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六在離開落魄山,去往老龍城戰場之前,這個自稱「君倩」的魁梧漢子,下山前除了去霽色峰祖師堂敬香,還去了趟落魄山竹樓一樓,除了牆角擺放一張木板床,其餘更像書房些。
小管家暖樹拿鑰匙開的門,周米粒手持綠竹杖和金扁擔,當那門神,挺起胸膛,站得筆直。
劉十六翻開了一些桌上擺放齊整的書籍,書頁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註解,以小楷寫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麼小師弟應該會是個很認真且喜歡較真的讀書人。畢竟當年大師兄崔瀺的珍藏書籍,也是這般,左右每逢在書上看到與崔瀺不同的見解,就會讓小齊代筆寫字,往往一本書籍上邊,會有數十處的書上打架。
劉十六放回書籍,稍稍抬頭,望向牆上懸掛有一幅書齋對聯,藍底金字雲蝠紋。按照小米粒的說法,是小師弟從北俱蘆洲撿來的。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劉十六看似粗獷,實則心細,幾乎一眼就發現對聯角落,鈐印有「陳十一」。
文武兼備,修力修心。
劉十六歸山之前,先去楊家鋪子為那位東王公護陣,再與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償所願,拳碎兩敵,兩場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嶽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長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轉贈披雲山。
阮秀那個「小姑娘」,更誇張,竟然直接過門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能否見過禮聖了。
歸山之後,劉十六有次得了個落魄山右護法私底下封賞的官職,「巡山使節」,小米粒說官兒不大,別嫌棄啊。
漢子巡山時,橫著攤開雙臂,一條胳膊掛著一個小姑娘,一個粉裙,一個黑衣,他們一起走在晨曦中。
有次巡山,則有個蓮花小人兒,坐在他的腦袋上,一起欣賞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間重開飛升台,對於一洲眾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謂一樁天上掉下來的福緣,深厚至極。
一座飛升台。
名副其實的飛升去往一處古遺址,最終會有一座破敗天門聳立雲海上。
在這個天台抬升的過程當中,就是一種砥礪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穩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頂,雖然註定無法跨越那道禁制森嚴的遠古大門,但是修士能夠站在雲上天門外,就算功德圓滿。
不斷有修士從飛升台墜落,重返人間,收穫大小,只看隨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穫,清風城城主許渾,身披瘊子甲,在飛升台上,始終心神穩如山嶽,終於一舉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
風雷園劍修劉灞橋,相對比較可惜,由於劍心存在瑕疵,止步於元嬰境,其實他原本有了一絲大道契機,可應該是心魔作祟,反而受傷不輕。跨出一大步後,非但沒能順勢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許。可哪怕只是從金丹境劍修成為實打實的元嬰境,劉灞橋在即將卸去園主身份的師兄黃河那邊,就算有了個不錯的交待。不然劉灞橋無功而返,劉灞橋覺得就師兄那脾氣,都能夠將園主轉送別人,再將自己封山禁足百年,這輩子不練出個元嬰就別想著下山了。
劉灞橋與許渾一樣登頂雲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間,劉灞橋重遊小鎮,去了趟督造官衙署,與那初次見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緣,一起飲酒。
雲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簡,屬於比較讓人意外,以她的資質,山上幾位祖師爺,其實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夠躋身元嬰,可這次竟然咬牙支撐到了最後,雖然只是瞥見那天門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簡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話,她此次返回師門,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師堂交椅,還該是雲霞山歷史上一位最年輕的女子祖師了。
寶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為金丹客,除了能夠單獨開峰、昭告一洲之外,還能夠在山水譜牒上,相當於抬升一個輩分,若是有幸躋身元嬰,再高一輩。
至於上五境,大可以開山立派去。
蔡金簡退出飛升台後,獨自一人,來到一座舊學塾外,她望向空無一人的學堂,不知在想什麼。
黑衣男子姜韞,作為雲林姜氏子弟,沒有立即直奔雲林姜氏坐鎮的那條東海戰線,去與師父和大都督韋諒匯合,而是稍作停留,與那劉灞橋蔡金簡的選擇差不多,在這昔年的驪珠洞天小鎮上,一人故地重遊。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鐵鎖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條垂入井底的鐵鏈,給他扯出後,就早早煉化為本命物了。
