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身酒氣,返回雲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牆壁畫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賊,防不住得道神仙,不過有勝於無。
入了院子,陳平安輕輕一震青衫,渾身酒氣散盡,走入那位許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張可以聚攏天地靈氣的蒲團上,陳平安已經將那幅對聯掛在身後牆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對聯,便有了幾分書齋意味。陳平安打算以後回到了落魄山,這幅對聯就掛在竹樓一樓。絕對不賣,就留著當傳家寶,與那縣尉醉酒後書寫的草書字帖一般。
陳平安取出那枚硃紅色的道家棗木令牌,必須抓緊先將其煉化成功,不然任何練氣士得手之後,就能隨隨便便開門入內,光是小煉化虛、收入氣府,意義不大。
世間煉物,小煉化虛,如手中神仙錢,難免有來有回。中煉,卻像是那山頭打造祖師堂,真正紮根在氣府,而大煉即為修士本命物。
煉化咫尺物之前,陳平安又拿出三樣寶物,過過眼癮,可以養心。
當初在那座水殿之內,陳平安以符籙跟孫道人做過三筆買賣。
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當風出水之美感。
一把團扇,最有意思的,是團扇本身所綉,便是一位閨閣淑女手持團扇圖,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畫卷上正逗弄著一隻枝頭黃雀。
龍王簍,還是一對,分別銘刻有「斗蛟」、「潛蟠」。
陳平安打算將木刻神像送給李槐。
至於團扇,則送給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實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斂,也不是勤勉練拳的岑鴛機,更不會是那個每天曬太陽曬月亮的鄭大風了,只會是陳如初這個小丫頭,陳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陳如初就會這麼一直忙碌下去,拎著水桶兒,拿著抹布兒,腰間一串串鑰匙,輕輕作響。每天雷打不動,與竹樓崔誠道一聲平安,給裴錢遞一把瓜子,給花木澆一勺水,將竹樓擦拭得明亮,定期去小鎮、郡城採購山上所需之物。
在陳平安看來,這怎麼就不是大事了?
大得很。
不是瞎子,都該看到,放在心上。
別說是龍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別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誰敢欺負粉裙女童,你試試看?
這不是陳平安偏心,而是陳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會犯錯的那個存在,誰都比不了,他陳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與孫道人聊天地人心。
聽那野修金山說雞毛蒜皮。
陳平安都覺得很痛快,是兩種舒心。
陳平安抓起一隻竹編小籠,另外一隻牽連竹籠便隨之輕輕搖晃起來。
當下在自己手上晃來晃去的,可是兩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這對龍王簍如何安置,陳平安其實有些吃不準,一來這對龍王簍折損嚴重,修繕起來,肯定需要一大筆神仙錢,二來龍王簍一物,雖說用處極大,可以捕捉世間蛟龍之屬,擁有先天壓勝之法,卻也講究極多,與許多拿來可以就用的攻伐法寶不太一樣,龍王簍若是沒有獨門仙術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陳平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經多出一件咫尺物,無需額外出錢,那麼恨劍山鑄造的劍仙本命物仿劍,是肯定要入手兩把的。
若是價格比想像中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龍宮洞天那邊,先確定了龍王簍的價格,再看看有無那豪氣干雲的冤大頭。
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談什麼修補錢?
不過龍王簍能不賣還是不賣。
畢竟每次在禮物一事上,總拿以量取勝來糊弄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也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開始靜心凝氣,煉化那枚令牌咫尺物。
此事不急,也無法一蹴而就。
兩個時辰過後,陳平安便在一處煉製關隘收手,將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轉去煉化法袍蘊藉的靈氣。
心神沉寂。
不知不覺就到了子時,陳平安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輕輕將其揮散。
依照崔東山的那個玄妙說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間凡夫俗子,都換了許多條性命。練氣士的修行,更是無比講求一個去蕪存菁,藉助天地靈氣淬鍊筋骨、開拓氣府、打熬魂魄,全是細微處功夫。
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不全是嚇人的說法。
陳平安轉去以心神巡遊氣府。
水府依舊沒有關門,那條蘊含水運靈氣的水流,潺潺流淌,這還只是陳平安喝光了綠竹葉尖凝聚水珠後的景象,尚未汲取更為精粹濃郁的青磚水運,綠衣童子們愈發奔波勞碌,水府那幅工筆白描的江河壁畫,被綠衣童子們描繪得色彩越來越絢爛。
那枚懸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小井口已經擴大了幾分,水也更深。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將那些道觀青磚中煉,然後鋪在水府地上。
哪怕沒了絲絲縷縷水運的道觀青磚,青磚本身材質,就很值錢。
陳平安起先打算以後帶回落魄山那邊,水運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塊青磚,剛好可以鋪出六條小路,用來練習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他自己,裴錢,朱斂,鄭大風,岑鴛機。
當然還有十分投緣的盧白象。
魏羨就算了。
隋右邊也算了,已經在桐葉洲玉圭宗,從一位純粹武夫轉去修行,想要成為一位在浩然天下仗劍飛升的女子劍仙。
不過若是青磚能夠為水府錦上添花,那麼其中屬於陳平安的六塊青磚,就都可以中煉。
天懸水字印,地鋪青色磚,牆上有壁畫。
陳平安覺得如此一來,自家水府,便可以稱之為氣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暫時留著吧,來歷不明。
桓雲當時也沒敢妄下定論,只確定它們肯定價值連城,一旦與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嚇人了。
相傳那座琉璃閣最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棟樑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陳平安收起心神,起身離開屋子,在院子里練習六步走樁。
