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異鄉人,喝著他鄉酒。
阿良率先開口,打趣道:「恢復得這麼快,純粹武夫的體魄,確實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癒,紊亂魂魄的趨於安穩,本命飛劍的修繕溫養,三者速度之快,確實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像。
陳平安無奈道:「命懸一線,還是有些後怕。」
不僅僅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會因為各種理由,選擇秘密傳信給蠻荒天下的軍帳,妖族大軍當中也會有修士,將情報泄露給劍氣長城。
經此一役,甲申帳那五位天才劍修,避暑行宮這邊已經給出一份詳實的戰力評估。
當然年輕隱官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壓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經被蠻荒天下的諸多軍帳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一位外鄉人,想要在劍氣長城有立足之地,很不容易。
阿良是過來人,對此深有體會。
阿良起身伸了個懶腰,道:「走,帶你去城池那邊四處逛逛。一個人的心弦,不能總是緊繃著。」
一旁的陳平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呼吸,自採藥起,從小到大,都在「講規矩」。
人有呼吸是為活,這是頭等大事,幾乎所有修道之人的入門,既然一輩子都在致力於長生久視,自然都會從吐納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驪珠洞天楊家鋪子,那個輩分奇高的老頭子,早年傳授給陳平安的吐納法門,並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種食補,不是葯補。雖然習慣成自然,不會給陳平安造成什麼體魄上的負擔,反而只有長久的裨益,如那一條潺潺流淌的源頭活水,滋潤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間,田壟分明,行走有路,彷彿每一步都不逾越規矩,每天都能夠守著莊稼收成,如此約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卻會讓一個人顯得無趣,所以當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潛移默化,總會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印象。
陳平安學拳之後,每次獨自遊歷江湖,總喜歡刻意控制呼吸和腳步,以高境界偽裝低境界,總能信手拈來,比老江湖還老江湖,並非純粹是天賦使然。
陳平安跟著起身,笑問道:「能帶個小跟班嗎?」
阿良點頭道:「那就一人帶一個。」
陳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陳平安的小弟子,不過就陳平安這個歲數,才三十而立,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年齡宛若市井稚童罷了,郭竹酒成為落魄山關門弟子的可能性,極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書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則喊了那個扶搖洲鹿角宮的年輕劍修宋高元,鹿角宮是扶搖洲第一流的仙家門派,幾位在世的祖師爺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眾多,所以鹿角宮的男子修士,最是羨煞旁人。鹿角宮以水法神通著稱一洲,佔據著一條入海大瀆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宮轄下的妒婦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動四方的遊覽勝地,一處需要過渡的婦人女子卸去妝容,換上布裙木釵,不然水神娘娘就要興風作浪,另外一處則恰恰相反,需要女子塗抹胭脂,妝扮得嬌艷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過。鹿角宮對此從不過問,只要津渡兩處不傷人性命,都由著兩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單憑個人喜好,訂立古怪規矩。
妒婦渡和胭脂津,在扶搖洲遊歷了好幾年的阿良,當然都去過,還與兩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緣,一個活潑,一個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於那鹿角宮的一場偶遇,那是在一個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當時答應為妒婦渡的水神娘娘,補上一份見面禮,幫那個可憐女子恢復破碎的容顏,便去了鹿角宮禁地的祖傳荷花池,那裡的每一張荷葉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對自己容貌不滿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宮一張荷葉而不得,有價無市,買不著。鹿角宮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當時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來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著屁股,卧剝蓮蓬摘蓮葉,不曾想遠處大如碧綠床褥的一張蓮葉上,突然坐在一個姑娘,她瞪大一雙眼眸,看著那個懷裡亂揣著幾張小蓮葉的邋遢漢子,正趴地上剝蓮蓬啃蓮子,見著了她,阿良便遞出手去,問她要不要嘗嘗看。