既讓他將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鍊為失傳已久的「鐵山叢林」、「瑩澈道場」,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寶。
這次姜韞亦是躋身了元嬰境。
其餘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夠見到天門古貌的幸運兒,到底還是少數。
秘密趕赴此地的一洲地仙當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全然無所得,很快就摔出飛升台。
只是卻不敢流露出半點異樣臉色。
唯一的「補償」,大概就是沒有在此破鏡,地仙事後去往老龍城戰場,需要積攢的戰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邊在那書簡湖真境宗內,破開龍門境瓶頸沒多久,算是這撥人當中資歷最淺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邊從純粹武夫中途轉去修行,這都能夠成為劍修,已經算是一樁大怪事,在十多年間,就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更是驚世駭俗。不過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兩宗,都幫著隋右邊隱瞞極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傳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飛升台聚會,皆是寶瓶洲地仙,哪個不是將人心修鍊成精的貨色,肯定要對隋右邊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邊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頸。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風光。
願隨夫子上天台,閑與仙人掃落花。
可惜身邊無夫子,天上無仙人。
其實隋右邊是有一定機會躋身元嬰的,但是隋右邊不知為何,在所背長劍願意為她護道一程的關鍵時刻,隋右邊反而刻意壓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於並未出劍,不願以劍意抵禦天上罡風,她單憑修士體魄穩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機緣。
隋右邊退出飛升台後,劍心澄澈,非但沒有半點頹喪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堅定,她在騎龍巷的壓歲鋪子,買了些糕點,然後御風去往州城。
與隋右邊一起離開書簡湖的真境宗嫡傳,都是宗主韋瀅從上宗九弈峰帶來寶瓶洲,兩位與隋右邊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韋瀅的嫡傳弟子,與他們師父一樣都是劍修,那個年輕女子,名為歲魚,總喜歡吵著去劍氣長城砥礪大道,要去親眼驗證那劍仙米裕,到底有無師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個男子,名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練劍之外,對於世情庶務一竅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攔著心愛師姐不要去劍氣長城了。
不過記錄在真境宗山水譜牒上的名字,卻是韋姑蘇和韋仙游。
兩人的本命飛劍,分別是「魚龍」和「酒壺」,都是師父韋瀅幫他們取的,歲魚喜歡她的,年酒也喜歡自己的,因為酒壺之中,別有洞天。
他們要比隋右邊稍早退出飛升台。
他們先前暫住於州城內的一座仙家客棧,掌柜的姓董,年紀不大,在北嶽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譽。
哪怕眼光挑剔如歲魚和年酒,也覺得客棧環境幽靜不俗,以後再來,就要首選此地。
歲魚以心聲言語道:「隋右邊長得這麼好看,師父都喜歡,你怎麼不去喜歡?」
年酒實誠答道:「只喜歡會喜歡自己的。」
歲魚大怒,罵了榆木疙瘩的師弟一句,「去死!」
隋右邊身形落在客棧大門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棧規模不大,規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隨便御風,出入此地,只能走門。
隋右邊找到了韋姑蘇和韋仙游,只說道:「去牛角渡。」
那韋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邊,看久了她,還是次次有驚艷之感,年輕人再看了看師姐,心想師姐你再這麼蠻橫不講理,我可就要喜歡別人去了。
隋右邊和兩位真境宗嫡傳,都有劍符,能夠在龍州地界御風遠遊,隋右邊作為落魄山嫡傳,自然早就擁有一枚龍泉劍宗打造的關牒劍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錢,多得一枚,也無妨。
