許多強人,以及那些消息靈通的山澤野修,一定早就動身,幾位修士的言語之中,讓他們這些譜牒仙師最忌諱的,就是那幫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一個個求財不惜命,真要有了衝突,往往非死即傷,不值當。
再者這類近乎公開的仙家機緣,還算什麼機緣?
陳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路線固定,大概是一月一次,都會經過彩雀府桃花渡和雲上城,以及北亭國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會耽擱一月光陰。
最終在河伯渡,陳平安還是下了船。
這趟遊歷,就當是學那化名魯敦的鹿韭郡讀書人,尋仙探幽一回。
簡簡單單一次沒有半點勝負心的訪山,陳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緊張,因為習慣了莫向外求。
至於那座無名之山的確切路線,不難知曉。
自有修士帶路。
往身上貼了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加上如今傷勢差不多痊癒,雖然暫時還不算恢復巔峰,但是再吃顧老前輩三拳,還是可以不死。
陳平安隱匿身形,跋山涉水悄無聲息,若是朱斂裴錢瞧見了,肯定要發自肺腑地稱讚一聲神出鬼沒了。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坐在高枝上休憩。
突然睜眼,收到了來自劉景龍的飛劍傳訊。
信上內容,依舊字數不多。
就兩句話。
顧祐嵇岳皆死。
顧祐於心口處畫出一道遠古鎖劍符,封禁嵇岳本命飛劍片刻,以命換命。
陳平安為劍匣餵養一顆神仙錢後,傳訊飛劍瞬間離去。
陳平安抱著後腦勺,抬頭遠望飛劍離去之路。
等到齊景龍北歸更多,路途一遠,傳訊飛劍就會很容易一去不復還了。
所以這就是齊景龍閉關破境之前的最後一次飛劍。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有些事情其實早有預料,所以談不上太傷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無言,也不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