不曾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門。
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遮掩不住的滿臉喜慶。
陳平安便帶著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巔的涼亭,武峮此行,是給陳平安帶了一件彩雀府頭等法袍。
武峮說是那口藻井給府主搬到了彩雀府之後,無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夠穩固山水,還可以聚攏八方氣運,這還是沒有煉化的緣故,只不過是暫時擱放在祖師堂裡邊,便已經有此玄妙跡象,煉化了之後,那還了得,簡直就是宗門仙家祖師堂才能擁有的奠基之物,所以雲上城這筆買賣,她孫清賺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須送一件法袍作為補償,若是陳劍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孫清已經客氣過了,若是陳劍仙也跟著客氣,那她就不客氣了。
陳平安連說不客氣,我不客氣。從武峮手中接過那件品秩極好的華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當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這件彩雀府法袍的樣式,太過脂粉氣,不如膚膩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陳平安都可以穿在身。
武峮沒有太多逗留,不過還留下了幾大罐茶葉,說這是彩雀府今年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後笑道:「陳劍仙便是要賣,也請賣個高價,不然對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頭。」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便說道:「勞煩與孫府主說一聲,我會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會心一笑,點點頭,御風離去。
武峮前腳走,沈震澤後腳便來。
陳平安剛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這位雲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該不會是邀請陳先生去當山頭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鶯鶯燕燕的,亂花迷人眼,只會耽誤先生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彩雀府並無此打算。」
沈震澤落座後說道:「陳先生,既然彩雀府無此眼光,不如陳先生在咱們這兒掛個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錢,這座宅邸,以及雲上城整條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鋪三十二座,全部都歸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不是我不想答應城主,實在是不能答應。」
北俱蘆洲之行,憂患實多。
骸骨灘京觀城高承,出錢僱傭割鹿山刺客的幕後人,以及懷潛之死。
陳平安不願意將更多人牽扯進來,孑然一身,遊歷四方,唯有拳劍與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澤便不再多說什麼。
陳平安笑道:「城主,雖然沒辦法答應你,成為一位躺著收租掙錢的雲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什麼時候我覺得時機合適了,自會主動跟雲上城討要一條漱玉街。」
沈震澤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哪怕他沈震澤等不到這一天,沒關係,雲上城還有徐杏酒。
沈震澤是一個很爽快的人。
沒有過多逗留,說完事情就走。
陳平安順便與雲上城討要了些山水邸報,新舊都沒關係。
沈震澤答應下來,說回頭讓徐杏酒送過來。
陳平安便在涼亭裡邊圍繞石桌,走樁練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練拳兩個時辰後,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張蒲團上開始煉化靈氣。
臨近正午時分,陳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靈器,放在涼亭石桌上,一隻青瓷筆洗,接連砥礪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礪山那邊打開禁制,便是鏡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離開北俱蘆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礪山那邊的山水畫卷,若是隔洲遠望,就會很模糊。
陳平安雖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實並無傍身的水法,只好捻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大江橫流符,將其輕輕捻碎,頓時水滿筆洗,雲霧繚繞。
轉瞬之間,筆洗上方,便浮現出一座極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這就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砥礪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嶽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對方雙方都尚未出現。
看不見山坪之外的景象,就像那仙府遺址的白霧茫茫,存在著一條清晰界線。
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原本還想要見識一下被瓊林宗買下的那座觀戰山頭。
而這座被譽為「兩袖清風瓊林宗、殺力無敵玉璞境」的商家宗門,正是陳平安此次遊歷北俱蘆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對象之一。當然不是仰慕那位「劍仙認輸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這個財源滾滾的瓊林宗,正是當年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別洲買家,沒有之一。
陳平安當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瓊林宗。
陳平安的包袱齋,不是白當的,需要讓對方主動找上門來。
雙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時何地見面,都需要陳平安步步為營,小心翼翼鋪墊,掌握好火候。
