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著上次風波,陳平安再來酒鋪喝酒,已經過去一旬光陰,年關時分,劍氣長城卻沒有浩然天下那邊的濃厚年味。
疊嶂這個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賜,名氣愈發大了。疊嶂也與陳平安學了不少生意經,迎來送往,愈發熟稔,簡單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臉面了。
若有人詢問,「大掌柜,今天請不請客?掙了咱們這麼多神仙錢,總得請一次吧?」
疊嶂便回答,「你等劍仙,花錢喝酒,與出劍殺妖,何須他人代勞?」
所有酒桌噓聲四起,疊嶂如今也無所謂。
與疊嶂和相熟酒客打過招呼,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去街巷拐角處那邊坐著,只是今天沒有人來聽說書先生講那山水故事,許多少年少女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猶豫過後,都選擇繞路。
除了那個捧著陶罐的屁大孩子,給爹娘堵在了家裡,張嘉貞是要在別處當長工掙錢,其餘的,是不敢來。
未必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是壞人,但是那個人,終究在酒鋪那邊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們的長輩親眼見到。
這是人之常情,陳平安不奇怪,更談不上失望,坐了一會兒,曬著冬末時分的和煦太陽,嗑著瓜子,然後拎起板凳返回酒鋪,也不幫忙,在鋪子櫃檯那邊打算盤對賬本,疊嶂在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來到鋪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生意沒差。」
陳平安合上賬本,攤開手掌,輕輕在算盤上抹過,抬頭笑問道:「是不是一直很想問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姦細?不管真相如何,你疊嶂作為寧姚和陳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確告訴你一個答案?」
疊嶂沒有猶豫,搖頭道:「不想問這個,我心中早有答案。」
陳平安嫻熟敲擊著算盤,緩緩說道:「雙方實力懸殊,或是對手用計深遠,輸了,會服氣,嘴上不服,心裡也有數。這種情形,我輸過,還不止一次,而且很慘,但是我事後復盤,受益匪淺。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卻可以結結實實噁心到人的手段。對方根本就沒想著賺多少,就是逗著玩。」
陳平安還沒有一句話沒說出。因為蠻荒天下很快就會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場,也不會相距太遠,所以這座城池裡邊,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揮霍了。
這也是對一些藏在更深處關鍵暗棋的一種提醒。
陳平安瞥了眼鋪子門外,「這是有人在幕後蓄勢,我如果就這麼掉以輕心了,自以為劍氣長城的陰謀,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那麼我註定不死也傷,還會連累身邊人。那個躲在幕後的謀劃之人,是在對症下藥,看出我喜歡行事無錯為先,就故意讓我步步小勝。」
疊嶂笑道:「小勝?龐元濟和齊狩聽了要跳腳罵娘的。不談齊狩,龐元濟肯定是不會再來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樂意買。」
陳平安笑了起來,「那就是一場小勝。龐元濟和齊狩清楚,觀戰劍仙知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因為我不是真正的劍修,以及我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語,雖然是故意噁心人,但很多話,確實都說在了點子上。只可惜一切言語,沒有意外,就很難贏我,先前我與齊狩、龐元濟兩場架,就贏了在我『意外』多。」
疊嶂嘆了口氣,「陳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這就像兩人對弈,一方次次猜中對方步步落子在何處,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但是還有些事情,就連陳三秋晏胖子他們都不清楚,例如陳平安寫字、讓疊嶂幫忙拿紙張的時候,當時陳平安就笑言自己的這次守株待兔,對方定然年輕,境界不高,卻肯定去過南邊戰場,故而可以讓更多的劍氣長城諸多尋常劍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惻隱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敵愾之人情,說不定此人在劍氣長城的家鄉坊市,還是一個口碑極好的「普通人」,常年幫襯街坊鄰居的老幼婦孺。此人死後,幕後人都不用推波助瀾,只需作壁上觀,不然就太不把劍氣長城的巡察劍仙當劍仙了,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股起於青萍之末的底層輿論,從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鋪,一點一點蔓延到豪門府邸,諸多劍仙耳中,有人不予理會,有人默默記心中。不過陳平安當時也說,這只是最壞的結果,未必當真如此,何況也形勢壞不到哪裡去,到底只是一盤幕後人小試牛刀的小棋局。
此時此刻,疊嶂原本擔心陳平安會生氣,不曾想陳平安笑意依舊,而且並不牽強,就像這句話,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聽到類似說法。