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極的水法當頭砸下。
往事可追可憶。
四人徒步離開避暑行宮,陳平安一貫心細,發現先前屋內眾人當中,董不得和龐元濟,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變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來到之前,阿良與他們分別聊了什麼。
出了大門,宋高元壯起膽子,滿臉漲紅,輕聲問道:「阿良前輩,以後還會去我們鹿角宮嗎?」
阿良笑問道:「說吧,是你的哪位師門前輩,這麼多年了,還對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宮,我現在不敢保證。」
為尊者諱,宋高元便以心聲與阿良前輩悄悄言語,「是蓉官祖師經常提及前輩。」
事實上,那位遠離紅塵百多年的祖師爺,每次出關,都會去那荷花池,經常念叨著一句蓮子味道清苦,可以養心。
果然果然。阿良嘆了口氣,「是她啊。」
宋高元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蓉官祖師在我遠遊之前,叮囑晚輩,如果在劍氣長城見到了阿良前輩,就與阿良前輩說一句話。」
阿良默不作聲。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想要與前輩說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
阿良撓撓頭,沒有多說什麼。
宋高元也不敢為難阿良前輩。
何況有些事情,不可講道理,為難了只會更為難。
一路隨便逛盪向城池,期間路過了兩座劍仙私宅,阿良介紹說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塊被劍仙煉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飛仙詩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硯台。只是兩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徹底空了,無人居住,還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練劍的三人,是某位劍仙收取的子弟,年紀都不大,得了劍仙師父臨終前的一道嚴令,嫡傳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躋身元嬰境劍修,就一天不許出門半步,阿良遙望那處私宅的牆頭,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陳平安神色古怪。
那棟宅子裡邊的三位金丹劍修,皆是男子,不但無法離開私宅,據說還會身穿婦人裝束,是劍氣長城的一樁怪事。曾以飛劍傳信避暑行宮,希望能夠出門廝殺,但是劍氣長城翻閱檔案,發現逝世劍仙早早與避暑行宮有過一份白紙黑字的約定,有老劍仙的名字,和一個小小的巴掌印,應該是上任隱官蕭愻的「手筆」。
陳平安只好作罷,婉拒了三位金丹劍修的請求。
在劍氣長城,戰死劍仙的託付之事,規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紙面上,就要遵守,沒得商量。
牆頭那邊,只探出一顆腦袋,是個年輕容貌的劍修,不過留著絡腮鬍子,開始對阿良破口大罵。
阿良開始回罵,說我不過是與你們師父說了個典故,你們師父要依葫蘆畫瓢,關我阿良屁事。
那年輕劍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進來干一架。
阿良跳起來朝那邊吐唾沫。
陳平安伸手揉著額頭,沒眼看。
他懷疑城頭程荃和趙個簃兩位老劍修罵架的壓軸手段,就是跟阿良學的。
然後男人發現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與如被施展定身術的宋高元,趕緊捋了捋頭髮,念叨著失態了失態了,不應該不應該。
陳平安一問,才終於解開了那樁劍氣長城懸案的謎底,原來那位老劍仙有一門古怪神通,最擅長找尋劍道種子,事實上,如今劍氣長城這個大年份裡邊的年輕一輩天才,約莫有半數都是被老劍仙一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這樣的高門豪閥還好,可是類似靈犀巷、蓑笠巷這樣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現了有希望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胚子,難免有所遺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劍修,事實上所有的練氣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來成就越高,像疊嶂,其實就是阿良憑藉那位劍仙傳授的術法,找尋出來的好苗子,許多未來成為劍仙的劍修,在年幼時,資質並不明顯,反而極為隱蔽,不顯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與身受重創、命不久矣的老劍仙喝酒,與後者隨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個書香門第的故事,先祖屢次科舉不第,被金榜題名的同窗羞辱,憤懣返鄉,親自教書授業,讓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婦人衣裳,寒窗苦讀,只要沒有考取功名,四十歲之前就只能一直穿著女子,一開始淪為朝野笑談,可最後竟然還真有了一門六進士、三人得美謚的盛況。