一個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熱諷的宗字頭山門,說明對方極其隱忍,隱忍的同時,說不定做起事來又毫無底線,這才是真正可怕的對手。
徐杏酒帶著一大摞山水邸報,過來拜訪,笑道:「陳先生也在看砥礪山?」
陳平安接過邸報,笑著招呼道:「不忙的話,坐下一起看。」
陳平安取出兩壺仙家酒釀,遞給徐杏酒一壺,兩人對坐,各自慢慢飲酒。
砥礪山之戰,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野修黃希,武夫綉娘,名次接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報上,又有關於兩人生死之戰緣由的諸多新猜測,有說是兩人因愛成恨的,也有說是黃希這輩子年紀不大,卻太過殺人如麻,不小心殺了武夫綉娘的至親。
徐杏酒拿出了一顆雪花錢,輕輕丟入桌上筆洗,轉瞬即逝,化作一縷靈氣,融入千萬里之外的砥礪山山水氣運當中,世間所有能夠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都有此「吃錢」神通。
上次是太徽劍宗齊景龍跟太平山女冠黃庭,捉對廝殺,兩位都是處於瓶頸的元嬰劍修,其實對於砥礪山的山水格局影響不小。一戰過後,砥礪山的靈氣損耗十分嚴重,若是上五境廝殺起來,想必更會鯨吞天地靈氣,可是砥礪山依舊如此靈氣充沛,便是有無數旁觀修士,在源源不斷丟入神仙錢的緣故。
徐杏酒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陳先生,以後我若是有機會下山遠遊,可以去太徽劍宗拜訪劉先生嗎?」
徐杏酒有些赧顏,「我對劉先生一直很仰慕。」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幫你事先打個招呼,但是不保證劉景龍就一定見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陳平安說道:「記得一件事,將來去太徽劍宗拜訪劉景龍,一定要多帶幾壺好酒,真要見了面,你什麼都不用多說,就咣咣咣先喝為敬,劉景龍這人愛喝酒,但是平時放不開架子,得有人先帶頭。他要說自己不喝酒,別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沒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來如此,我懂了!劉先生果然如晚輩印象中的陸地蛟龍,一模一樣!一個願意以理服人的劍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陳平安使勁點頭,「必須的。」
陳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礪山,雙手一揮袖,砥礪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間往四面八方擴展。
他與徐杏酒如同「兩尊巍峨神祇」親臨砥礪山,置身於石坪之上。
只不過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品秩高低,也會影響到觀戰效果。
陳平安發現自己這隻青瓷筆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那黃希和綉娘兩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陳平安曾經詢問過齊景龍,大劍仙的劍氣能否藉此機會,隔空萬里,殺人於砥礪山。
當時齊景龍搖頭笑言,仙人境興許有點機會,玉璞境也莫奢望了,因為劍修的劍氣,最重劍意,如何都不會像神仙錢那般靈氣純粹,沒有半點其它意思。而這一點點意思,就會使得承載鏡花水月的脆弱靈器,當場破碎。不過齊景龍也說山上確實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門術法,在歷史上憑藉鏡花水月這道橋樑,害慘了以鏡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頭。但是使出這種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隱藏身份,不然的話,很容易淪為一洲之敵,比如可能會讓那些仙人境、乃至於飛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離著午時,約莫還有一炷香的功夫。
陳平安突然發現砥礪山天幕處,濺起一滴細微漣漪。
然後有人朗聲笑道:「瓊林宗那位天下無敵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礪山畫卷又有漣漪漾起絲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那率先開口之人顯然又砸下了一顆神仙錢,笑呵呵道:「後悔當年生下了你。」
瓊林宗那位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氣,不但沒有罵回去,反而又丟了一顆穀雨錢,畢恭畢敬道:「前輩說笑了。」
兩人不再對話。
不過有人突然微笑道:「賀宗主,考慮好了沒有?你若是不說話,我可就要當你答應了。」
徐杏酒輕聲道:「肯定是那徐鉉了。」
陳平安點點頭。
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高徒,徐鉉。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二人,名次還要在齊景龍之前。
有個滄桑嗓音響起,「哎呦,要喝你徐鉉和賀小涼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說道:「我已經有道侶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恭喜賀宗主。」
「敢問賀宗主,與你結為道侶之人,是何方神聖?」
「賀仙子,我道心已碎,從今往後,世間就要少去一位痴心人了。」
最終徐鉉的一句言語,讓所有鬧哄哄停了下來,「無妨,他一死,你就沒了神仙道侶。」
賀小涼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約個時間,砥礪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殺此人,我就讓白裳斷了香火。」
徐鉉不再言語。
徐杏酒惋惜道:「沒有想到賀宗主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侶,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有此福緣。」
陳平安突然發現對面的劍仙前輩,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復正常。
即將午時。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飄落在砥礪山石坪中央地帶。
砥礪山邊緣,有一位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間懸佩長刀短劍。
陳平安駕馭雲霧升騰的這幅砥礪山畫卷,盡量讓對戰雙方都出現在畫卷當中,至於兩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實上,許多以鏡花水月觀戰砥礪山的練氣士,可能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雙方的具體出手,就是看個熱鬧,註定會有許多中五境修士,連畫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幾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寶、仙家術法綻放出來絢爛光彩。
