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到了紅燭鎮,還有些奇怪,這小米粒竟敢沒露面,光顧著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沒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帶周米粒去祖師堂罰站,罰站完畢,再幫暖樹洒掃庭院。
只是很快裴錢就發現不對勁,遠處有街巷鬧哄哄的,議論紛紛,裴錢耳朵尖,飛奔過去,一聽,便攥緊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著性子,沒有立即動身趕路,多聽了片刻,她這才腳尖一點,掠上了屋脊,舉目張望,最後循著路人所說的大致路線,蜻蜓點水,跨越屋脊,轉瞬即逝。
紅燭鎮邊緣地帶,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脂粉氣衝天的精緻畫舫,住著些身世可憐的船家女。
裴錢約莫四五次踩在畫舫之上,每一條畫舫都是穩穩下墜些許,便驟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於太過搖晃。
裴錢過了河灣,繼續往前,瞧見了一個黑衣小姑娘,離開了水邊,一個人往山上走。
這一路,她也顧不得會不會引來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視線。
總要先見著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個沒心沒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著小曲兒,走在山林裡邊。
裴錢輕輕落在了一棵樹枝上,並沒有立即現身,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頭,假裝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應該問題不大,畢竟隱匿在八十丈外的那頭小精怪,修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點遠。裴錢原本又著急又惱火,結果瞧見了那個東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還有那閒情逸緻隨手抓一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嚼那葉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沒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錢當下著急是不著急了,卻更加惱火。
聽先前那些人議論,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說法,是米粒一個人在紅燭鎮附近一帶,瞎逛了很久,然後今天趴在一條江畔不知道做些什麼,給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給瞧見了,當做了一頭不在譜牒之列的水澤小精怪,便想要招徠一番,去那玉液江當差,周米粒沒答應,一來二去,就起了衝突,水神府那邊好像便扯了些大驪山水律例,亂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嚇得不輕,反正最後就挨了頓揍。
裴錢知道更多些緣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說法,小米粒是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根腳終究是屬於別洲水精身份,與這大驪三江水性其實略有相衝,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響幾無,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氣,也就入鄉隨俗,雙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錢才會有事沒事就帶著小米粒,離開落魄山,來到紅燭鎮棋墩山那邊玩耍,卻也不太過靠近三江水畔,總覺得慢慢來,次數多些,以後便是米粒一個人來沖澹、繡花、玉液三江水邊,也無妨了。
裴錢顛了顛背後小竹箱,嘆了口氣,喊了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轉過頭,瞧見了飄落在地的裴錢,笑得合不攏嘴,撓了撓臉頰,然後微微側過身,盡量以那張沒紅腫的臉頰對著裴錢。
裴錢何等眼力,一下子瞧著周米粒臉頰另外那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這麼慢,亂嚼樹葉,敢情就是為了不泄露自己在這邊挨了揍?
裴錢沒說話。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這位小姑娘一手緊攥著,開始一手撓頭。
疏淡微黃的兩條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勁皺起來,怕裴錢覺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蘆洲一起遊山玩水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小時候的每一個小憂愁,都是一顆小米粒兒,老了以後想來,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錢問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貪玩,去了江邊,把腦袋鑽水裡去,瞅瞅有沒有魚蝦,過過眼癮,不敢吃了解饞的。然後遇見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個官兒,我解釋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黃縣小鎮上邊,我可沒說落魄山,跟沒講泥瓶巷,隨便糊弄了個別處的小巷名字,養了那些雞啊鴨啊,我門兒清,那大官兒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錢怒道:「周米粒!都這麼給人欺負了,幹嘛不報上我師父的名號?!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給他惹麻煩,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錢個兒又高了些,她便覺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攤開手,是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帶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這麼點兒了,小姑娘輕聲道:「裴錢,回家不,咱們可以邊嗑瓜子邊趕路。」
裴錢一瞪眼。
周米粒皺著臉,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錢離開家鄉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結果一見面就凶自己,這個才讓小姑娘覺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紅燭鎮逛了那麼多遍,就為了等裴錢回家,能夠先見著自己,還有瓜子可以磕。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莫哭莫哭。」
然後裴錢讓周米粒把事情經過,說得詳細些。
根本不記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錢然後說道:「周米粒,聽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腳跟。
裴錢大手一揮,「你先回家,跑快點,不許磨蹭,不許瞎逛,回家見著了老廚子,若是魏山君在咱們山上,你就私底下與老廚子說,我在紅燭鎮這邊買些東西再回家,年關了,我得備些年貨,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東西太多,你讓老廚子來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兒不聽令。要回咱們一起回。」
裴錢說道:「落魄山上,誰官兒更大?是誰舉薦你當的右護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裝傻,伸出手指撥弄著泥土枯葉。
裴錢蹲下身,問道:「我有師父的法旨在身,怕什麼。」
周米粒抬起頭,「啥?」
裴錢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團金色絲線,「瞧見沒?」
周米粒張大嘴巴,又雙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著可厲害可值錢。」
裴錢站起身,「趕緊回落魄山,與老廚子說事情,這叫傳遞軍情,職責極重,辦不辦得到?!有沒有這份擔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聲道:「右護法得令!立即動身!」
裴錢收起了那團金色劍意,卻又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張珍藏多年的心愛符籙,往周米粒額頭一拍,「符籙當頭,妖魔避讓。走你!」
周米粒飛奔離去,臨走之前,沒忘記攤開手。
裴錢氣笑道:「你自個兒路上磕。」
裴錢轉過身,攥緊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氣,直奔玉液江遠處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講道義!