阿良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兒戲?害得三個年輕天才被笑話了幾十年,以至於那三人覺得只要能夠出門出劍,都願意死在戰場上,才得解脫。」
阿良又說道:「老人那一脈的劍術,一直是殺敵傷己的路數,所以容易命不長久,成為劍仙很快,成為了劍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時候,還能護著些門下弟子,老人一走,別說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個,就這麼個打仗法子,跟前邊宅子一樣的光景,早就沒人了。收了弟子,視若兒女,就是牽掛,每個當師父、做傳道人的,總要對弟子的人生負些責任。」
阿良摘下酒壺,喝了口酒,笑道:「順便再與你們說件陳年舊事,早年有位老劍仙找到老人,詢問那道術法能否公開,以便劍氣長城更多挖掘出年少天才,老人沒答應,說此法不外傳,就是陳清都親自離開城頭求他開口,都沒用。最後用一句話將那位出於公心的老劍仙給頂了回去,『誰他娘的說一定要成為劍修,才算好事,你齊廷濟規定的?』」
說到這裡,阿良笑了起來,開心多於傷感了,「我私底下問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劍仙開口相求,一樣不行。老人說怎麼可能,若是老大劍仙開口,多大面兒,沒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請老大劍仙喝個小酒兒,這輩子便算圓滿了。我再問若是董三更登門呢,老人說那我就裝死啊。」
阿良最後感慨道,「在浩然天下,這樣的劍仙有也有,不過太少。」
宋高元點點頭,深以為然。
阿良此後言語不多。
其實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歡與晚輩們聊正經事,年紀小,憂愁也該不大,劍氣長城的大事,讓劍術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後會是一個萬年未有的嶄新局面,幾乎每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經與之戚戚相關,一個個都要快速成長起來,大勢洶湧,憂慮來時,不問歲數。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門口,陳平安讓郭竹酒回家,再讓主動告辭返迴避暑行宮的宋高元,與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都打聲招呼,這兩天都可以隨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一眼兩人的背影。
那個阿良前輩,在鹿角宮名氣很大,當年被蓉官祖師帶著師妹一起追殺的時候,男人始終沒有還手,只是嚷嚷著自己與扶搖洲大劍仙徐顛是至交好友,請求鹿角宮仙師們給那位徐劍仙一個面子。徐顛是出身扶搖洲第二大宗門的譜牒仙師,也算是扶搖洲一位聲名顯著的後起之秀,年紀輕輕就是元嬰境劍修了,只是鹿角宮修士,向來我行我素,徐顛哪怕大道可期,終究還不是真正的劍仙,何況輩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宮的宮主,自身便是扶搖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對師妹蓉官更是疼愛有加,所以男人逃命路上的臨時抱佛腳,搬出這麼座小靠山,根本沒用。到最後,男人成功溜之大吉,也沒留下姓名,倒是沒有少吟詩。
鹿角宮事後飛劍傳信徐顛所在宗門,連同一幅男子畫像,向徐顛興師問罪,追問此人根腳與下落。
徐顛一頭霧水,遭了一場無妄之災的劍道天才,趕緊回信鹿角宮,說自己根本不認識畫上男子。
結果徐顛所在宗門一位經常嬉戲人間的老祖師,雖說貌若稚童,一身修為早已返璞歸真,事實上比鹿角宮宮主的修為還要高些,他得知此事後,風馳電掣,親自御劍跑了一趟鹿角宮,說徐顛不認識,我認識啊,我與阿良老弟那是換命的好哥們。
外人只知這位遠道而來的老前輩下山之時,一手覆紅腫臉頰,罵罵咧咧,一直在碎嘴著媽了個巴子的,在離開鹿角宮山門後,高聲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頓酒。
在郭竹酒和宋高元離開後,陳平安與阿良說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麼就聊什麼。
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乘坐老龍城渡船桂花島,途徑蛟龍溝,差點死了,是大師兄左右出劍破了死局。
與同齡人曹慈的三場問拳,連輸三場,輸得毫無還手之力。
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走了一場結結實實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錢當學生弟子,可其實不知道如何傳授學問給曹晴朗,也擔心裴錢太著急長大。
前些年與疊嶂一起經營了一家酒鋪,賣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錯,比坐莊來錢慢,但是細水長流。誰都不信那些酒水與青神山當真有關,所以阿良你得幫著鋪子說幾句良心話。你與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們又是朋友,我這酒水怎麼就與竹海洞天沒關係了?