所以北俱蘆洲山上一直有傳言,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礪山那些捉對廝殺的半點門道。
關於這位女子宗師綉娘的來歷,尤其是武學淵源,北俱蘆洲沒有任何一封山水邸報能說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開始慶幸自己來了這邊,而不是待在師父身邊觀看砥礪山之戰,往常與師父一起觀看砥礪山戰事,沈震澤也會經常調整畫卷角度,不斷收縮畫卷大小,但還是會錯過許多關鍵場景。可是在徐杏酒看來,都不如眼前這位劍仙前輩如此精準把握戰局,那位神出鬼沒的綉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黃希鋪天蓋地的術法和那攻伐法寶的遞出,雖然一樣難免有些遺漏,可徐杏酒發現自己第一次觀戰砥礪山,如此「真切」,環環相扣,好歹能夠大致看到雙方廝殺的一條脈絡。
陳平安聚精會神觀戰,不停轉換畫卷。
那女子武夫,暫時展露出來的實力,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遠遊境,出拳極快,體魄極硬。
這還是她沒有刀劍出鞘。
至於是不是山巔境武夫,等著便是。
武道宗師的面容和歲數,雖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樣讓人難以辨認,可純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兩者越不會直接鉤掛。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樣可以延緩容貌的衰老。
黃希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修士,比齊景龍還要年輕幾歲,位列榜上第三、第四兩人,都不足百歲。
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壓力,確實會讓那些動輒兩三百歲的金丹地仙,覺得自己一大把光陰是不是都給狗叼走了。
驟然之間,山水畫卷趨於模糊,飄搖不定。
陳平安愣了一下。
徐杏酒趕緊熟門熟路地丟入幾顆雪花錢,畫卷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陳平安便覺得這仙家山頭的鏡花水月,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可若是以後落魄山也有這樁生意,靠什麼掙錢?難道靠朱斂與鄭大風說書不成?陳平安都要擔心落魄山的名聲爛大街,以後弟子下山歷練,興許女子還好,男子還不得被人人防賊似的?其它的門路,陳平安還真想不出來,拉上齊景龍去落魄山當個學塾夫子,坐而論道一兩次?朱斂這個老廚子燒火做飯,做一大桌子豐盛菜肴?還是裴錢演練一套瘋魔劍法?讓魏檗與人下棋對弈?
陳平安摒棄雜念,繼續凝神觀戰。
不知為何,雙方都好像不著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經看得有些頭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依舊不動如山,還要駕馭鏡花水月那幅畫卷的輾轉騰移。
看得徐杏酒愈發佩服不已。
陳平安問道:「砥礪山大戰,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說道:「歷史上最長一場大戰,一位玉璞境劍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個傾力攻伐,一個拚命抵禦,旗鼓相當,好像打了個把月。」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要是觀戰到結局,得吃掉多少顆雪花錢?
徐杏酒又說道:「歷史上還有兩位劍仙的廝殺,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直接打得砥礪山靈氣殆盡,無論觀戰修士如何瘋狂砸下神仙錢,都是杯水車薪的結果。所以那場驚世駭俗的大戰,唯有砥礪山附近的那座山頭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過聽說劍氣激蕩流溢出砥礪山,瓊林宗為了護住山頭不被殃及,只得開啟山水大陣,一口氣消耗掉了白余顆穀雨錢,還與山上修士借了兩百顆,事後加倍補償。從那之後,瓊林宗就在山上預存了三百顆穀雨錢,常年雷打不動。」
徐杏酒一身靈氣,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辭離去。
陳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開門,登樓觀滄海。」
徐杏酒御風離去,雲上城已經準備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這些天一直處於破境邊緣,只等一個微妙契機了。
徐杏酒離去之後,他師父沈震澤自會幫著護法。
短則三五日,長則兩三年,誰都說不準,也不一定就是破關越快就越好,也並非破關越慢越穩固,依舊是各看機緣。
百骸與竅穴,洒洒生清風。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陳平安暫時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
他的這個練氣士三境,走的道路,繞了許多路,有些小坎坷。
陳平安繼續觀看戰局。
砥礪山上,對戰雙方,殺心皆重。
可依舊在相互試探,顯然都在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陳平安自己都已經丟了幾顆雪花錢下去。
喝了幾口酒,從來只有從碗碟里捻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丟的。
這兩位廝殺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個時辰後。
陳平安盤腿坐在石凳上,單手托著腮幫,手邊已經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錢。
看那兩人架勢,能打好久。
又過了大概一個時辰,陳平安那座雪花錢小山的山尖已經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顆穀雨錢,放聲笑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便是真要相愛相殺,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錢!黃希,既然是劍修,若能不死在砥礪山,你小子早晚你要挨我一劍!」
原來那野修黃希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而那武夫綉娘,也讓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許多仙家術法。
雖說瞧著是那相互砥礪道行,可是雙方廝殺起來,殺機重重,陳平安都有些好奇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恩怨情仇,才必須將生死之地,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砥礪山。