成了山水神祇,更該庇護一方水土才對。
欺負一個小米粒,算什麼本事?
那水神祠廟在對岸,裴錢飛奔下山之後,一個縱身飛躍,期間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墜身形頓時拔高几分,最終一步便跨過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紅燭鎮開書鋪的黑衣年輕人,坐在屋頂上,年輕掌柜看到這一幕後,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沖澹江的江水正神,與那繡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異,繡花江水面寬闊,水性最柔,自家沖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對河道最短,水性無常,靈氣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靈氣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會「做人」,與各方關係籠絡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錢進門去講理。
祠廟便走出了一位廟祝老嫗,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嫗剛剛得了消息,一頭先前負責追蹤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個極其不妙的消息。
那個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還是什麼供奉護法來著。
老嫗沒當真,護法供奉?別說是那座誰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麼能夠讓魏大山君那麼庇護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舊驪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古怪存在,年輕山主陳平安,據說早年只是個泥瓶巷的貧賤孤兒,但是機緣太好,先認識了聖人阮邛的心愛獨女,後來又結識了正值落難之際、只是擔任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遇到了這麼兩位大貴人,這才有了如今坐擁十數座風水寶地的嚇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擁有落魄山的譜牒身份,估計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對於精怪之屬,對於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計較。
有那魏大山君護著落魄山,誰敢吃飽了撐著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親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就連整箇舊大驪版圖,可都算是北嶽地界轄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說道:「先前是我誤會了那位小姑娘,誤以為她是闖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著職責所在,便盤問了一番,後來起了爭執,確實是我無禮,我願與落魄山賠禮道歉。」
老嫗也笑著說道:「光是賠禮道歉怎麼夠,回頭我們玉液江水神祠,還會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親自攜禮登門。」
裴錢手中攥緊行山杖,一言不發。
怎麼辦?
總覺得哪裡不對。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
就算師父不在,小師兄在也好啊。
老嫗笑容鎮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頓責罰,事後還要掏腰包購置禮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真當玉液江水神祠廟的面子如此不值錢嗎?水神府忌憚的,是那個狗屎運極好的年輕山主,以及那個年輕人後邊的阮秀,魏檗。眼前這麼個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還要靠一雙拳頭,一根行山杖,砸咱們祠廟不成?砸了也好,先由著你砸了門,到時候又該輪到誰道歉誰賠禮,就不好說了。
裴錢眼尖,瞧見了。
氣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氣。
手中行山杖微微顫動,一隻袖子裡邊,更是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漣漪,因為並非練氣士運轉神通術法的那種靈氣牽扯,所以連那道行最高的廟祝老嫗也沒發現。
「賠你娘的禮,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氣勢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門外,站在了裴錢身邊。
正是徹底煉化了一隻龍王簍的陳靈均。
陳靈均二話不說,伸手托起那隻被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修繕如初的龍王簍,龍王簍驀然大如山峰,籠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間龍王簍,連那蛟龍都可肆意拘捕,而陳靈均眼前老嫗與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壓勝,老嫗還能支撐身形不動搖,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嫗伸手抓住肩頭,這才沒有丟盡顏面。
陳靈均說道:「賠禮道歉是吧,老子就學一學你,先打了你,再與你賠禮道歉!」
老嫗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錯萬錯,只是有了錯,賠禮道歉,又有何錯?這位仙師,莫不是要仗勢欺人,今天想要以這件仙家法寶鎮壓水神祠?」
陳靈均臉色陰沉,點頭道:「是的,打完了這座破爛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蘆洲了,我家老爺想罵我也罵不著。」
裴錢突然說道:「陳靈均,我被師父罵習慣了,還是我來吧。」
陳靈均愕然。
自家老爺哪裡捨得罵這小姑娘嘛。
陳靈均笑道:「裴錢,你如今境界……」
不等陳靈均說完。
裴錢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團連裴錢也壓抑不住氣象的金色絲線,瞬間散開,如瀑布傾斜,絲絲縷縷,纏繞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長劍。
被裴錢以劍拄地。
剎那之間,天地之間,劍意森森。
便是先天體魄堅韌異常的陳靈均,都忍不住挪開了數步。
女子劍仙周澄那一脈老祖大劍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當出劍。
那老嫗倉皇失措,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鎮定氣派,覺得小事一樁。
眼前這個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劍修。
甚至極有可能是那傳說中的劍仙胚子!