倒懸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頭大妖,依附在一個名叫邊境的年輕劍修身上,被隱官一脈揪了出來,斬殺於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樓,按照約定取的名字,還在霽色峰有了一座開山立派的祖師堂,阿良你以後一定要去看看。
兩人走過一條條大街小巷。
阿良每一處都熟門熟路,聽著年輕人的故事,阿良多是在聽,偶爾問些好感興趣的問題,比如那個太平山女冠黃庭,與那個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個更好看些。
陳平安笑著說,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們加在一起,都不如寧姚好看。
阿良說寧丫頭又不在這裡,你小子與我說句男人言語,陳平安環顧四周,不過思量一番,嘿嘿一笑,還是沒說什麼。
戰事停歇,城內酒鋪生意就好。
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與年輕隱官,與他們雙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劍修,都沒怎麼打招呼,最多就是點個頭意思意思。
認識阿良的,未必願意與年輕隱官打交道,是陳平安酒鋪老主顧的,卻未必敢與阿良言語。
雖然兩個外鄉人,共同點很多,但是在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中,狗日的阿良與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阿良沒有去疊嶂酒鋪那邊喝酒,卻帶著陳平安在一處街角酒肆落座。
人滿為患。
因為沽酒婦人美姿容。
是位本命飛劍早早毀壞了的婦人。
見著了阿良,婦人十分熱絡,親自端酒上桌,狠狠剮了眼男人,埋怨了一句死沒良心的。
然後婦人與年輕隱官笑臉嫣然,言語很不見外,「呦,這不是咱們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膩歪了,換換口味?遇見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陳平安一陣頭大,只能微笑不語。
阿良端起酒碗,與陳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後沒來由感慨道:「年少時看雜書,在書上曾經見過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頭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過江湖,才知道飽滿谷穗自低頭,的確是金玉良言。」
陳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腳踩在長凳上,壞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與青神山夫人的傳聞,魏檗說得言之鑿鑿,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阿良笑道:「那個棋墩山小山神知道個屁。」
陳平安說道:「在竹樓外,有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難得真情流露,說了你許多好話。」
阿良立即改口,「作為古蜀國版圖的神水國舊山君,魏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言談很有見地。難怪當年相逢,我就與他一見如故。」
大概阿良所謂的一見如故,就是給了魏檗一記竹刀。
說到這裡,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驪珠洞天的出現,與古蜀國蛟龍眾多的內里牽連,再加上你那個泥瓶巷的鄰居,你有想過嗎?」
陳平安點頭道:「有想過。」
「那就是想了,卻沒有扯起那條隱藏脈絡的線頭。」
阿良瞥了眼陳平安,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有些內幕,如今的陳平安,就算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搖搖頭,問了個問題,「你那落魄山,有沒有瞧著很不起眼的外鄉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確定對方境界低的那種人,而這個人,與陸沉相中的那個陳靈均,關係應該會不錯。」
陳平安在腦海中捋了一遍,點頭道:「有。」
阿良笑道:「這麼說來,你離開落魄山,來到這劍氣長城,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疑惑道:「能說緣由嗎?」
阿良猶豫了一下,說道:「也不是不能說,何況只是我的一點猜測,做不得准。我猜那個斬殺蛟龍最多的傢伙,有可能已經將自己置身於落魄山周邊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說話,只要不涉及蛟龍之屬,隨便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就算殺他都不還手,大不了換個身份、皮囊繼續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到最後一條真龍,他就會變成頂不好說話的一個怪人,哪怕稍稍沾著點因果,他都會斬盡殺絕,三千年前,蛟龍之屬,依舊是浩然天下的水運之主,是有功德庇護的,可惜在他劍下,一切皆是虛妄,文廟出面勸過,沒得談,沒得商量,陸沉可救,也一樣沒救。到最後還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聖人,都只能幫著那傢伙擦屁股。」
阿良笑道:「當然,世間從沒什麼真正的無敵之人。更多的內幕,你現在知道不如不知道。我還是那句話,你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點頭。
一來是窮盡心力都無法揣測之事,二來最壞的結果並未發生,再者他註定無法返回寶瓶洲,多想無益。
然後阿良又好像開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說了,以後真要起了衝突,只管報上我阿良的名號。對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來說,被阿良主動稱呼為兄弟的,像那扶搖洲的劍修徐顛,都是被阿良坑慘了的,其實是被他看不順眼的人。
徐顛在那場風波過後,幾次下山遊歷,只要遇到鹿角宮女修,就沒人待見過他,而鹿角宮的女子練氣士,交友廣泛,所以以至於半座扶搖洲的宗門女修,都對徐顛不太順眼。用徐顛那個幸災樂禍的祖師話說,就是被阿良當頭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乾淨了,可還是被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嘛,認命吧。
但是報上名號,敢說自己與阿良是朋友的,那麼在浩然天下的幾乎所有宗門,興許同樣還是不受待見,但是絕對抵擋許多災殃和意外。
阿良沒來由嘖嘖道:「與寧丫頭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陳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轉頭問道:「老闆娘,有沒有不要錢的佐酒小菜?」
這就很不像寧丫頭了。
關於陳平安和寧姚,阿良倒是早早覺得兩人很般配,那會兒,一個還是劍氣長城的寧姚,一個還是剛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個什麼都不願意多想的姑娘,遇上個願意什麼都想的少年,還有比這更兩相宜的事情嗎?