「能夠當著面說這句話,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
陳平安點頭道:「與我為敵者,理當如此感受。」
疊嶂說道:「有你在寧姚身邊,我安心些了。」
陳平安笑道:「下一次南邊大戰過後,你如果還願意講這句話,我也會安心不少。」
疊嶂突然神色凝重起來。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對,這也是對方幕後人有意為之,第一,先確定初來駕到的陳平安,文聖弟子,寧府女婿,會不會真的登上城頭,與劍修並肩作戰。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戰場,對敵殺妖。第三,離開城頭後,在自保性命與傾力廝殺之間,作何取捨,是爭取先活下來再談其它,還是以求顏面,為自己,也為寧府,不惜一死,也要證明自己。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那個陳平安轟轟烈烈戰死在南邊戰場上,幕後人心情若好,估計事後會讓人幫我說幾句好話。」
陳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過的那張椅子被你當作了傳家寶,在你家小宅子的廂房珍藏起來了,那你以為文聖先生左右兩邊的小板凳,是誰都可以隨隨便便坐的嗎?」
疊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壇酒揭了泥封,倒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鬱郁不言。
陳平安舉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點,咱倆雖是掌柜,喝酒一樣得花錢的。」
疊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陳平安問道:「還有問題?只管問。」
疊嶂輕聲問道:「當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托兒?」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擺手道:「不是。」
然後陳平安指了指疊嶂,「大掌柜,就安心當個生意人吧,真不適合做這些算計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為之,豈不是當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觀火的劍仙,全是只知練劍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盡善盡美,得利最多,實則絕對不能做的,太過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開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輸,打死那人,就已經不虧了,再不知足,畫蛇添足,白白給人瞧不起。」
疊嶂重重嘆了口氣,神色複雜,舉起手中酒碗,學那陳平安說話,「喝盡人間腌臢事!」
陳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與之磕碰,「謝過大掌柜請我喝酒。」
————
城池以西,有一座隱官大人的躲寒行宮,東邊其實還有一座避暑行宮,都不大,但是耗資巨萬。
今天躲寒行宮當中,大堂上,隱官大人站在一張造工精美的太師椅上,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紅色木材,紋路似水,雲霞流淌。
大堂中還有兩位輔佐隱官一脈的本土劍仙,男子名為竹庵,女子名為洛衫,皆是上了歲數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負責諜報匯總的元嬰修士,正在事無巨細,稟報那場酒鋪風波的首尾,將那觀海境年輕劍修黃洲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查了出來,師承、親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長輩,等等,一一向劍仙竹庵詳細道出,至於隱官大人,對這些是歷來不感興趣的。
此外還有龐元濟,與一位儒家君子旁聽,君子名為王宰,與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有些淵源。
隱官大人閉著眼睛,在椅子上走來走去,身形搖晃,雙手揪著兩根羊角辮,就好像在夢遊。
劍仙竹庵一邊聽著下屬的稟報,一邊翻閱著手上那封諜報,務求精細的緣故,字數自然便多,所以隱官大人從來不碰這些。
女子劍仙洛衫,身穿一件圓領錦袍,頭頂簪花,極其艷紅,尤為矚目。
諜報一事,君子王宰類似浩然天下朝廷廟堂上的言官,沒資格參與具體事務,不過勉強有建言之權。
用隱官大人的話說,就是總得給這些手握尚方寶劍的外來戶,一點點說話的機會,至於人家說了,聽不聽,看心情。
王宰聽過諜報闡述後,問道:「事實證明,並無確鑿證據,證明黃洲此人是妖族姦細,陳平安會不會有濫殺之嫌?退一步講,若真是妖族姦細,也該交由我們處置。若不是,只是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豈不是草菅人命?」
龐元濟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喝酒。
