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的那個遠去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場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灘拚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於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竹篋在內十餘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被你僥倖跟上去,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殺你更輕鬆。」
流白神色複雜:「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裡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論,不是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則是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是那年輕隱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方才那一拳,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拳意攪爛了,可這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躋身山巔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她怎麼殺?事實上,內心深處,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邊,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陳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註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於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別處。好像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藉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於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於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躋身中五境,等於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闢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為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註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隨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鐧,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會註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註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佔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要是連作為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你齊狩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於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後,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於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衝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傢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隻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於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彷彿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只在陳平安註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於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偽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後遺症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只要沒有外力,幫著陳平安錘鍊體魄,陳平安別說靠著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穩住遠遊境都極為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後,竟然讓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鍊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可能淪為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於龍君身後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對於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後的後果。
像一頭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終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復盤一事,可是三十餘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歷事情再多,見過再多的故事,又經得起幾十遍的反覆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覆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裡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麼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這麼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於陳平安來說,卻好似渡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緩緩的甲子光陰。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會失心瘋的。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註於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後,對於那個看似並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突然間又讓陳平安很難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達元嬰瓶頸,陳平安曾經在化外天魔霜降那邊,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大為忌憚。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
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麼苦,唯獨最怕自己。
陳平安於是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
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算什麼。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鍊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一拳,而且還會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著,還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後,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
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註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後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註定快不起來,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麼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娘的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麼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於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麼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黃曆?」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於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離真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麼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穫。唉,發死人財,說句實話,還是有些良心難受。」
對於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麼心境漣漪。