廟祝老嫗已經管不著那個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連忙運轉水仙本命神通,以心聲漣漪通知大江水府當中的水神娘娘。
只是毫無反應。
因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個從落魄御風遠遊的佝僂老人,懸停空中,雙手負後,低頭望向水中,笑眯眯道:「會死的。」
裴錢提起一道道金色劍意縈繞裹纏的那根行山杖,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她說道:「我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了!道歉首要誠心,而不在賠禮之多寡。此事不對,順序就不對。何謂誠心?你們不是要對落魄山道歉,是要與周米粒道歉。」
那沖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臉無奈,總不能真這麼由著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趕緊御風趕去,熱鬧看多了,光顧著樂呵,容易惹禍上身,遲早被他人樂呵樂呵。
不曾想剛剛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講歪理,也會死的。」
黑衣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宮裝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尋釁玉液江,我定與要大驪禮部參你們一本。」
朱斂掏出一枚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那第一等無事牌,放在腰間,點頭笑道:「好的。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免得讓你那沖澹江同僚,覺得你這婆姨是在虛張聲勢。」
那位水神娘娘瞧見了那枚千真萬確的頭等無事牌後,臉色劇變,正猶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個頭,再做定奪謀劃……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處。
金身顫動不說,七竅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絲。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頭,一身磅礴拳意炸開,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遠處。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斂,今天問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後撤,一步步輕輕踏出,佝僂身形愈發彎腰,緩緩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講道理。」
水底戰場遠處的江面上,沖澹江水神眉頭緊皺,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學宗師,不僅僅是遠遊境那麼簡單了。
老者拳意之大,驀然間壓過了玉液江水運。
竟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壓勝意味!
一拳過後。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著一位宮裝女子的脖頸,後者全身流淌著金色鮮血,墜入那滾滾江水當中。
老人瞥了眼沖澹江水神,後者起身抱拳道:「前輩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廟。」
老人笑道:「與水神大人的買書賣書情分,可不是一次兩次,落魄山都記著呢,先前是我虛張聲勢罷了,水神大人莫要記恨啊。」
沖澹江水神苦笑點頭。
在祠廟那邊,廟祝遠遠瞧見了一眼那副場景,老者御風遠遊而來,手中拽著自家重傷至極的水神娘娘。
老嫗魂飛魄散,連忙運轉那點微薄神通術法,施展障眼法,並且立即關閉祠廟大門,免得裡邊的善男信女,瞧見了這一幕。
先前水神祠廟早就鬧哄哄了,畢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見那隻懸空的龍王簍,老嫗故意沒關門,只是攔阻了香客們不得出門,故意讓他們擁簇在門口看熱鬧。
朱斂落地後,將那水神娘娘隨手丟在老嫗腳邊,走到裴錢和陳靈均之間,伸出雙手,按住兩人的腦袋,笑道:「很好。」
裴錢一巴掌拍掉老廚子的手。
陳靈均收起了那隻遮天蔽日的龍王簍。
朱斂向前走去,一腳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腦袋上,望向大門那邊,對那廟祝老嫗笑道:「你這老婆姨,人丑心壞,怎麼不繼續拉上老百姓幫你分攤危險了,是不是還想著要敗壞一下咱們落魄山的名聲?沒用啊。」
朱斂那隻腳加重力道,直接將那水神大半頭顱踩得凹陷進地面,「行了,就這樣吧,記得賠禮道歉啊,人到不到沒關係,還省了幾碗茶水錢,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錢,一定得到。咱們落魄山是小山頭,窮得揭不開鍋啊。」
朱斂轉頭問道:「是想更舒心些,還是想著做人留一線,以後好相見?」
裴錢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斂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來,就知道了。」
裴錢哦了一聲,「那就道個歉完事啦。」
朱斂低頭看了眼快死了還樂意裝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線,與之笑道:「運道真是不錯,遇上了咱們落魄山,你就偷著樂吧,不然別說這祠廟,以後有沒有玉液江都兩說了。救命之法,已經傳授給你,自己琢磨去。」
朱斂最後帶著裴錢和陳靈均一起離開,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朱斂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終究不夠痛快。若都是這般秉性的山水神靈,元寶的路數,才是對的。虧得不全是如此。」
裴錢埋怨道:「打打殺殺,成何體統。老廚子,那傻憨憨的元寶又說了啥?她個兒挺高啊,腦子怎麼從來迷糊糊的。」
朱斂笑道:「回了家再說。」
裴錢一棍子砸在悶悶不樂的陳靈均腦袋上,哪怕只是些許劍意遺留,便打得陳靈均差點倒地不起,抽搐起來。
陳靈均打擺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後抱住腦袋嚷嚷道:「裴錢,嘛呢嘛呢!」
裴錢也愣了一下,趕緊道歉一番,說這行山杖今兒可古怪,見那陳靈均也沒生氣,大氣!裴錢便哈哈笑道:「陳靈均,今兒辦事,真爽利。我那小賬本上,把你搶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條賬目,都給劃掉,全部劃掉!」
記賬了七十二次……
就為了嗑瓜子這麼一件事。
陳靈均呲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臉,「我謝謝你啊。」
裴錢蹦跳起來,「找米粒兒吃瓜子去嘍。」
朱斂說道:「裴錢,別忘了。」
裴錢耍著那套瘋魔劍法,時不時嚇唬一下陳靈均,「曉得了,我會叮囑小米粒兒的。」
陳靈均說道:「老廚子,我打算去北俱蘆洲了。」
朱斂點點頭,「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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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邛從大驪京城回了龍泉劍宗,依舊是傾心於鑄劍一事。
御書房議事一事,人人簽訂了山盟,誰泄露出去,遭了誓約反撲,大驪朝廷獲悉之後,一律誅九族。
阮邛更無所謂這些,他與大驪朝廷本就是盟友。
龍泉劍宗事務,阮邛依舊萬事不管,宗門大小具體事務,都交由董谷、徐小橋這些嫡傳弟子打理。