作為隱官大人的唯一嫡傳,龐元濟說話,很多時候比竹庵、洛衫兩位前輩劍仙都要管用,只不過龐元濟不愛摻合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一向專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惡人就該惡人磨,磨得他們後悔為惡。在劍氣長城說話,確實不用忌諱什麼,下五境劍修,罵董三更都無妨,只要董三更不計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自然就是死了白死。那個陳平安,明擺著就是等著別人去找他的麻煩,黃洲如果識趣,在看到第一張紙的時候,就該見好就收,是不是妖族姦細,很重要嗎?自己蠢死,就別怨對方出手太重。至於陳平安,真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大言不慚!下一場南邊大戰,我會讓人專門記錄陳平安的殺妖歷程。」
竹庵板著臉道:「在這件事上,你洛衫少說話。」
女子劍仙洛衫與寧府那對夫婦,有些瓜葛,早年鬧得不太愉快。
至於洛衫這番話,談不上為陳平安說情,撐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過一半的板子,砸了在死人屍體上。
王宰來劍氣長城七八年,參加過一次大戰,不過沒有如何廝殺,更多擔任類似監軍劍師的職責,戰場記錄官。隱官大人說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飽讀詩書的,又是皮嬌肉嫩的,那就別去打打殺殺了。當時王宰也被氣得不輕,與儒家聖人言說此事,卻無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劍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來陳平安問一問?文聖弟子,還有個劍術入神的師兄,在城頭那邊瞧著呢。」
竹庵臉色陰沉。
按照規矩,當然得問。
但是那個年輕人,太會做人,言行舉止,滴水不漏,何況靠山太大。
王宰說道:「文聖早已不是文聖了,何況陳平安是儒家門生,行事就應該更加合乎規矩,不可隨心所欲殺人。就算那位在文廟早已沒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場,我也會如此直言,若是兩位劍仙不宜出面,可以交由晚輩問話陳平安。」
竹庵問道:「問話地點,是在這裡,還是在寧府?」
王宰聽出這位劍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說道:「我可以去登門拜訪,不至於讓陳平安覺得太過難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這就好,不然我都怕陳平安前腳跟剛到行宮,左大劍仙就要後腳跟趕來。」
龐元濟嘆了口氣,收起酒壺,微笑道:「黃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尋常劍修心裡犯嘀咕,我們會不清楚?」
王宰說道:「我只是就事論事,黃洲此人,在劍氣長城大庾嶺巷,有口皆碑,上陣廝殺記錄我早已詳細翻閱,當得起傾力而為的評語,容我說句不好聽的,黃洲這類劍修,雖然境界不高,殺敵不多,卻是劍氣長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輕輕一筆揭過,連半點樣子都不做,我敢斷言,只會讓許多普通劍修寒心。賞罰分明,是劍氣長城的鐵律,怎的,是聖人弟子,是大劍仙的師弟,便管不得了?」
說到這裡,王宰神色堅毅,望向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頗有一種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隱官大人睜開眼睛,站在椅子邊緣,前後搖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沒有去看那個讀書人,懶洋洋道:「黃洲這種貨色,城池裡邊如果有一萬個,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老大劍仙都要罵我失職,又得罰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當她開口說話之後。
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都立即起身。
那位元嬰劍修更是神色肅穆,豎耳聆聽聖旨一般。
隱官大人伸出手掌,打著哈欠,「你們的腦子,是不是給接連幾場大戰,打得不夠用了?那就多吃飯,多喝水,別總是練劍練劍再練劍,容易把腦子練壞掉的。你們還好,至於某些人,讀書讀壞了腦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臉色如常。
隱官大人自顧自點頭道:「我雖然一直就不喜歡那個陳平安,但是這會兒,一對比,就覺得順眼多了。唉,這是為啥呢?為啥呢?」
她指向洛衫,「你來說說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隱官大人點點頭,「有道理。」
王宰站著不動。
隱官大人有些服氣這些讀書人的臉皮,丟了個眼色給竹庵,後者立即說了個由頭,帶著王宰離開議事堂。
洛衫也帶著那位元嬰劍修離開。
只剩下師徒二人。
龐元濟笑道:「師父,亞聖一脈,就這麼對文聖一脈不待見嗎?」
隱官大人招招手,龐元濟走到那張太師椅旁邊,結果給隱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勁一擰,「元濟,就數你練劍把腦子練得最壞掉!」
龐元濟在師父這邊也沒什麼講究,掙脫開隱官大人的小手,揉著臉頰,無奈道:「師父解惑。」
隱官大人翻了個白眼,「我怎麼找了你這麼個傻徒弟。你真以為那王宰是在針對陳平安?他這是在綁著咱們,一起為陳平安證明清白,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看不出來?我偏不讓他順心如意,反正那個陳平安,是個人精,根本無所謂這些。」
龐元濟細細一琢磨,點了點頭,同時又有些怒意,這個王宰,竟敢算計到自己師父頭上?