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遊客。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雲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後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然後突然又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雲起海。
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噁心陳平安。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也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里半桶壞水晃蕩,能有什麼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遊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係,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藉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遊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只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並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麼清風城什麼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後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傢伙什。」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比較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於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不管。
離真不願這種事情上跟那人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倖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後一任隱官做了什麼,已經被廣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內心深處,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卻是什麼嗎?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聖一脈的偽君子。」
陳平安忍住笑。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龍君笑道:「本來就是個被罵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麼。文聖一脈就那麼點香火,那麼幾個人,誰在意。崔瀺?左右?」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後教你一個道理,偽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偽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賬。教你道理,以後記得拿命來還。」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對面城頭,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一刀斬去。
離真誤以為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最終結果就是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離真重重摔在十數丈外,渾身浴血,坐在地上,「龍君!」
龍君一劍將那陳平安「斬殺」。
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於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跡,臉色慘白,眼神森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只要是與你相熟的所有人,仇人我幫你殺,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陳平安身後驀然出現一尊元嬰法相,「破境需要等嗎?」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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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元王朝,國師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之後,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著他閉門謝客。
林君璧回鄉之後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隱官的預料那般。
他再不只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只是什麼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為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為林君璧大肆渲染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曾想剛有個苗頭,一場酒宴散去,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後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麼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那嚴律比你在林君璧那邊更狗腿,你看他多嘴半句嗎?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朱枚在他鄉那處戰場上,被金真夢救過,林君璧也一樣救過她。
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遊歷,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當然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自肺腑的那份觀感認知,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後,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台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然後只是站在台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夢真說道:「按照約定,好酒拿來。」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夢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頸劍修,你的地仙前輩,來看你是給面子,該是你拿出好酒待客。」
林君璧點頭道:「有酒有酒,童叟無欺的啞巴湖酒,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朱枚很開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鄉人,但是比起去往劍氣長城的遊歷途中,他們的關係,其實天壤之別,太不一樣了。
所以朱枚也開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幫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棋術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著贏棋忘了看她模樣,還是光看姑娘模樣下棋輸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術不錯,比你好看。」
朱枚豎起大拇指,「君璧兄,實誠人!」
朱枚與林君璧金真夢一起在廊道落座,環顧四周,「此處風景,真是不錯,適合修心養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處煙霞繚繞的等人高風水石,說道:「這塊從蜃湖底撈起的石頭,直接讓我家先生腰包癟了。」
林君璧的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曾經與文聖一脈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幾位讀書人,曾經山水迢迢聯袂趕去文廟所在的地方,親手打砸了那座已經被搬出文廟的文聖神像,回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只是幾次投貼國師府,都未能被國師接見。倒是被那位寫出《快哉亭棋譜》的弈林國手溪廬先生,親自指點了棋術。
金真夢接過了林君璧從劍氣長城帶回的那壺酒,喝了一口之後,輕聲道:「哪怕返鄉這麼久了,依舊經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驚醒過來,飛劍已經祭出在身側。以至於練劍進展極其緩慢,瓶頸難破,辜負了那道得自城頭的古老劍意。」
邵元王朝這撥天才劍修,在劍氣長城那邊,得到劍意之人,其實不多,金真夢得到了一份,嚴律也得到一份,朱枚就沒有這份機緣,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後得到三縷,這還是因為林君璧後來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進入避暑行宮,出城廝殺機會不多,不然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縷純粹劍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還好,就是偶爾做噩夢,給嚇醒的,後來家裡幫我購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夢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說道:「我之所以在此假託閉關,無非是一種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較無趣。不過要我再去劍氣長城廝殺,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夢鬆了口氣,今天沒白來,林君璧還是心中那個林君璧。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夢仰頭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搖洲,不然約好了要一起來看你的。」