與那大驪朝廷和其餘山上的人情往來,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兒阮秀在龍脊山修行數年之後,就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龍泉劍宗的新轄境。還好,總算沒打架,與那尊舊中嶽山神和和氣氣談妥了事情。這讓阮邛放心不少。
地盤有了,沒人打理,這就是龍泉劍宗最尷尬的地方。
對於一位宗字頭門派而言,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子弟,太少了。
哪怕陸陸續續收了三撥弟子,因為每一撥人數都不多,還是顯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驪宋氏,將舊朱熒王朝版圖,交予正陽山,阮邛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夠,兜不住肥肉,然後落在了別人碗里,那就老老實實啃著自己碗里的腌菜。
何況先前舊中嶽地界,大驪划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算是做過了鋪墊。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輕皇帝的一種姿態,免得朝廷官員多想,誤以為龍泉劍宗已經靠邊,正陽山才是未來寶瓶洲劍道第一宗。
當然大驪宋氏也會少去一份過河拆橋的嫌疑。
大驪朝廷,從先帝到當今陛下,從阮邛坐鎮驪珠洞天到現在,方方面面,對他阮邛,都算極為厚道了。
主要還是阮邛自己不願意濫收弟子,心性不過關的,任你是先天劍胚,自有其他去處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為下一座劍宗的正陽山都無所謂。
先前十二位記名弟子當中,就走了半數,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劍胚,如今便去了正陽山,已經是那邊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了,據說還被某座山峰老祖收為了關門弟子。
當然阮邛的人緣好,那真是讓年輕皇帝宋和都長了見識。
先前御書房議事之前,神誥宗祁真,風雪廟老祖,真武山掌律劍修,真境宗劉老成,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都與阮邛聊得來,還都是主動開的口,與之攀談,至少也會主動打聲招呼,給足了禮數。
獨一份。
阮邛不善言辭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為人如何,時間久了,很難藏得住。
認識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點毛病,大多願意傾心相交,不認識的,只要順嘴提及阮邛,無論是以前的風雪廟阮邛,還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願意為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說一句好話。
阮邛今天難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飯。
龍泉劍宗祖師堂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躋身金丹後,已經開峰。但董谷最尷尬的地方,在於他不是劍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腳,更是難以啟齒。如今大驪朝廷那邊,以及一些仙家山頭,都已經有了些閑言碎語。
徐小橋最早便是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後,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劍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傳弟子。
謝靈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但如此,除了陸沉贈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謝實,也先後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重寶,一把名為「桃葉」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被謝靈大煉為本命物之一,還有一枚品秩極高、名為「滿月」的養劍葫。
師徒四人,剛好一人坐一張長凳。
阮秀還在舊中嶽地界,阮邛想要夾菜給誰,都沒機會。
阮邛說道:「董谷,先前你與我說過,是爭取百年之內躋身元嬰?」
董谷趕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師父。」
阮邛說道:「那就別因為別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響到自己的心境,逼著自己提前躋身元嬰,修行證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龍泉劍宗,不是劍修又如何,外人非議笑話又如何,哪怕是以後被徐小橋、謝靈超過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了?什麼時候龍泉劍宗需要靠拳頭論資排輩了,是我沒教過?還是你沒記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繼續吃飯。」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轉頭說道:「徐小橋,謝靈,你們倆吃過了飯,就去大驪舊中嶽地界,秀秀如果不願意回來,勸了沒用,就隨她。」
徐小橋點了點頭。
阮邛突然說道:「記得去那騎龍巷壓歲鋪子,多買些糕點。」
性情寡淡的徐小橋難得露出一份笑容。
謝靈更是難掩開心,總算能夠見著秀姐姐了。
兩位龍泉劍宗嫡傳劍修,御劍去往那座槐黃縣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外邊,徐小橋在壓歲鋪子每樣糕點,都挑選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兩大油紙包。
掌柜是那石柔。
見著了徐小橋,尤其是那師門、家世都很顯赫的謝靈,石柔難免有些拘謹。
聽說是給阮秀買糕點後,石柔便想要不收錢。
畢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極親近的,只是好些年沒見到了。
謝靈微笑道:「石掌柜,謝了啊,錢還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畢竟自己如今是這幅尊容,真要計較起來,確實不妥。
然後兩人御劍去往龍泉劍宗的新地盤。
雲海之上,謝靈笑問道:「二師姐,聽說秀秀姐身邊多了個小精魅?」
徐小橋嗯了一聲。
謝靈便不再多問。
在那積雪厚重的山野之中,兩人走在下山路上,一個懷抱油紙傘的小姑娘一個飛撲出去,然後滿地打滾,渾身白雪,一路往下滾去。
身後那個年輕女子緩緩跟著。
小姑娘起身後,將手中油紙傘當那鐵鎚,念叨著:「老君掄鎚兒,熒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噼里啪啦!」
年輕女子說道:「鑄劍口訣,不是這麼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掄鎚子的動作,抬頭看了眼遠處大山,壓低嗓音問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們大驪王朝的山君!放個屁兒,都好像打雷,能把我這種小傢伙炸死。為啥見著了你,怎麼還是那麼客氣呢?瞧著都不是客氣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說道:「你這麼聰明,知道答案,還問什麼。多說話,容易餓。」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秀姐姐,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聰明?」
阮秀搖頭道:「我不愛想事情,比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來,「秀姐姐,你那麼容易餓,不會餓壞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點頭道:「會的。」