隱官大人揮揮手,「這算什麼,明擺著王宰是在懷疑董家,也懷疑我們這邊,或者說,除了陳清都和三位坐鎮聖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覺得有嫌疑,比如我這位隱官大人,王宰一樣懷疑。你以為輸給我的那個儒家聖人,是什麼省油的燈,會在自己灰溜溜離開後,塞一個蠢蛋到劍氣長城,再丟一次臉?」
龐元濟苦笑道:「這些事情,我不擅長。」
隱官大人雙手掐劍訣,胡亂揮動,說道:「你擅長這些做什麼?你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隱官大人,出劍嗖嗖嗖,嘩嘩嘩,能夠砍死人就行了啊。」
龐元濟說道:「師父不就很擅長?」
她說道:「我是你師父啊。」
龐元濟點頭道:「有道理。」
隱官大人跳腳道:「臭不要臉,學我說話?給錢!拿酒水抵債也成!」
龐元濟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給隱官大人收入袖裡乾坤當中,螞蟻搬家,偷偷積攢起來,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她可以藏酒啊。
————
年關時分,寧姚詢問陳平安為何不準備春聯、門神。當年在驪珠洞天那座小鎮,寧姚走門串戶,寧姚覺得挺喜慶的,便有些懷念。
陳平安笑問難不成劍氣長城這邊還賣這些?寧姚便說你可以自己寫、自己畫啊。
陳平安卻說入鄉就要隨俗,不用刻意講究這些。
寧姚有些惱火,管他們的想法做什麼。
陳平安卻說要管的。
寧姚就有些真的生氣,陳平安就細細說了理由,最後說這件事不用著急,他要在劍氣長城待很久,說不定他以後還有機會做那春聯、門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樓都習慣了掛楹聯一樣。
寧姚這才隨他去。
養好了傷勢,陳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頭,找師兄左右練劍。
這一次學聰明了,直接帶上了瓷瓶藥膏,想著在城頭那邊就解決傷勢,不至於瞧著太嚇人,畢竟是大過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寧姚在斬龍台涼亭那邊修行完畢,依舊苦等沒人,便去了趟城頭,才發現陳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那兒給自己包紮呢,估計在那之前,受傷真不輕,不然就陳平安那種習慣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體魄程度,早就沒事人兒一樣,駕馭符舟返回寧府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轉頭瞪著左右,埋怨道:「大過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點頭道:「以後注意。」
陳平安偷著樂呵。
左右最後說道:「曾有先賢在江畔有天問,留給後人一百七十三題。後有書生在書齋,做天對,答先賢一百七十三問。關於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陳平安答應下來,買書一事,可以讓陳三秋幫忙,這傢伙自己就喜歡藏書。
陳平安取出符舟,寧姚駕馭,一起返回寧府。
劍氣長城不會家家戶戶有那年夜飯,寧府這邊,當天是陳平安親自下廚,讓白嬤嬤歇著,做了頓豐盛晚餐。
朋友也會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畫符比較孤僻,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晏琢就會有自己另外的小山頭,交友廣泛的陳三秋更多。
正月里,這天陳三秋帶著三個要好朋友,在疊嶂鋪子那邊喝酒。
四人一張酒桌,一個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大醉酩酊,欲仙欲死,眼淚鼻涕都喝出來了,陳三秋也無奈,其餘兩個與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輕男女,也沒轍,更何況那雙男女是一對道侶,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說什麼,因為范大澈的心儀女子,門不當戶不對的,范大澈家世優渥,不曾想竟然給那女子甩了,找了另外一個大姓子弟,差不多開始談婚論嫁。這件事,陳三秋幾個好朋友,也措手不及,都想不明白為何那個名叫俞洽的觀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轉投他人懷抱。
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爛醉如泥,醉話連篇。
見著了陳平安,范大澈大聲喊道:「呦,這不是咱們二掌柜嘛,難得露面,過來喝酒,喝酒!」
陳平安剛好獨自來這邊與疊嶂對賬,給陳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圍,陳平安有些無奈,對於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見過兩面,都沒怎麼打過交道,能聊什麼,所以落座在陳三秋身邊的長凳上,只是拎了兩壇酒過去,自己打開一壇,默默喝酒而已。范大澈喝高了,自顧自傷心傷肺,醉眼朦朧淚眼更朦朧,看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
最可憐的,當然還是喝了那麼多酒,卻沒醉死,不能忘憂。
沒辦法,有些時候的喝酒澆愁,反而只是在傷口上撒鹽,越心疼,越要喝,求個心死,疼死拉倒。
陳三秋也不是真要陳平安說什麼,就是多拉個人喝酒而已。
陳平安聽著聽著,大致也聽出了些。只是雙方關係淺淡,陳平安不願開口多說。