隋右邊背劍御風,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復得的那把長劍,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誰吃了誰的痴心,誰是夫子誰是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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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一女,連夜離開清風城地界,一路小心隱匿身形,斂藏蹤跡,只是等到進入北嶽地界,就好似遊山玩水一般,雙方年齡懸殊,老者身形佝僂,少女面容清麗,不算太過出挑,老者時不時取出一枝梨花,輕輕捻動,少女見此倒也不羞惱,這位顏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誰占誰便宜還兩說呢。
那老者比較過分,還要取笑她如今是鄉下姑子鄉里樣兒。
正是朱斂和清風城的狐國之主,一個返回家鄉。一個遠遊他鄉。
如今的清風城,一定很雞飛狗跳。
狐國之主,化名沛湘。元嬰境,七條狐尾。
一座狐國,到底是放入蓮藕福地,相對與世隔絕,還是選擇將狐國安置在某座藩屬山頭,朱斂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實上,沛湘到現在還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夠擁有一座中等福地。說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斂,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斂笑道:「忘記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頭,務必務必牢記一個道理,以誠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發神色柔弱,風流滿身,咬了咬嘴唇,「你還是說得具體點,我記性好,低眉順眼做人做事慣了的。」
實在是她與清風城許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斂搖頭道:「我一多說,你會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說什麼,我家落魄山上,風和日麗得很,山外風雨,只是拿來賞景之物。別處山頭,比如清風城,分銀子都有人罵。落魄山不一樣。」
她又問了個問題,「落魄山上,有沒有比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這個。」
那個許氏婦人,確實讓沛湘至今忌憚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婦人當下的尷尬處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子比較喜歡為難女子。那婦人大概是覺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歡往自己繡花鞋裡,天天放那軟釘子,現在遭報應了吧?
用「顏掌柜」的話說,就是反正許渾剛剛躋身了上五境,正好為清風城沖喜。
清風城確實擅長造勢一事,先是嫡女嫁給上柱國袁氏庶子,又欲語還休的,許氏好像用那個心機深沉的嫡子,與那正陽山陶家老劍仙一脈聯姻。如今許渾跨過天大門檻,躋身上五境,以清風城的脾氣,若非一座狐國不翼而飛,別說北俱蘆洲,估計消息都能傳到皚皚洲去。
朱斂笑言一個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讓沛湘深以為然,十分快意。結果當時她就挨了朱斂輕輕一巴掌,說你呢。
黃昏中兩人途徑熱鬧繁華的紅燭鎮,只要過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釋重負,仰頭便清晰可見那雲海繚繞的披雲山了,讓她又吃了顆定心丸。
朱斂在一處市井鋪子買了很多瓜子,然後帶著沛湘去往一條街巷。
沛湘以心聲輕聲問道:「是要見什麼人?」
朱斂帶著身邊這位狐國之主,走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笑答道:「沖澹江水神,李錦。」
朱斂補充了一句,「他賣書,我買書,一直關係不錯,遠親不如近鄰嘛。」
之前因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難免會讓李錦兄弟心有芥蒂,畢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過,得順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結。
畢竟朱斂最擅長對付的,從來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對付嗎?
反正朱斂是從來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瞭然,腳下這紅燭鎮,位於三江匯流處,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錦剛剛被大驪封正沒幾年,祠廟香火倒是不差。
狐國本就是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轉極快,所以沛湘對於一洲秘聞密事,所知頗多。
至於朱斂與李錦相熟,沛湘還不至於如何驚奇。畢竟那李錦雖然品秩不低,可畢竟才是一位大驪「山水官場的新人」,說不定需要與落魄山打好關係,與落魄山熟絡了,差不多就等於跟披雲山魏大山君攀附了關係。
元嬰狐魅「沛湘」,雖然與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雙方無論是身份,還是真實修為,雲泥之別。