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阮秀身邊,這下子是真擔驚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願意說話。
小姑娘捧著那把昵稱撐花的油紙傘,「秀姐姐,小心我告狀哦……」
結果小姑娘被阮秀輕輕一巴掌,打得旋轉了數十圈,重重摔在遠處積雪當中,一路滾去,壓斷了無數枯木樹枝。
只是小姑娘很快就飛奔回阮秀身邊,渾然不當回事,應該是習以為常了。
臨近山腳,小姑娘趕緊躲在阮秀身後。
徐小橋和謝靈飄然而落,收劍入鞘。只說收劍姿勢,師出同門的兩人,便迥然不同,一個乾脆利落,一個風流寫意。
一個畢恭畢敬喊大師姐。
一個笑著喊了聲秀秀姐。
阮秀點了點頭,只是說了句,「來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後探頭探腦,奇了怪哉,劍仙一來來倆呀,瞧著不是神仙眷侶了,那個模樣可周正壞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歡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嘖嘖嘖。
小姑娘覺得這小劍仙,慘兮兮。
徐小橋摘下包裹,遞給阮秀,笑道:「壓歲鋪子的糕點。」
阮秀笑了起來,接過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開心了。
小姑娘心中腹誹不已,瞧瞧,還不如一包裹糕點,來得讓秀姐姐高興。
真想把這少年一棍子打暈了,拖回洞府當那未來的壓寨夫君,先養著唄,好看真能當飯吃的。至於所謂的洞府,也就她一個人了。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頓時滿臉笑意。
然後捻了一塊糕點給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曉得。
阮秀問道:「給錢沒?」
徐小橋說道:「給了的。」
阮秀點點頭,卻說道:「我去那兒,不用給錢。」
徐小橋啞口無言。
謝靈更是心情複雜。
徐小橋說道:「師父讓我問大師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說道:「回啊,怎麼不回。我還要聽小米粒講故事,這麼久沒見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編出很多了。」
徐小橋覺得這樣的理由,阮秀說了,反而是最天經地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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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處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坊間書肆,賣書人,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名為何頰,身段極好,哪怕臉蛋不夠出彩,仍是讓許多浪蕩子,常去書肆那邊晃悠,不過誰也沒占著什麼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輕女子言語不多,對此更是置若罔聞。也有那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輕書生,來此買書,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黃昏中,何頰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關了書肆,回住處休歇,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弄。
她剛放下書籍,便發現書肆門口外邊,站著一個背劍的年輕男人,哪怕不修邊幅,依舊是難掩英俊容貌,玉樹臨風,如楠如松,美質粲然。
她柔聲道:「這位公子,對不住,小店要關門了。」
他站在門檻外邊,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顫抖,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剛好路過這邊,想要買幾本書,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頰心中微微嘆息,這麼蹩腳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騙得了別人嗎?
只是何頰卻沒有多說什麼,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書,輕聲說道:「公子若是真想買書,自己挑書便是,可以晚些關門。」
年輕男人依舊沒有跨過門檻。
何頰就只是低頭翻看書籍,借著夕陽餘暉,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舊不覺得如何為難。
他鼓起勇氣,顫聲道:「隨我去風雷園吧?好不好,蘇稼?」
哪怕她沒有施展那點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她來的。
哪怕光陰長河倒流,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劉灞橋都不會在人海中錯過她。
只是這些話,他怎麼說得出口,又憑什麼說這些。
何頰抬起頭,皺了皺眉頭,「我雖然不再是祖師堂嫡傳弟子,但是名字還在正陽山外門譜牒上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劉公子,你為何有此說?」
何頰停頓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歷練,劉公子就別喊我蘇稼了。」
劉灞橋只覺得心肝肚腸都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頸劍修,依舊在這一刻覺得窒息,都想要彎腰喘口氣了。
劉灞橋問道:「你如今叫什麼?」
何頰有些不厭其煩,「劉公子,與你有關係嗎?!」
劉灞橋低下頭,小聲呢喃道:「我喜歡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書肆女掌柜何頰,或者說是正陽山蘇稼,站起身,說道:「劉公子,算我求你,留給我最後一點清凈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業,我耗盡了最後一點積蓄,並不容易,劉公子,我與你不一樣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你,劉公子,你捫心自問,你我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
劉灞橋抬起頭,慘然笑道:「以前不曾說過話,都是今天才說的。」
蘇稼緩了緩語氣,「劉公子,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對不對?」
劉灞橋點點頭。
蘇稼哭笑不得,「劉公子喜歡蘇稼,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劉灞橋,蘇稼便要對你感恩戴德嗎?」
劉灞橋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不喜歡我,才是對的。」
蘇稼合上書籍,輕輕放在桌上,說道:「劉公子如果是因為師兄當年問劍,勝了我,以至於讓劉公子覺得有愧疚,那麼我可以與劉公子誠心說一句,無需如此,我並不記恨你師兄黃河,相反,我當年與之問劍,更知道黃河無論是劍道造詣,還是境界修為,確實都遠勝於我,輸了便是輸了。再者,劉公子若是覺得我落敗之後,被祖師堂除名,淪落至此,就會對正陽山心懷怨懟,那劉公子更是誤會了我。」
蘇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對於山下毫無記憶,所以打從記事起,就把正陽山當做了唯一的家鄉。」
劉灞橋輕聲道:「只要蘇姑娘繼續在這裡開店,我便就此離去,而且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糾纏蘇姑娘。」
蘇稼氣笑道:「早與你說了,在這裡開一家書肆,買下一棟小宅子,已經耗光了積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兒?只是希望劉公子信守承偌。」
