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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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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後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麵。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麼大的酒碗,這麼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麵?!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麼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夥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麼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麼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麼挑了這麼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迹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從哪裡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幹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裡,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後他二掌柜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於這麼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噁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這一碗敬酒。」
    大掌柜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後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麼分贓。至於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麼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裡邊,屬於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後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於這裡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後,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於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去讓他們幫著咱們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後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麼,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並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麵,對聯橫批,一牆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摺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聖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願不願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於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願意不願意,就會是雲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願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一圈圈,看似鬼打牆,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於關於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複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係,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捨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儘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後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並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
    而那出身於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後,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後,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迹,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傢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於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雲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麼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傢夥,准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進了門,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裡邊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雲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於雙方見面之後,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麼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傢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併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並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雲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雲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麼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為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為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方才在鋪子那邊喝酒太多,我說了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翹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心曠神怡。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著,師父不允許啊。
    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朝他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前邊師娘贈送的物件。
    裴錢沒有與師娘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罐,一開打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罐便有雲霞蔚然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罐則烏雲密布,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裡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麼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鬥法,李槐還怎麼贏。
    崔東山笑著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拍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著腦袋和肩頭。
    背對著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著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在自顧自樂呵。
    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去給菩薩磕頭。
    聽說她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那邊的心相寺,經常去,只是不知為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雙手手心並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著什麼。
    又從種秋那邊聽說,她如今多出了已經不是朋友的第一個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她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好像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明明認出了模樣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因為在害怕。裴錢離開後,背著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詢問和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兒再大些,就說,等師父再喜歡自己多一些,才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
    做什麼事,永遠認真。
    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麼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為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願意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為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那樁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並無關係。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著看著便是。
    至於先生,這會兒還在想著怎麼掙錢吧?
    屋內三人。
    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
    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後是裴錢,再然後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所以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想著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閑,發個呆。
    陳平安一拍桌子,嚇了曹晴朗和裴錢都是一大跳,然後他們兩個聽自己的先生、師父氣笑道:「寫字最好的那個,反而最偷懶?!」
    曹晴朗一臉恍然,點頭道:「有道理。」
    裴錢一拍桌子,「放肆至極!」
    崔東山連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過門檻,「好嘞!」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錢這邊,微笑道:「師父教你下棋。」
    裴錢使勁點頭,開始打開棋罐,伸出雙手,輕輕搖晃,「好嘞!大白鵝……是個啥嘛,是小師兄!小師兄教過我下棋的,我學棋賊慢,如今讓我十子,才能贏過他。」
    陳平安笑容不變,只是剛坐下就起身,「那就以後再下,師父去寫字了。愣著做什麼,趕緊去把小書箱搬過來,抄書啊!」
    裴錢哦了一聲,飛奔出去。
    很快就背來了那隻小竹箱。
    卻發現師父站在門口,看著自己。
    裴錢在門口一個驀然站定,仰頭疑惑道:「師父等我啊?」
    陳平安笑道:「記得當年某人拎著水桶去提水,可沒這麼快。」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師父與曹晴朗,那會兒都能等你回家,如今當然更能等了。」
    崔東山抬起頭,哀怨道:「我才是與先生認識最早的那個人啊!」
    裴錢立即開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轉頭望向門口,只是微笑。
    裴錢立即對大白鵝說道:「爭這個有意思嗎?嗯?!」
    崔東山舉起雙手,「大師姐說得對。」
    陳平安一拍裴錢腦袋,「抄書去。」
    最後反而是陳平安坐在門檻那邊,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屋內三人,各自看了眼門口的那個背影,便各忙各的。
    陳平安突然問道:「曹晴朗,回頭我幫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頭道:「先生,學生有的。」
    陳平安沒有轉頭,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棄的話,對面廂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氣死人。」
    裴錢寫完了一句話,停筆間隙,也偷偷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然後裴錢瞥了眼擱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書箱就只有我有。
    陳平安背對著三人,笑眯起眼,透過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還是好喝。如此佳釀,豈可賒賬。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著,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著輕聲續上後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裴錢停下筆,豎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她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鎚兒啊,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麵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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