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邊人心愛人,是萬萬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緣的。
那婦人笑道:「咱這小本買賣,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鋪的生意興隆,再說了,二掌柜又坐莊又賣酒,還會遍地撿法寶,會缺錢?」
陳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對面的陳平安,緩緩道:「當一個人,只能做三兩重的事情,就說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讀過書,講得出,別人不聽,不還是等於沒講?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點頭道:「需要我們講道理的時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經沒有用的時候,後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後,所以才會世事無奈。」
阿良笑道:「很沒勁?」
陳平安搖頭道:「有勁。有意思。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應該把日子過得好,盡量讓世道安穩些。」
然後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神色從容,眼神明亮,「就像一個人,只要酒量夠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與旁人說醉話。」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開懷。
因為在眼前陳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沒走過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輕人,已經幫著走過很遠。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雖然沒去過蠻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戰場上,死在我拳下劍下的妖族,在戰場之外,相當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義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麼了。陳平安看似是在說自己,其實更是在勸慰阿良。
陳平安又說道:「一旦劍氣長城被攻破,那些蠻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樣會成為身不由己的強者。」
阿良反而不太領情,笑問道:「那就該死嗎?」
他其實才是世間最了解蠻荒天下風土習俗的劍修,最少也會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邊,在戰場之外,還有劉叉這樣的朋友,除了劉叉,阿良認識許多蠻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與人無異。
陳平安已經喝完兩碗酒,又倒滿了第三碗,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鋪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該按碗買酒。
陳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腦子,說道:「我就是本事不夠,不然誰敢靠近劍氣長城,所有戰場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劍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後我如果還有機會返回浩然天下,所有僥倖置身事外,就敢為蠻荒天下心生憐憫的人,我見一個……」
打了個酒嗝,陳平安又開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攛掇的。至於見到了一個就會如何,倒是沒說下去了。
阿良沒攔著。
阿良只是嬉皮笑臉道:「你陳平安見著了那些人,還能咋樣,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沒誰逼著劍氣長城死這麼多人。」
陳平安停下喝酒,雙手籠袖,靠著酒桌,「阿良,說說看,你會怎麼做?我想學。」
學習他人之好,一直是陳平安的擅長事。
算賬一事,當賬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邊境狐兒鎮的小客棧,與鍾魁學過。
當包袱齋,偷偷摸摸撿破爛,真正的絕活,該是怎麼個境界,在北俱蘆洲結伴遊歷的孫道長身上,陳平安大開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無心之語,大致意思就是出門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讓陳平安越到後來,越感同身受,越覺得有嚼頭。
在更早之前,陳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裡手視為「匠氣有餘,靈氣不足」的字,無形之中,其實都是學之於陸沉的那份藥方三張紙。當年陸沉說了三件事,卻只明說了去撿蛇膽石碰運氣在內的兩件事,陳平安當時還問了一句,陸沉卻沒說破,原來學字,就是最後一件事。
阿良笑著給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陳平安怔怔無言,想起了蛟龍溝當時冥冥之中,聽到的那些旁人「心聲」,想起了天劫過後的隨駕城。
陳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撓頭,「有點難學。」
阿良笑道:「不用學。」
上山修行後,舉頭天不遠。
修道之人,離山巔越近,對人間越沒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擔心陳平安會成為那樣的山上神仙。
就像陳平安學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陸沉贈予藥方的深遠用心,只說陳平安的畫符,為何如此順遂?簡直就像是毫無門檻,一步跨過?要知道符籙一途,無論是不是道家一脈的練氣士,都視為天塹,與劍修如出一轍,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這種事,他阿良偏偏不能開口道破,得陳平安自己去琢磨。