能夠讓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這麼多酒水,都不捨得多說一句重話的那個女子俞洽,陳平安稍稍留心過,是一個喝酒從不喝醉的女子,氣質很好,雖然出身不是太好,卻有劍氣長城女子少見的書卷氣,卻也有幾分豪氣,陳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於當時她有個動作,讓陳平安記住了,當時陳三秋、范大澈一幫人圍坐酒桌,偶遇一位劍仙,俞洽與之相識,便起身去敬酒,當時俞洽很自然而然,伸手扶住了劍仙的手臂,那個動作,其實很點到為止,哪怕是陳平安都不覺得有什麼失禮,而那位男子劍仙自然也無任何遐思,但是陳平安偏偏就記得很清楚,因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見過類似女子,氣質清雅,談吐從容,很能讓男子欣賞,類似場景,絕不是說那俞洽就是什麼水性楊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種極其講究分寸的應酬。
陳平安且不說接受不接受,總之理解,人生何處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
許多言行,許多他人不見於眼中的平時功夫,便是某些人為自己默默置換而來的一張張的護身符。
但是范大澈顯然不理解,甚至從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的心儀女子,從來是這般識大體。
歸根結底,范大澈喜歡對方,還是死心塌地的那種喜歡,毋庸置疑,但是未必真正懂得對方的喜好,以及對方的處世不容易。
而且聽范大澈的言語,聽聞俞洽要與自己分開後,便徹底懵了,問她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他可以改。
但是俞洽卻很執著,只說雙方不合適。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諸多酒話當中,便有一句,怎麼就不合適了,怎麼直到今天才發現不合適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陳平安,你不許覺得俞洽是那壞女人,絕對不許如此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范大澈舉起白碗,喝了半碗酒,因為倒了半碗,看著坐在陳三秋身邊的陳平安,實則兩眼無神,顫聲問道:「你說說看,我錯在哪裡了?她俞洽為什麼說嫁人就嫁人了?情愛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虧嗎?就因為那個王八蛋,更會說甜言蜜語?更能討女子歡心?我掏了心窩對她俞洽,怎麼就差了?我家裡是管得嚴,神仙錢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歡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錢不夠,都要與三秋借了錢,都要買給她?」
范大澈停頓片刻,「陳平安,你是外人,旁觀者清,你來說,我到底哪裡錯了?」
陳平安問道:「她知不知道你與陳三秋借錢?」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麼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這會兒就該坐在我身邊,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俞洽應該坐在這裡,與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說到最後,嗓音漸弱,年輕人又只有傷心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輕聲問道:「她知不知道,當真沒關係嗎?」
范大澈嗓門驟然拔高,「陳平安,你少在這裡說風涼話,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喜歡寧姚,寧姚也喜歡你,你們都是神仙中人,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鹽!」
陳三秋剛要開口提醒范大澈少說渾話,卻被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胳膊,搖搖頭,示意陳三秋沒關係。
陳平安也沒繼續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喝酒。
可那范大澈好像終於找到了解憂的法子,開始針對陳平安,多說了些混帳話,好在只是關於男女情愛。
陳三秋臉色鐵青,就連疊嶂都皺著眉頭,想著是不是將其一拳打暈過去算了。
陳平安始終神色平靜,等到范大澈說完了自己都覺得理虧的氣話,嚎啕大哭起來。
陳平安這才說道:「自己沒做好,留不住人,就別給自己找理由,怪自己是什麼好人,覺得痴心喜歡女子也是錯,扯什麼溫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俏,自己眼光不行,就認。很多人喜歡誰,除了喜歡對方,其實也喜歡自己,陶醉其中,愛得要死要活,鼻涕眼淚,是做樣子給自己看的。連自己瞎了眼、或是碰了運氣喜歡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連對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動了再說。」
范大澈一拍桌子,「你給老子閉嘴!」
陳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後受傷的時候,喝酒嘛,再給自己幾個由頭,什麼好人的真心,一文不值。你范大澈運氣不好,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沒錢惹禍,至於是不是在一場男女情思當中,能否先對自己負責,才可以對女子真正負責,需要想嗎?我看不需要,老子都傷心死了,還想自己是不是有過錯,那還怎麼感動自己?」