劉灞橋點頭道:「會的。」
最後劉灞橋還是沒有跨過門檻一步,只是問道:「我能不能在門檻這邊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蘇稼無可奈何。
那個劉灞橋,還真就坐在門檻上了。
等到餘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劉灞橋終於起身走了。
禾之秀實為稼,好稼者眾矣。
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有什麼不對。
書肆裡邊,蘇稼搖搖頭,只想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為止就好了。
劉灞橋喜歡她這件事,其實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之間,早年就不算什麼秘密,只是蘇稼對他,是真不喜歡。
蘇稼關了書肆門,走去小宅。
當年那場問劍之後,蘇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劍峰,祖師堂嫡傳身份,師父饋贈的那枚養劍葫……
以至於如今的滿身泥濘,只能躲在市井。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應付過去,人走過來了。
對於正陽山,就像她自己所說,並無恨意,甚至還有無法釋懷的愧疚。
難以釋懷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語。
但是對於那個李摶景的關門弟子,如今的風雷園園主黃河,蘇稼則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經常會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無法理解,極難釋懷。
黃河當年在三場問劍選址的風雪廟神仙台上,男子背負劍匣,裝滿了小劍,卻非本命飛劍,分心馭劍,匪夷所思。
一劍洞穿了蘇稼持劍之手,一次切斷了系掛腰間的那枚養劍葫紅繩,最後被兩把飛劍分別釘入兩隻手腕。
在蘇稼昏厥之後,閉眼之前的最後一幕,是那黃河腳踩養劍葫,將其輕輕捻動。
山嶽一般的男子,好似強大無敵的巍峨存在,卻處處無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見到了劉灞橋,其實蘇稼都在心神顫慄,因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黃河,又想到了那個噩夢,那個罪魁禍首。
蘇稼走在僻靜巷弄當中,伸出一手,環住肩頭,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著走著,蘇稼便臉色慘白,側身背靠牆壁,再抬起一手,使勁揉著眉心。
長久過後,蘇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去往那棟小宅子。
蘇稼到了一條巷弄盡頭,打開門後,呆立當場,然後瞬間滿臉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帶著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
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只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因為喜歡師父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御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上,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朦朧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歷了些年,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蘇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月牙兒。
好像師父在身邊了,便真的可以萬事不怕,變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系著紅繩。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離去。
並沒有說要帶著蘇稼重返正陽山,恢復祖師堂嫡傳身份,更沒有提那枚養劍葫的將來歸屬。
但是蘇稼反而覺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熬,雖然心中遺憾有許多,但是每天守著那間書肆,掙著銀子銅錢,反而心神安寧,當然除了那個噩夢。
女子離去後,又變成了一位衣裙樸素的尋常婦人。
在婦人離開沒多久。
敲門聲響起。
蘇稼飛快跑去開門,誤以為是師父返回了,然後蘇稼踉蹌後退,身形搖晃。
劍心已毀,跌境為下五境的蘇稼,此刻連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神色冷漠,緩緩道:「蘇稼,你應該很清楚,劉灞橋以後肯定會偷偷來見你,無非是讓你不知道罷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滾回正陽山苟延殘喘,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如果在這之後,劉灞橋依舊對你不死心,耽誤了練劍,那我可就要讓他徹底死心了。」
蘇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時破關而出的風雷園園主,黃河。
如果不是有那風雪廟劍仙魏晉,黃河就該是如今寶瓶洲的劍道天才第一人。
黃河說完這些,便直接御劍離去。
如果劉灞橋不是師父極為器重之人,黃河根本懶得管這種無趣至極的男女情愛之事。
如果不是風雷園必須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黃河出現意外之後,扛起大梁,黃河甚至都不覺得需要理會劉灞橋。
雙方同樣是劍修,只是大道相差太遠。
黃河此次閉關又成功出關,就要等待正陽山某位老祖劍修的問劍風雷園。
一路遙遙跟著那個劉灞橋來到此處,黃河幾次忍住沒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劍砍暈劉灞橋,直接拖迴風雷園,讓這個揮霍天賦的傢伙,乾脆閉關個一百年。
蘇稼魂不守捨去了關門,背靠房門,癱坐在地,嗚咽起來。
陰魂不散的黃河,以後怎麼辦呢。
蘇稼的師父,那位女子剛剛走出郡城城門,抬頭看了眼天幕,繼續趕路,不是去往正陽山,而是去尋找下一位弟子。
至於風雷園,以後數百年,也就止步於此了。
師兄弟結死仇。
留下一個黃河也好,剩下一個劉灞橋也罷,撐死了無非是下一個李摶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蘇稼不喜歡劉灞橋,以後一樣不會喜歡,而在於蘇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經喜歡的,其實是黃河。
若是劉灞橋和黃河,兩個都半死不活,當然更好。
至於數百年前被李摶景親手斬殺的正陽山女子,事實上,也算是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與蘇稼一樣,屬於不記名的那種。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與她有些關係。
或者她也做了些與師徒無關的小事情。
例如風雪廟魏晉,如何會遇到、並且喜歡的賀小涼。
早年的朱熒王朝,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小故事。
不知不覺,千年以來的一洲劍道氣運,就這麼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不敢說全部,半數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經去過桐葉洲,在扶乩宗曾經留下過一句讖語。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頭望去,笑了笑,收起視線,緩緩前行。