劍術高,便覺得天下事皆容易?沒這樣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這一頓酒,兩人越喝越慢,阿良不著急,自己酒量好,陳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婦人到底與阿良是老交情了,託人從酒樓帶了一屜佐酒菜過來,與二掌柜笑言不收錢。
就這樣,兩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來越稀疏,期間來了些主動客套寒暄的劍修,來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記得結賬。
所以喝到了現在,兩人只需要結賬桌上的一壺酒即可。
在劍氣長城,不會有人以劍修本事喝酒,單憑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滿臉通紅,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輪明月,與那婦人笑道:「謝妹子,我去過,信不信?」
出門在外,遇見比自己年輕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見比自己大的女子,別管是大了幾歲還是幾百歲,一律喊姐,是個好習慣。
婦人趴在櫃檯那邊,瞥了眼那輪明月,直截了當來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些俏皮話。」
婦人沒好氣道:「要打烊了,喝完這壺酒,趕緊滾蛋。」
阿良與陳平安喝完最後一壺酒,就起身離去,陳平安掏錢結賬,同行本是仇家的婦人,卻笑著擺擺手,「陳平安,算我請你的。」
陳平安也沒問緣由,收起那幾顆雪花錢,道了聲謝。
兩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兩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蕩,也沒散掉那滿身酒氣。
臨近寧府。
阿良說道:「陳平安,我們不是在白紙福地,身邊人不是書中人。現在記得不算本事,以後更要牢記。」
陳平安嗯了一聲。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說道:「喝酒沒花錢這件事,我不會跟寧丫頭說的。你說那黃庭和姚近之長得很好看,我更不會說。」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你說了我就會怕?開什麼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寧府大門那邊,出現一個身影,年輕隱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氣,打消酒意,瞬間震散一身酒氣,屁顛屁顛飛奔過去,一隻手繞到身後,示意身後男人自個兒一邊涼快去,一路跑上台階,見著了她,站定,說道:「對不起,回來晚了,酒其實沒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勸,我說有傷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會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豎耳聆聽那邊的言語,然後目瞪口呆,二掌柜絕非浪得虛名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寧姚轉頭看了眼阿良。
被嫌棄了。
阿良悻悻然轉身離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劍氣長城謝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錢,破天荒頭一遭,我都做不到。
門口那邊。
寧姚沒說話。
陳平安有些心虛。
寧姚根本沒理會阿良的告刁狀,只是看著陳平安。
他怎麼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腳跟,與他眉眼齊平。
陳平安歪著腦袋,眯眼而笑,說道:「快說你是誰,再這麼可愛,我可就要不喜歡寧姚喜歡你了啊。」
寧姚還是不說話。
等到陳平安開竅的時候,寧姚已經轉身走了。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魏晉被迫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畫卷正是寧府大門那邊,阿良捶胸頓足,「傻小子愣頭青啊。」
老大劍仙雙手負後,彎腰俯瞰畫卷,點頭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還有些不情不願的魏晉,這會兒笑著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風情,確實大煞風景。」
阿良咳嗽一聲,輕輕推開魏晉的手掌,「魏晉啊,堂堂劍仙,你竟然做這種事情,太不講江湖道義了,你良心會不會痛?」
老大劍仙轉身離去,「是不應該。」
原地只留下一個原本練劍好好的風雪廟劍仙。
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的城頭上,阿良盤腿而坐,「能不能換一個人,比如我?」
陳清都搖頭道:「不行。」
阿良惱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陳清都說道:「到了我們這個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現在還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劍仙話糙理不糙。
兩人沉默許久,陳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訝異。
老大劍仙很少有此舉動。
陳清都輕聲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劍修陳清都,有幸遇見你們這些劍修。」
阿良大笑道:「這種話,扯開嗓門,大聲點說!」
陳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無賴:「喝了酒說醉話,這都不行啊。」
陳清都輕聲說道:「不知道萬年以後,又是怎麼個光景。」
阿良說道:「總是讓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陳清都點點頭,「大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