一炷香的某個瞬間,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將一大把雪花錢直接碾碎化作靈氣,竭力維持青瓷筆洗營造出來的那幅山水畫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極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蓋住了整座砥礪山,哪怕只是看著山水畫卷,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刺眼。
使得一座砥礪山的山水氣運,被攪亂得如同渾濁池水,讓觀戰之人都看不真切。
陳平安只能依稀可見有一條纖細黑線,斬開了那片籠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後。
砥礪山石坪上。
血肉消融大半、幾乎變成了了半副白骨的黃希竟然沒死,反觀那位手段驚人的女子武夫綉娘,已經不見了蹤跡,不知是體魄神魂皆已蕩然無存,還是在生死一線間成功逃遁遠去。
黃希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後,然後御風而起,離開砥礪山。
陳平安唏噓不已,只要是境界不太過懸殊的對敵廝殺,千百術法手段,終究不敵一劍。
一劍破萬法。
陳平安收起了青瓷筆洗和那堆雪花錢。
這場觀戰,還是有些收穫的。
那女子武夫綉娘的出拳路數與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與顧祐的撼山拳,和竹樓崔誠的拳法,是另外一個極端。
陳平安在涼亭當中,模仿一個粗糙形似的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遞出方式,緩緩走樁出拳。
片刻之後陳平安就停步收拳,因為根本學不會,沒有半點拳意上身。
不過收穫本就不在拳樁上,陳平安對此早有預料,真正的裨益,而是陳平安對世間拳法的認知,更加廣泛,將來對敵,就會更加心中有數。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爭取更多記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個幾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門障眼法。
睜眼後,陳平安開始散步,多多演練,大致心中有數後,便沒來由想起一件傷心事。
那些金色材質的符紙,所剩不多了。
最後剩下十張。
必須要精打細算。
《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那些古老符籙,如今陳平安才三境練氣士,除了陽氣挑燈符這些入門符籙,根本畫不成。
甚至陳平安以純粹武夫畫成的符籙,都要比練氣士身份畫符更容易,品秩更高。
可惜武夫畫出的符籙,無法封山關門,符膽靈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初取出那十張金色符紙,翻來覆去清點計數一番,當然不會憑空多出一張來。
出了涼亭,去那屋子蒲團上坐著,從牆壁上摘下那把劍仙,橫放在膝,然後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駕馭那團破碎劍氣離開養劍葫。
在那之後的整整一旬光陰。
雲上城外的集市,就再沒有見到那位擺攤賣符籙的年輕包袱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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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年紀輕輕的皇帝陛下,在御書房按例召開小朝會。
二十餘位將相公卿共聚一堂,御書房不大,人一多,便略顯擁擠。
年紀最大的,是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似乎光是大朝會就已經耗費了老人太多精氣神,這會兒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手捧一隻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籠,這是先帝的御賜之物,而且宮中宦官會代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會,無需關老爺子提醒,自會有人帶來,交予已經百歲高齡的老尚書。
這會兒老爺子已經發出輕輕鼾聲,但是從皇帝陛下,到其餘大驪重臣,都沒有要開口提醒老爺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書覺得是正經事的時候,自會醒過來,說兩句。
當下一位正值壯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諸位大人稟報一件要事的後文。
那位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如今已經被人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先前兩撥朱熒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無一例外,都是謹小慎微、做事穩重的老諜子,先後跨洲去往北俱蘆洲,打醮山,查探當年渡船所有人的檔案記錄。希冀著尋找出蛛絲馬跡,找出大驪王朝勾結打醮山、陷害朱熒劍修的關鍵線索。
其實其中有一撥人已經得手,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寶瓶洲,而是繞路在海上遠遊,只不過被他們大驪修士在海上截殺了。
最麻煩的還是那個本名秋實的打醮山女子。
竟然在一次鏡花水月過程當中,道破天機,說那北俱蘆洲的劍瓮先生,才是栽贓嫁禍給朱熒王朝的人,這女子希望有人能夠將此事轉告天君謝實,她秋實願意以一死,證明此事的千真萬確。
如今那座收容秋實的山頭,已經被大驪練氣士封山戒嚴。
袁家上柱國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手心摩挲著,微笑道:「好一個牽一髮而動全身,咱們國師大人的綠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個什麼。」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綠波亭哪怕出了紕漏,好歹比你袁雲水只會在朝堂上噴唾沫,更多做些實事吧。袁大柱國每天罵天罵地罵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數你袁雲水最厲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橋,本人如今還是上柱國,至於你是不是自己以為是大柱國了,我就不確定了。」
禮部尚書一直在神遊萬里。
歷來如此。
同樣掌管著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書,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過顯赫扎眼,就是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他倒是主動開口,摻和兩位上柱國大人的破爛事了,板著臉說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會之上,這裡的每一句話,都會決定大驪子民的福禍生死,你們的個人恩怨,是不是先緩一緩?」