許多所謂的山巔聰明人,也擅長那草灰蛇線、伏線千里的算計,只是這般伏線,終究只是伏線,容易斷,一斷就沒。
但是世間唯有一條線,一旦成了,則劍仙也難斷,即便看似斷了,實則仍是那藕斷絲連,會糾纏不清一輩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計深遠、且極擅長於細微處抽絲剝繭之人,才有希望面對此局死結,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線頭,又不是劍仙出劍,其實死不了人,但是往往會生不如死,然後死了算。
她從不低估敵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幾條線。
世間痴情種,偏好傷心事,苦中作樂,樂在其中,不傷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緒飄遠。
只可惜多年未見師兄了。
上一次其實距離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過,沒辦法,只要師兄一心想要避開她,她恐怕就要睜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認得出。
聽說上一次現身,是在桐葉洲觀道觀附近。
師兄有一點不好,與她借腕上紅線,喜歡有借不還。
女子突然自嘲道:「總不會已經被察覺到了吧?」
女子搖搖頭,笑道:「絕無可能,這才多大歲數。何必在意小小正陽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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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邋裡邋遢的青壯漢子,駝著背,先去小鎮酒肆那邊摸了把小手兒,討了幾句笑罵,然後逛盪到了楊家鋪子的那條街上。
既是鋪子夥計,也是楊老頭弟子的少年石靈山,坐在櫃檯後邊,正在「蹚水」煉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師弟石靈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蘇店,今天反而沒在以那古怪法子練拳,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晃悠悠走近的師兄鄭大風,蘇店站起身,鄭大風招手道:「蘇丫頭,咋個又俊俏了幾分,再這麼繼續水靈下去,師兄一想到以後終究是要嫁人,師兄這心裡頭愈發不得勁啊。」
走近了蘇店,鄭大風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蘇店問道:「師兄是要找師父?」
鄭大風無奈道:「不找師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個冷啊,睡覺被子怎麼也捂不熱,凍死個人,這不就下山活動活動腿腳。鄭丫頭,你也真是的,離著師兄就幾步路遠,也從不想著去探望探望師兄,師兄那麼大一棟宅子,還不住不個瘦得跟柳條兒似的蘇丫頭?」
蘇店搖頭道:「不敢在那邊過夜,怕外邊牆根有老鼠亂竄一宿。」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蘇丫頭,真不是師兄仗著輩分碎嘴念叨你,身為練武之人,還是要煉就那一顆英雄膽的,豈可如此膽小,走,今夜就去師兄那邊住著,磨礪磨礪膽識氣魄。」
蘇店無奈道:「師兄,真有事情,麻煩直說。」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混不吝的師兄,只會耍嘴皮子不動手,蘇店早就與他翻臉了。
鄭大風雙手負後,瞧見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應該比較暖和嘛。
結果被蘇店以腳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鄭大風便跨過了門檻,瞧見了那石靈山,搖頭道:「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連個朝夕相處的師姐都看不住,就等著吧,以後有得你小子傷心。哪本江湖演義小說,不寫那師姐或是師妹行走江湖,給英俊多金的少俠騙了身心去?石靈山,醒醒,你師姐要嫁人了!」
石靈山氣得七竅生煙,打斷了修行,怒目相視,「鄭大風,你少在這裡煽風點火,信口雌黃!」
鄭大風白眼道:「連個罵人都不會,你會個鎚子。」
石靈山剛要說話。
不曾想師姐說道:「師兄,你先前說過,我如果想要破開四境瓶頸,或是躋身了第五境,就該挑選一處古戰場遺址了,師兄心中有數嗎?我想要出門一趟。」
石靈山目瞪口呆。
鄭大風斜眼少年,「師兄下山前就沒吃飽,不去茅坑,你吃不著啥。」
石靈山一個傷心,一個悲憤,兩兩相加,便差點沒忍住要與這個鄭大風切磋切磋,只是瞧見了對方的駝背模樣,石靈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鄭大風笑了笑,轉頭對蘇店說道:「有是有數的,不過這種大事,師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輪不到我費心。」
蘇店問道:「師兄也覺得我如今可以獨自離開家鄉了?」
鄭大風搖頭道:「還是帶著個拖油瓶吧,好歹有個照應,你們如今境界還太淺,腦子又不靈光,外邊的世道,危險其實都不在修為境界,更在人心。石靈山還好,平時心腸軟,關鍵時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時心腸硬,反而麻煩。蘇丫頭,你倆出門遠遊後,可以對外宣稱石靈山是你兒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臉的光棍漢糾纏你,師兄在山上,一想到這個,便心疼得睡不著覺。」
蘇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石靈山更是慘遭五雷轟頂。
鄭大風看了眼竹帘子那邊,就轉身離開楊家鋪子。
鄭大風去了那座四塊匾額都已經沒了玄妙的牌坊樓,繞了一圈,畢竟匾額還在,四個說法,都是極有嚼頭的。
鄭大風再去了那口鐵鎖井,如今是某個山頭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價錢買下,結果卵好處沒撈著,腦子有坑,莫過於此。那個傻大個姜韞,機緣不算小。一想到雲林姜氏,鄭大風呲牙咧嘴,見四下無人,掏了掏褲襠,對不住了小老弟。是大哥對不起你,辛苦看書,學來了十八般武藝,不曾想空有一身絕學,無賊可殺啊。
鄭大風又離開了小鎮,去了神仙墳那邊,如今沒這名稱了,大驪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老說法,如今破敗神像都已經攙扶起來,修舊如舊,重塑也如舊,大驪朝廷還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佔地極大的嶄新武廟,就不去了,沒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來。
然後繞路,去了那鐵符江與龍鬚河接壤處的瀑布。
蹲那兒丟石子。
好一個楊入大水為萍。
鄭大風換了個水流深緩的地方,盯著水面,自言自語道:「世間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後鄭大風路過了阮邛最早的鑄劍鋪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恢復了舊石橋真容。
鄭大風獨自一人,坐在石橋上。
轉頭看了眼小鎮北邊,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眾多龍窯。
鄭大風收回視線。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劍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驟然成名之後,專殺蛟龍,殺了個天昏地暗,據說是想要成為第一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的劍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到底不是劍修,就真的只是讀書人。不然整個浩然天下的格局,興許都要隨之一變。