如今有個小道消息開始流傳開來,說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場金色大雨的浸潤和淬鍊,很快就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相當於修道之人躋身仙人境界,再次成為一洲五嶽中金身最為精純、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柜是個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邊持壺飲茶,一邊看書。
只是沛湘也沒多看李錦幾眼,容貌風姿一事,最怕貨比貨。
李錦見到了覆有麵皮的朱斂後,很快就認出對方的身份,沒辦法,對方熟門熟路得過分了,書架上為數不多幾本與艷本沾邊的書籍,幾個眨眼功夫,就給那傢伙拿在手中,以前經常愛不釋手,天人交戰,最終還是不捨得買的,今兒闊氣啊,毫不猶豫,大有一種「老子是讀書人,買書哪怕只看一眼價格,就算愧對聖賢書」的架勢,看來朱斂出門一趟,掙著大錢了?李錦瞥了眼那「少女」,由於是坐鎮一方水運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還是無法確定,沒關係,這本就是個答案,那就是元嬰了?對了,清風城許氏有座狐國,名氣很大,狐皮美人更是遠銷一洲王朝、仙府,好一個狐媚子,怎麼,上了朱斂的賊船?落魄山是打算與清風城徹底撕破臉皮?這朱斂,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輕山主不在家,都能夠如此決斷。
李錦心中有了一個個猜測,可是只當沒有認出朱斂,更不多看那沛湘,依舊喝茶看書,當他的書肆掌柜,愛買不買,砍價滾蛋。
大概真正的聰明人,就是李錦這樣,看破了不說破,假裝傻子。
無論是生而為人的幸運兒,還是好不容易修鍊成形的山澤精怪,好不容易學會了開口說話,卻又要學會不說話才算聰明,這個世道唉。
朱斂打了個響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硯池方寸物,舊有銘文二字「山君」。
後來朱斂又以小篆銘刻一串文字和一個畫押。
石壽萬年,紙壽千年,人壽百年,真心幾年。
朱斂的私人花押為「不言侯」。
朱斂接過硯池,如何打開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與他完整告知。
她其實還有一件珍惜異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國的寶庫財庫,也算她的私房錢,她半點不怕朱斂染指,只不過朱斂不感興趣。
當女子身心,皆與某位男子坦誠相見,那男子若是稍稍講點良心,就該負擔。
朱斂恰好最怕這個。
所以朱斂對這位狐國之主,可沒有半點綺念。
朱斂取出了兩幅工筆白描的小品畫卷,先將其中一幅攤放在櫃檯上,轉頭對那水神笑道:「掌柜的來掌掌眼?」
李錦聞言後起身,笑著將茶壺與書籍放在一旁花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擱放了一隻浮雕雲龍紋銅花器,精美異常,根根龍鬚,纖毫畢現。
銅花器當中,斜插數枝桃花。
李錦來到櫃檯旁,會心一笑,「這位客人,我以錢購買便俗了,不如咱們以書換畫?」
沛湘也是頭一次看到這幅畫,大概是在那清風城的香料鋪子,「顏掌柜」得閑時隨手為之。
她瞥了眼朱斂。
她明眸善睞,秋波流轉。
對於李錦的提議,朱斂不置可否,打開了第二幅畫卷。
第一幅所繪,是那鯉魚高士圖,文士相貌清雅,騎乘一條大鯉,鯉魚只露出首尾,龐然身軀籠罩於茫茫白雲中。
朱文鈐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則是龍門俯瞰激流圖,是那文士一手撐住龍門大柱,則以白文鈐印八字,魚龍變相,出神入化。
李錦笑意更濃,嘖嘖道:「朱斂老哥,大手筆啊。」
朱斂點頭笑道:「李錦老弟,好眼光啊。」
李錦視線沒有長久停留在畫卷上,斜靠櫃檯,「說吧,什麼價格。千金難買心頭好,當我討個好兆頭,就是穀雨錢,都好談。」
化名李錦,真身錦鯉。
朱斂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會意,動作輕柔,小心捲起畫卷,系好繩子。
朱斂笑呵呵道:「咱們以錢財往來已久,今兒不談錢,以書換畫就是,如何?」
李錦看了眼兩幅畫,收回視線,搖頭而笑,「還是老規矩,親兄弟明算賬。」
朱斂不以為意,大笑道:「那就送給李錦老弟!」
李錦這才點頭,伸手覆在畫卷上,「承情。鋪子以後就為朱老哥破例,書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聰慧,立即知曉雙方深意。
朱斂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與沖澹江多走動,各取所需,多積攢香火情。
只是李錦也以沖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斂的結盟。
朱斂就退了一步,雙方稱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誼。
一場好聚好散。
朱斂帶著沛湘去往與紅燭鎮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時,朱斂撿了根樹枝當做行山杖,愈發像個年邁老人了。
沛湘隨口問道:「若不是白描,將那條鯉魚繪為鮮紅色,豈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斂搖搖頭:「打個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腳,可若是當著沛湘的面,見一次就喊一聲狐狸精,合適嗎?不合適的。不出意外,李錦自己會為畫卷添色,無需外人代勞。」
朱斂笑問道:「不信是吧,咱們賭一賭?小賭怡情,一顆雪花錢。」
沛湘不願與他賭,誰勝誰負又無半點意義。
這一路行來,不僅是沛湘這位元嬰境狐魅,寶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頭,便可見到那覆蓋一洲的朵金色蓮花。