一位宋氏宗室老人,如今管著大驪宋氏的皇家譜牒,笑呵呵道:「娘咧,差點以為大驪姓袁或曹來著,嚇死我這個姓宋的老傢伙了。」
一個沒能像曹枰、蘇高山那般率領鐵騎南征的武將,個子矮小,身材極其結實,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滑稽,只不過說出來的言語,分量半點不輕,沉聲道:「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早點讓人做掉那個礙事的打醮山女修,綠波亭喜歡吃乾飯,那就讓我麾下的隨軍修士來做,保證連那救出她的幕後人,一併處理乾淨。」
年輕皇帝沒有坐在書案之後,搬了條椅子坐在與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而且始終沒有說話,坐在火爐旁邊,彎腰伸手,烤火取暖。
旁邊擺放了一條普普通通的黃楊木椅子,已經在這座屋子裡邊擺放百餘年了。
好幾位大驪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這張椅子「看著長大」的。
先帝小時候就摸過沒坐過,他這個新帝在小時候,也一樣只是摸過沒坐過。
那張龍椅都已經換了好幾個皇帝了,唯獨這張不會經常有人坐的椅子,從來沒換過人。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輕聲說道:「國師到了。」
有資格參加這場小朝會的大驪重臣,紛紛起身,就連關老爺子都挪了挪屁股,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看樣子是醒了,然後起身迎接那頭綉虎。
年輕皇帝雖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腰。
一位老儒士步入門檻,向那皇帝陛下作揖行禮,神色之間,更無絲毫倨傲姿態。
皇帝宋和笑著點頭。
崔瀺坐在椅子上,轉頭看著那個還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書,笑道:「關尚書這到底是要起身還是落座?」
關老爺子笑眯眯道:「國師大人恕罪,這年紀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點小便宜,萬事皆難。」
崔瀺擺擺手,「聊正事。」
國師一到,整座御書房的氣氛便頓時肅然。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說道:「今天我打算與諸位說一下朱熒王朝、書簡湖和青鸞國三處的現狀和走勢,如果能夠定下各自章程,將來寶瓶洲的山上山下,以後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議事,可以說決定了我們大驪未來百年的國勢,所有人今日之言語,都會一字不差地記錄在冊,誰有幾聲咳嗽,打了幾次盹兒,中途誰喝了幾杯茶,誰說了幾句昏庸誤國的大話空話,說了幾句有功於大驪國祚的遠見之言,以後大驪還有資格坐在這間屋子裡的帝王將相,都會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後說道:「皇帝陛下能否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們大驪鐵騎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們大驪王朝,牢牢記住大驪王朝的皇帝姓甚名甚,皇帝身邊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將,就取決於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肅穆。
小朝會上。
年輕皇帝緩緩站起身,心胸之間,激蕩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
武將起身抱拳。
————
金甲洲,一處古戰場遺址,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殘骸。
此處罡風,能夠讓任何一位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許多純粹武夫也喜好來此淬鍊體魄,只是絕大多數都沒能活著離開,那些驟然而起的陣陣罡風,無跡可尋,有些細密如一陣劍氣,零零碎碎,如鵝毛飄拂,有些罡風,能夠籠罩住方圓十里,皆如同劍仙出劍,許多罡風一過,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屍骨無存。
一位曾經以天下最強五境破開瓶頸的年輕女子,憑藉著一種世間獨有的天賦,才能夠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對一位緩緩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
對方只是金身境。
尋常體魄的金身境,她興許一拳便能打死。
可是面對這位年紀比她還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經遞出數千拳,但是無一例外,都被對方已自身拳意抵消。
簡單而言,就是對方根本沒還手,她這位有望以最強六境躋身金身境的純粹武夫,就沒能摸著對方一片衣角。
這位白衣年輕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確確就只是金身境。
可惜對方是那個從中土神洲遠遊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無古人的武學境界。
少女歲數就已經來此歷練的她,曾經半點不信。
然後她就經歷了躍躍欲試、試探出拳、傾盡全力、逐漸絕望、趨於麻木的這一連串複雜心路歷程。
在她就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終於說了第二句話,「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漲,為何停拳?」
在那之後,年輕女子便咬牙堅持,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話,是在那劉幽州說話之後。
當時那個皚皚洲劉幽州仗著有曹慈在身邊,對她撂了一句狠話,「懷潛說得對,在曹慈眼中,你這六境,紙糊泥塑,不堪一擊。」
曹慈不願讓她誤會,只好說了與她見面後的第一句話,「我沒說過這種話。」
這會兒劉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叢茂密花草。
它們竟然沒有被古戰場的那些罡風席捲而空,也算怪事。
劉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個幾乎代代都有人躋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頂尖宗門,一個世代武夫如雲的中土王朝豪閥,她與懷潛這麼門當戶對,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鬧出那麼大一個笑話來。又不是要他們結為神仙道侶,只不過就是多出一紙婚約罷了。這麼個紙上名頭,又不會對兩人有任何實質性約束,換成是他劉幽州,只要價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賣了。
曹慈一直在遊覽瞻仰那些遺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