只是關於這樁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頭子也沒給個說法,鄭大風早年拐彎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師兄去問一嘴,李二答應是答應了,但後來也就沒下文了。
沒法子,如今還好,好歹能挨幾句罵,以前老頭子願意與他說句話,只要可以接近十個字,都能讓鄭大風像是過大年。
所以鄭大風只知道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沒有試圖去往那些歷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從老龍城上岸,撞出了一條地下走龍道,最終在大驪境內隕落。
為的就是尋求庇護,試圖讓某位遠古存在,重開飛升台,遁入那些聖人難尋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個老人,並沒有讓它遂願,選擇了束手旁觀。
最終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聖人,訂立規矩,打造出那座懸掛四匾、被驪珠洞天后世當地人笑稱為螃蟹坊的牌坊樓。
大驪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橋之上,再建一座廊橋,為的就是讓大驪國祚綿長、國勢風生水起,爭一爭天下大勢。
宋長鏡帶著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之前,專門讓皇子宋集薪去廊橋台階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慘枉死的大驪宋氏龍子龍孫。
老督造官宋煜章親手負責此事,等於是掌握大驪宋氏的這場血腥內幕。
最終被那位生兒子一事上比什麼都厲害的娘娘,下令那位盧氏亡國武將的扈從王毅甫,斬去宋煜章的頭顱,裝入匣中,送往大驪京城。
而宋煜章被殺之後,以英靈之身,成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說是大驪皇帝對這位功臣的補償,還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追究責罰,畢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觸犯了老皇帝的逆鱗,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對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確實對宋煜章,夾雜有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的複雜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無憂的宋集薪,的的確確在那些悠哉悠哉的歲月里,將宋煜章當做了生父,內心深處,既憤恨,又仰慕。
沒來由想起了老龍城那座灰塵藥鋪。
其實鄭大風是有些懷念的。
人嘛,正兒八經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過去也就過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壞事的傷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鄭大風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閉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當人上人,不把別人當傻子,有這麼難嗎?世道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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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回了龍泉劍宗。
與裴錢周米粒約了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碰頭。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阮秀髮現小米粒好像有些躲著自己,講那北俱蘆洲的山水故事,都沒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脈絡了。
反正與那玉液江水神府有關,具體為何,阮秀不好奇,也懶得問。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說,為難一個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著桃花糕,不用花錢的。
真算起來,她還是兩座鋪子最早的代掌柜來著。
裴錢說道:「秀秀姐,我這趟出遠門,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阮秀笑道:「真厲害呀。」
裴錢使勁點頭,「厲害啊厲害,連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秀姐姐,你也遠遊很遠嗎?」
阮秀想了想,隨口說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淵,無處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跡。火光映徹,便是轄境。」
周米粒趕忙抬起兩隻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飛快,「哇,秀秀姐,最厲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換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還好。」
周米粒絞盡腦汁講完了那個故事,就去隔壁草頭鋪子去找酒兒聊天去了。
裴錢要她不許念叨紅燭鎮那邊的事情,周米粒其實本來都忘記了,結果給裴錢這麼一說,睡覺都在念叨這事兒,愁得她最近吃飯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頂餓了。所以今天見著了秀姐姐,可把她彆扭壞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錢跟著起身,「秀秀姐,別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喜歡你,喜歡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說了算。」
下一刻。
裴錢著急得直跺腳,使勁撓頭,咋辦咋辦。
所幸朱斂來了,與裴錢說道:「沒事。」
裴錢笑逐顏開,「老廚子,咋個神出鬼沒上癮了?」
朱斂走入壓歲鋪子。
裴錢跟在後頭,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斂笑道:「我其實也會些糕點做法,其中那金團兒棗泥糕,小有名氣,是我琢磨出來的。」
裴錢將信將疑道:「是當年那南苑國京城賊貴賊貴的棗泥糕?」
朱斂雙手負後,打量著鋪子裡邊的各色糕點,點點頭,「想不到吧?」
裴錢稱讚道:「老廚子,你真是個廚子命。可惜模樣不行,不然哪怕年紀大了,一樣打不了光棍!」
朱斂嗯了一聲。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風遠遊玉液江,猶豫了下,便不太情願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間沸騰,如日墜水底,大火烹煉。
天威浩蕩。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個先前正靠著水運修繕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經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緣由,為何自己見了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過那個伏地不起、渾身顫抖的所謂水神,跨上台階,轉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單手托腮,凝視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