朱枚小聲道:「那個喜歡整天笑眯眯樂呵呵的懷潛,好像也跟著我家的在溪在溪,去了扶搖洲一個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離開避暑行宮的一個外鄉劍修。
鄧涼,曹袞,玄參,都要比他更晚離開劍氣長城。
只是不知道他們返鄉之時,是否跟隨同鄉劍仙前輩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身邊有無帶著一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可惜每一位外鄉劍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後,都沒有任何動靜和言語,與他林君璧差不多,對於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選擇隻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緒,也故意學朱枚壓低嗓音道:「那個大名鼎鼎的懷潛,模樣到底如何,動不動心?」
朱枚晃了晃酒壺,嬉笑道:「見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嘍。」
林君璧笑道:「等你見過了曹慈再說這話。」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為遺憾,惋惜道:「可惜沒見著,以後我非要拉著在溪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見見那位白衣曹慈,再見裴武神!」
金真夢突然有些難為情,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處了?是第五座天下?若是可以說,你就說,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宮隱秘,你就當我沒問。」
林君璧搖頭道:「關於司徒蔚然的去向,我還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著問問看。前不久先生提及過一事,陳三秋和疊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剛剛拜訪過禮記學宮。」
金真夢舉起酒壺,與林君璧道謝。
朱枚說道:「君璧,你們那個隱官大人呢?先前武運異象,動靜太大,都說是奔著倒懸山舊址那邊去的,所以現在有很多的傳聞,有說是如今兩座天下相互牽連,武夫想要以最強破境,就愈發困難了。那陳平安不是一位純粹武夫嗎?該不會是他吧,可這說不通啊,劍氣長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許久,搖頭道:「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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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中部上空,一艘價值連城的流霞寶舟上,坐著一位任勞任怨的元嬰境姜氏供奉,和兩位姿容皆美極的女子。
此外寶舟另外一頭,還躺著個年紀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據說做了很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兩位女子,是從書簡湖真境宗趕來桐葉洲的隋右邊,她當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紙小傘。還有擔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鴉兒。
這是一座蓮藕福地的入口。
梧桐傘是崔東山親手交給隋右邊的,還有一封密信,讓隋右邊一起捎給姜尚真。
隋右邊身邊,是昔年藕花福地魔頭丁嬰身邊的女子,鴉兒,她跟隨「周肥」一起「飛升」離開福地。
當年春潮宮簪花郎周仕,與鳥瞰峰「劍仙」陸舫,敲天鼓一響,就一起匆忙離開了南苑國京城,為的就是防止被那個謫仙人身份的陳平安記仇追殺。只是不知為何,春潮宮與鳥瞰峰猶在,如今周仕和陸舫卻都不在福地當中了。
鴉兒先前已經數次重返故地。只是職責所在,她還需要時常離開,跟隨姜氏供奉和隋右邊一起打開福地禁制,收納難民。
與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鄉人,其實還有一個,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如今就在京城,然後一直沒有離開。
還有兩個來自桐葉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年輕瘸子,一個榆木疙瘩的老駝背,綽號三爺。
以及那個弔兒郎當的劍修,腰間懸佩長短兩劍,長了一雙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鴉兒看來,這個叫曹峻的傢伙,皮囊是不錯,就是嘴賤了些。來自南婆娑洲,可追本溯源的家鄉,卻是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一口一個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鴉兒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麼值得說道的,她只聽說真武山馬苦玄,是來自驪珠洞天杏花巷。
她私底下壯起膽子詢問過魏羨,無果。
對於鴉兒來說,魏羨,隋右邊,都是千真萬確的「古人」,更是歷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邊多年,依舊對兩人難免心存敬畏。
他們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蓮藕福地後,跟隨魏羨去了趟南苑國京城。
當時場面氣氛之詭譎,可想而知。
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開國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龍椅旁邊敲敲打打,背對著隔了很多代的兩位子孫。
逃難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兩撥,安置在蓮藕福地當中。
魏羨,隋右邊,鴉兒,和那曹峻,以及暗中為曹峻護道的一頭古怪陰靈。加上那兩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大泉人氏。
此外還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幫忙盯著浩浩蕩蕩湧入蓮藕福地的兩大撥難民。
一撥是只顧著瘋狂往北遷徙的山下百姓,一撥是山上修士和他們的弟子、家眷。
前者進入福地避難,無需花一顆銅錢。
後者就慘了,想要不用趕路、跨洲渡海去往寶瓶洲,然後不小心死在半路,好說,給錢,一大筆神仙錢,按照人頭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顆小暑錢,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繳一顆穀雨錢,沒錢就與人借,沒錢滾蛋,敢硬闖福地,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個半死再丟遠。按照姜尚真的授意,這筆過路錢,可是貨真價實的買命錢,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還不值個小暑錢、穀雨錢?
但只要是元嬰修士,給再多錢,福地也不收納。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將相公卿,想要進入福地避難,又有各自的身價,必須給錢,價格按照官場品秩計算,沒有神仙錢?與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來,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裡邊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傳字畫,皇宮秘藏,一樣是錢。若是隱藏身份太過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龍子龍孫,天潢貴胄,偏說自己是市井坊間的殷實門戶,那麼一旦被揪出,直接丟出福地,當然家當得留下一半,讓你遊歷福地一趟,飽覽了大好河山,不用給錢?
在那座蓮藕福地荒郊野嶺的兩處僻靜地帶,姜尚真早早圈畫出了兩大塊地盤,各自之間,距離遙遠,並且讓玉圭宗和姜氏兩位供奉分別圈畫山河,設立禁制,盡量隔絕天地,防止福地間的天地靈氣被那些外鄉練氣士汲取,也盡量讓進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氣數。雖說無法完全阻攔氣運、靈氣兩事的流轉,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後,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擔心的那個最壞結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國秘密調動了一隻萬餘人的精騎,負責巡遊邊境。魏羨親自領軍,不過對外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將。
不是沒有練氣士得知那些山下螻蟻進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錢,然後開始鬧事。
姜尚真最讓人心寒的地方,在於得了錢卻事先不說規矩,兩位元嬰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斬殺了一大撥修道之人後,才開始宣布兩條美名其曰入鄉隨俗的規矩。
一條是任何練氣士,進入福地,活命之後就要惜命,別亂逛,會死人的,誰敢越境離開,擅自與福地當地人氏起衝突,不問緣由,全部就地處死。
第二條規矩,則是罵我姜尚真這個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爺,那就是以怨報德了,如此不知好歹,也會死的。
最後一條不算規矩的規矩,要尋仇,來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們來。
如今小小梧桐傘內,竟然容納了百餘萬背井離鄉的難民。
修道之人終究相對少數,加上跟隨練氣士的閑雜人等,總計不過六千餘人。
在這個過程當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錢之間取捨,如何親疏有別,種種人心之陰私幽微,一覽無餘。
不管如何,姜尚真此舉,人也救了,比崔東山在密信上的預期,還要多出三十萬。不但如此,姜尚真還憑藉著殺富濟貧的買路錢一項,就使得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非但沒有跌為下等福地,等到將那批神仙錢煉化,哪怕在商言商,刨開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開銷,福地靈氣依舊可以增加一成。
何況姜尚真也沒想著在商言商,錢太多很煩惱,樂趣只在掙錢上。
至於那些藏頭藏尾、隱匿於山上修士身側的許多世俗貴人,搬家之後,那是真有錢,許多個山下豪閥高門,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錢袋子遜色了。何況姜尚真的生財有道,路數太多,五花八門,在蓮藕福地落腳之後,想不想繼續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於神仙府邸?每天不來些山珍海味,對得起你們世代簪纓的顯貴身份嗎?再來幾位能歌善舞的符紙美人解解悶?