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來。
事實上,還真被他看出了不少。
所以那女子出拳,就註定了更加無功而返。
因為她的拳意增長,只會遠遠慢於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駐足不前,仰頭望去,好似被一劍劈砍,從肩頭處劃拉到腰部一側。
那女子赤腳白衣,暫停出拳,低頭彎腰,雙手撐膝,大口嘔血。
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好像天底下每個資質好的純粹武夫,都是瘋子。
還是修行好啊。
只要身上法寶夠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烏龜殼裡邊。
比如他這次出門歷練,陪著曹慈走了很遠的路,去過了流霞洲,如今還來到了金甲洲,他劉幽州身上除了好幾件至寶法袍,光是香火神靈甲就有兩件,不過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給了朋友懷潛。
說是朋友,其實也就只是朋友了。
不是與自己脾氣相投的那種,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與姓氏成了朋友。
不過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總想著從他這位皚皚洲財神爺的獨子身上,「暫借」一些法寶,劉幽州與不愛占自己便宜的懷潛,其實還算投緣。
其實劉幽州很多時候都想告訴那些借走法寶、又不太會還的「朋友們」,真不是你們如何聰明,而是我劉幽州打小就有這麼個「不散財不送寶便要渾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從來不管,有一次難得真心贈寶給至交好友,事後才發現那人沒把自己當朋友,把當時才十來歲的劉幽州給哭嚎得傷心傷肺,然後他爹便拎著他去了趟自家劉氏的藏寶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位富甲一洲的男人,問他這個獨子,假設每天送一件,你這輩子應該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寶山」。
劉幽州掐指一算,報上準確數目。
結果他爹揮袖打開一道秘密禁制,結果眼前寶山之後,又有一座更加壯觀巍峨的寶山,好一個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寶光,差點沒把孩子的雙眼直接給扎瞎了。
劉幽州立即嚎啕大哭起來。
自己家咋就這麼有錢啊。
當天孩子身上就掛滿了寶物,一路大搖大擺,哐當哐當離開了家族禁地,孩子眉開眼笑,沒忘記將鼻涕眼淚抹在了他爹袖子上。
不過那天,從來不喜歡如何管教兒子的皚皚洲財神爺,教了劉幽州一條家族祠堂祖訓,「掙錢從來容易事,難在留錢不招災,如何花錢不惹禍」。
與一個屁大孩子,男人說了些家族歷史上鮮血淋漓的慘痛教訓。
劉幽州才知道,原來一個已經有了雄厚底蘊的大家族,若是還不長點心,只會一門心思按照老路子掙錢,那麼很多時候有了錢便是殺身之禍,花了錢便是招災進門。
劉幽州長這麼大,唯一一次挨他爹的耳光,是一次某個喜歡昧良心掙黑心錢的世交家族出事後,他幫著那個哭著喊著求他的可憐朋友,借了一筆錢給他和家族渡過難關,還安慰了幾句,為朋友罵了幾句那個罪魁禍首的不是,當然該有的分紅,他劉幽州得一顆錢不少分到手。結果那個朋友前腳剛走,劉幽州他爹就露面了,一巴掌打得劉幽州滿臉是血,問劉幽州知不知道錯在哪裡,劉幽州說不該借錢,結果又挨了一耳光,撲倒在地。
劉幽州掙紮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說話。
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麼錯,天底下最乾淨的就是錢。
劉幽州至今都沒有從他爹嘴裡得到後邊的半個答案。
可能是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給劉氏祖宗的一張紙。
在被劉氏歷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內的那張紙上,寫著那八個字:富長良心,無則散盡。
劉幽州這會兒蹲在破敗神像掌心的花草叢中,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為劉氏家主,就不用這麼與跟良心打交道了。
劉幽州以心聲詢問遠處的曹慈,「你說懷潛什麼時候會從北俱蘆洲那邊返回。」
曹慈嗯了一聲。
劉幽州翻了個白眼。
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沒想過,也不會想。
劉幽州經常會問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他曹慈大概是覺得沒點回應,又不禮貌,便往往是嗯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那年輕女子覺得有機可乘,一拳傾力而去,結果手腕處咔嚓作響,等她飄落在地,肩頭晃了一下,站穩身形後,一條手臂已經頹然下垂。
劉幽州伸出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總覺得慫恿曹慈來這兒遊覽遺址,好藉機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會瞧不上眼懷潛,其實不太妙。
劉幽州便想著這位極有可能是天下最強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麼法寶,他劉幽州這兒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著,可離鄉多年,這趟回了家,家族當中難道還沒幾個晚輩?就當是過年送給孩子們的壓歲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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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龍泉郡升州。
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位來自藩屬黃庭國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處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府邸,顧氏陰神按功升遷,好像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舊北嶽的山君,而那位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簡出,只有繡花江水神,偶爾會拜訪一二。
大驪舊五嶽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調離山頭,去往寶瓶洲別處佔據某座山嶽,所以除了籍籍無名的那位顧氏陰神,還有三位大驪本土山神勞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遷,哪怕不是五嶽正神,可也已經成為了僅在新五嶽之下的寶瓶洲第一流山君神祇。
北嶽魏檗,已經開始閉關。
披雲山一帶,戒備森嚴。
大驪朝廷對此事無比看重,除了聖人阮邛,甚至專程讓許弱趕來護衛魏檗的破境。
落魄山上,朱斂與鄭大風下著棋,