范大澈搖搖晃晃站起身,臉龐扭曲,滿眼血絲,「姓陳的,打一架?!」
陳平安擺擺手,「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陳三秋的朋友份上,才多說幾句不討喜的話。」
陳平安一口飲盡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話說多了,你就當是醉話,你賠個罪。」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當不起你陳平安的賠罪!」
其餘范大澈的兩個朋友,也對陳平安充滿了埋怨。
哪有你這麼勸人的?這不是在火上澆油嗎?
范大澈死死盯著陳平安,「你又經歷過多少事情,也配說這些大道理?」
陳三秋對范大澈說道:「夠了!別發酒瘋!」
范大澈神色凄涼,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陳三秋嘆息一聲,站起身,「行了,結賬。」
陳平安對陳三秋歉意望去,陳三秋笑了笑,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酒桌,走向疊嶂那邊。
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陳平安身邊砸去。
陳平安放緩腳步,卻也沒有轉身,陳三秋已經繞過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腦子喝沒了!」
疊嶂就要有所動作,背對酒桌那邊的陳平安搖搖頭。
不管有無道理的傷心,一個人落魄失意時分的傷心,始終是傷心。
范大澈拚命掙扎,對那個青衫背影喊道:「陳平安!你算個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這麼說她,我跟你沒完!」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等你酒醒之後再說。」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陳三秋胸口上,掙脫開來,雙手握拳,眼眶通紅,大口喘氣,「你說我可以,說俞洽的半點不是,不可以!」
陳平安轉過身,「我與你心平氣和說話,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對,只是我有家教。」
疊嶂看著陳平安的背影。
這一刻,有些畏懼,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劍仙。
阿良曾經說過,那些將威嚴放在臉上的劍修前輩,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時很好說話的。
因為所謂的性格稜角,不是漏進鞋子里的小石子,處處硌腳,讓人每走一步都難受。而是那種溪澗里的鵝卵石,瞧著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嘴,就會真正磕牙。
陳三秋也是惱火萬分,一把推在范大澈肩膀上,推得後者踉蹌向前幾步,「走,打,使勁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殘了,我就當晦氣,認了你這麼個好朋友,照樣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風一吹,腦子清醒了,額頭上滲出汗水。
不曾想那個陳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誰還沒有個發酒瘋的時候,記得結賬給錢。」
陳三秋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不該由著范大澈喊陳平安坐下喝酒,這會兒還得拉著范大澈一起回家。
這要是給寧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後還能不能進寧府做客,都兩說。
疊嶂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你就不生氣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撿著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氣就要如何啊,要是次次如此……」
疊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爛攤子,卻發現沒有後文了,轉頭望去,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只要言語之人,初衷不壞,天底下就沒有難聽的言語,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夠。」
疊嶂忍住笑,「先前一拳打死的那個呢?」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且不說那人本就是心懷叵測,何況我也沒說自己修心就夠了啊。」
收拾過了地上碎片,陳平安繼續收拾酒桌上的殘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壇酒,自己先前一同拎來的另外那壇酒尚,未揭開泥封,只是陳三秋他們卻一起結賬了,還是很厚道的。
陳平安心情大好,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剩餘那壇,打算拎去寧府,送給納蘭前輩。
大掌柜疊嶂也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酒桌上,喝著酒,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來。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