所以這才是蓮藕福地的收入大頭,這撥人給錢還爽快。
流霞寶舟上,鴉兒說道:「隋姐姐,咱們只要再去北邊渡口轉一圈,你就可以帶著梧桐傘返回寶瓶洲了。」
隋右邊點點頭。
船尾那個曹峻來到這邊,說道:「反正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那邊,你們不用管我。」
隋右邊說道:「隨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風遠遊,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葉宗。
曹峻之所以沒有直接返回寶瓶洲,反而選擇與魏羨、隋右邊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去往桐葉宗,是要去找那個讓他劍心崩碎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那個左右,曹峻作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劍仙胚子,豈會一直停滯在金丹瓶頸?
曹峻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氣象。
劍心毀壞之後,曹峻很快淪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萬事不上心,隱姓埋名浪蕩江湖,曾有後來者居上的一位同齡劍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讀書人,還知道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種話,是當面對曹峻說的。
當年曹峻聽過之後,笑眯眯點頭稱是。
在那桐葉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見到了那個據說剛剛從海上收劍返回的男子。
傳聞整個西北部海岸線,被左右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個稀爛。
好在除非桐葉洲一洲大地,半數皆陸沉于海,那座三垣四象大陣就依舊存在。
曹峻看著那個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劍仙,幸會幸會。」
左右問道:「你是?」
曹峻啞然。
你他娘的當年打爛老子劍心,然後不記得我是誰了?
曹峻說道:「南婆娑洲劍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記起來了,「有事?」
曹峻沉聲道:「左右,你別死了,我以後還要跟你問劍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問了兩個問題:「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劍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猶豫片刻,點頭笑道:「有何不敢,為何不想。」
左右點頭道:「那就留下,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曹峻咬牙切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別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老子被你坑慘了!」
左右又有兩問:「仗著沒受傷,要與我問劍?我站著不動,你出劍不停,誰先死?」
曹峻轉身去往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剛好王師子和於心御劍來此,有事請教左右前輩。
對那位來自南婆娑洲的劍修身份,都有些猜測。
於心輕聲說道:「既然能夠與左右前輩問劍,應該是位上五境劍仙吧?」
王師子點頭道:「照理說是如此,不過瞧著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輩收斂了劍仙氣象。畢竟不是隨便一位劍修,就敢向左右前輩問劍的,一般來說玉璞境都不敢,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劍氣長城,哪怕作為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都不太敢出劍。」
曹峻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沒被左右氣死,卻差點給那兩個王八蛋氣死。
不過曹峻轉過頭望向那兩人的時候,還是微微一笑。
劍仙你們個大爺。
等到曹峻離去,王師子與左右前輩說了事情,得到答案後就要立即離開,只是見那於心姑娘還站在原地,王師子以為還有遺漏之事,就一併留下。
於心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出於禮數,報以微笑。
於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風離去。王師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著那兩個比較古怪的男女,會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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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從小鎮搬遷而來的古井,暫時安置在那處竹樓後邊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裡邊嚷著喂喂喂,有人嗎?聽得著嗎?我叫周米粒,膽子賊大的周米粒,我是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嘞,聽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說一遍啊……
魏檗輕聲道:「崔東山只說這是大驪王朝對於解契一事,給出的酬勞,勉強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傘返回落魄山,我試試看能否讓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不過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試試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還是件好事。」
然後米裕以心聲說道:「至於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魏山君你幫忙盯著點,別被有心人傳入落魄山。暖樹和米粒瞧見了,倆丫頭還不得哭得稀里嘩啦,到時候我在一旁攔不住,估計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點頭道:「當然。」
米裕說道:「但是裴錢那邊,估計就沒轍了。」