青衣小童先前看了會兒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邊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鄭大風便按住那顆腦袋,手腕一擰,將陳靈均的臉頰擦拭乾凈口水,再將腦袋離著棋盤推遠一點。
朱斂揉著下巴,緩緩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後,再辦一場夜遊宴,還是有不小的缺口啊。」
鄭大風說道:「實在不行,就跟咱們那位遊山玩水的山主,寄一份信過去,要他掏出點寶貝,添補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蘆洲逛盪了這麼久,連漂亮女子都能給他拐騙到寶瓶洲,他兜里會沒點盈餘?」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你字寫得可漂亮,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就由你來寫這封信吧,我家少爺瞧見了,心情也能好些。」
肩並肩坐在陳靈均對面的兩個小丫頭,黑衣小姑娘周米粒,與粉裙女童陳如初。
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聲。
鄭大風轉頭望去,故作震驚道:「這頭大水怪,來自何方?!」
周米粒雙臂環胸,「巧了,也是來自北俱蘆洲,是一個叫啞巴湖的地兒!」
竹樓那邊砰然作響。
鄭大風眼皮子一跳,大義凜然道:「下棋下棋,錢財一事,聽天由命,隨緣隨緣。」
周米粒耷拉著腦袋。
陳如初輕輕遞過去手掌,放滿了瓜子。
周米粒搖搖頭,么得胃口。
陳如初告辭一聲,收起了瓜子,然後帶著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樓那邊。
估摸著再過小半個時辰,二樓那邊的動靜就停歇了。
每天都這樣。
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燒好水,然後去二樓背人。
這天夜幕里。
裴錢在屋子裡邊呲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後,這才假裝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出一樓,陳如初和周米粒坐在門口兩隻小竹椅上。
裴錢伸手一抓,就將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聲,開始鼓掌,兩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錢點點頭,「二樓那老頭兒覺得也是如此,說他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撐死了大後天,興許就無法傳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說這話的時候,那叫一個老淚縱橫唉,不過那雙渾濁老花眼當中,又充滿了後生可畏的目光……」
二樓崔誠呵呵笑道:「大半夜練拳,是不是也不錯?」
裴錢怒道:「周米粒,瞎胡說啥咧,練拳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嗎?!」
周米粒皺著臉,委屈道:「我錯了。」
裴錢偷偷豎起大拇指。
有擔當。
不愧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右護法,忠心耿耿。
那頭整天就知道上躥下跳的左護法,就很欠揍了。
崔誠說道:「還不滾去幫著岑鴛機喂點拳?」
裴錢哦了一聲,走到空地上,抬頭問道:「那我出幾分力?」
崔誠說道:「看自己心情。」
裴錢想了想,皺緊眉頭,開始很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這老頭兒真是焉兒壞,喂個鎚兒的拳,還不是想著讓岑鴛機揍自己?
崔誠說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滾遠點,反正我是心情不會太好。」
裴錢哀嘆一聲,朝竹樓二樓使勁做了個鬼臉,一番無聲無息的張牙舞爪過後,然後將那根行山杖輕輕拋給周米粒。
只見她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握拳,腳踝一擰,砰然一聲,地上塵土飛揚。
身形去如青煙。
岑鴛機正在落魄山的那條台階上走樁練拳。
驟然之間,她心弦緊繃,轉頭望去。
有人一拳在她額頭處輕輕一碰,然後身形擦肩而過,轉瞬即逝。
岑鴛機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有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
她一腳站在松樹高枝的纖細枝頭上,一腳踩在自己腳背上。
岑鴛機知道裴錢最近一直在二樓那邊練拳。
可是這個黑炭小丫頭,練拳才幾天?
裴錢一本正經道:「岑姐姐,剛才是與你打招呼,接下來幫你喂拳,你可不許對我下重手。你歲數大,練拳久,個兒高,讓著點我。」
岑鴛機深呼吸一口氣,擺開一個拳架,沉聲道:「請!」
如臨大敵。
裴錢便有些心慌,弄啥咧,咱們你來我往,學他大白鵝,走個樣子就行了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趕緊捻出一張符籙,貼在自己額頭。
先給自己壯壯膽。
看樣子得認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鴛機一拳打個半死咋辦?
裴錢無比清楚,這個岑姐姐每天練拳十分用心,晝夜不停,山上山下來回走,老廚子總說這才是練拳之人該有的堅韌心性。
裴錢腳尖一點。
腳下樹枝彎出一個巨大弧度卻偏不折斷,然後當裴錢腳尖勁道一空,樹枝瞬間一彈,裴錢便憑空沒了身影。
岑鴛機一個愣神功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擊中後背,往山下墜去。
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背脊之上,岑鴛機猛然摔在台階上,身軀重重一彈,然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裴錢飄落在地,蹲在一邊,滿頭大汗,狠狠抹了把臉,到底咋個回事嘛?
朱斂和鄭大風站在台階上,面面相覷。
裴錢趕緊扶了扶額頭符籙,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鴛機,一邊轉頭大聲道:「天地良心!真不關我的事,是岑鴛機自己摔暈了!我扶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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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路過雲上城,即將到達龍宮洞天的渡船上。
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著那把劍仙,斜挎包裹,趴在欄杆上。
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兩百萬拳了。
只是不知道騎龍巷那邊,裴錢在學塾讀書如何了,在鋪子裡邊幫著做買賣掙錢,會不會耽誤抄書,還有與那啞巴湖的大水怪,處不處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