魏檗說道:「有李槐在裴錢身邊,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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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國京城,白雲觀附近。
一位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牽著個孩子,大步走入那個雞湯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問道:「怎麼不脫靴子就進屋?」
崔東山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笑道:「沒穿靴子啊,你瞧見了嗎?」
老和尚輕聲道:「初念淺,轉念深,再轉念頭深見底。此念漸深,見得人心,未必見得本心。」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舉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與高僧問佛法,聽者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禮,若是無所得,半點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點燃了。
崔東山微笑道:「參話頭,用敲唱,默照禪,對我可無用。」
老和尚點頭道:「你有此說,自有你的道理。」
崔東山哈哈大笑,點燃三炷香,鬆開手後,任其懸在空中,一時間屋內青煙裊裊。
眼前這個老和尚,佛家各脈宗旨,都很精通的。如果不是當下形勢,崔東山很願意跟他聊幾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個孩子,點頭道:「可以的。」
崔東山雙手合十,低頭行佛禮。
老和尚還禮。
崔東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銀子,放在少年手上,「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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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過了鬼蜮谷外邊的奈何關集市,裴錢和李槐繼續趕路,身邊還跟著個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韋太真。
金鐸寺,啞巴湖,槐黃國,寶相國,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訪的人也不少。
韋太真其實不太理解他們為何執意要徒步遊歷山水,從骸骨灘走路去往春露圃,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說半個字。
這天他們離開官道,沿著小路轉入一處深山老林,最後沿著一條地上劃痕明顯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錢輕輕揮動行山杖,「山君大蟲突現身,不在深山攔我路。風高月黑陰森森,四野行人盡回步!怎麼辦?!」
李槐接話道:「麻溜兒跑路!」
「呦呵,還挺押韻。」
「過獎過獎。」
裴錢突然停下話語,輕輕躍上高枝,舉目眺望上方道路,飄落在地,「前邊有人,不過瞧著像是一夥讀書人,看他們腳步不像是練家子,也不是什麼山精鬼魅。」
李槐說道:「那就是跟我們一樣沒什麼錢,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錢再次停步,側耳聆聽。
韋太真有些疑惑,然後心中震撼。這個裴錢竟然比自己更早聽聞山上那點動靜?
韋太真雖然沒把自己的金丹境當回事,總覺得自己就是個根腳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銳感知,到底不是尋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很沒道理,只是韋太真再一想,好像沒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錢李槐相處久了,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裴錢對李槐說道:「山頂有樵夫砍樹,不知道下邊有人,大樹沿路滑下,會傷到前邊的人。你們也小心,躲去兩邊就是了。」
裴錢先回望一眼來時的滑木山道,確定無人之後,這才微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快若奔雷,卻悄無聲息,她很快來到那伙讀書人身前十數步外,裴錢側身而立,對著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樹榦,腳尖遞出,將那樹榦高高挑起,墜落在那伙書生身後的小道上,同時輕輕抖腕,讓那樹榦不至於轟然砸地,磕碰太多,賤了價錢,以拳意虛托樹榦些許,輕輕落地,繼續往下滑去,此後不斷有樹榦滑下,都被裴錢一一挑起,輕輕落地。
當最後一根樹榦來到裴錢身邊,被她腳尖挑高之後,一個後仰騰空,站在樹榦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轉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那撥好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讀書人,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
劫後餘生,慶幸不已,然後只覺得一頭霧水,那個姑娘,怎麼飛走了,連個道謝機會都不給啊。
裴錢站在樹榦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韋太真那邊,輕輕一踩,止住樹榦去勢,見李槐和韋太真在發獃,問道:「繼續趕路啊。」
裴錢跳下樹榦,默念一聲走你,以行山杖輕輕一推,那根樹榦繼續滑下山道。然後裴錢帶著他們換了一條登山道路,不太願意跟那伙讀書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錢說啥就是啥,走在裴錢身邊。
韋太真忍不住問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幾境?」
裴錢轉頭笑道:「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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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繼續六步走樁,步伐極慢,出拳極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如今有無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