以寶瓶洲為一隻寶瓶,開出一朵蓮花。
隨風搖曳春風中。
這等異象,便是沛湘都要覺得匪夷所思。
只不過時日一久,也就見怪不怪,只當是人間罕見的美景去欣賞。
在這還鄉路上,朱斂卻很少欣賞這份賞心悅目的美景氣象。
朱斂只是與她詢問了那書上記載的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澤。
沛湘就只當是一位純粹武夫大宗師,對此不上心。
朱斂也不願與她說那些內幕,終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終,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頭。
朱斂揀選了一條棋墩山僻靜小道,以前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等公子,都喜歡走這條道路。相信那會兒的裴錢,沒少耍那套瘋魔劍法。
離鄉多年,變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紅燭鎮,得知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時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經搬遷來了棋墩山,品秩不變,看似官場平調,實則貶謫無疑。
沒了匾額與神像,建築依舊保存。
這個舉措,是山君魏檗與大驪王朝的一種心有靈犀。
山神宋煜章沒什麼怨言怨氣,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反而在搬遷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沒什麼香火的祠廟,在落魄山四處逛了逛。大有無官一身輕的意思。
朱斂其實很能理解那個宋煜章。只是既然各為其主,當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斂也從不攔阻裴錢她們去山巔祠廟遊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斂還得了沖澹江水神李錦的一句祝賀。
因為黃湖山那條大蟒,竟然有膽子離山走江了,既然李錦道賀,那位黃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錦謹慎,先前在書肆,只以心聲與朱斂語言此事。
而沛湘作為實打實的元嬰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龍州邊境,依舊能夠心生感應,她立即御風高處,遠眺龍州水運的急劇變化,斷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斂覺得行走沉悶,便乾脆與沛湘說了這件事情,與她說了個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亂瞎猜那條水蛟的根腳來歷,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風在天,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雖然三江匯流處,山水氣運激蕩不已,又有神靈施展障眼法,使得視線模糊不清,沛湘認定那條走水時氣勢驚人的大蟒,定然是龍泉劍宗的護山供奉之類的顯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順暢,洪水滔滔不說,好像還有沿途各地水神幫忙護駕似的,以免大水沖岸,殃及百姓,遭來天譴。尋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處處刁難,就已經是萬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驪舊版圖屬於疆域格外廣袤的龍州地界,不過是接連暴雨,白晝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洶湧。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來,卻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鄰近家鄉,朱斂就不再隱瞞什麼,「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處藩屬山頭修行已久,與你如今可算半個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們以後多往來就是了。落魄山沒有什麼小山頭不小山頭的忌諱,都是擺在檯面上的,親疏有別,就是親疏有別。」
反正山規就那麼幾條,連小米粒都能背誦得滾瓜爛熟。
沛湘微微訝異,埋怨道:「這等不容小覷的助力,你事先都不與我說?」
一條元嬰境水蛟!
完全可以當半個玉璞境練氣士看待!
這等天生肉身強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劍修之外的元嬰境修士,誰敢輕易招惹?!尤其是那些個鄰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門派,一旦與之結仇,簡直就是閻王爺發請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風城許渾不是已經躋身了上五境,作為兵家修士,他又以殺力巨大,名動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這條水蛟壓陣,加上朱斂,就完全可以與清風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讓沛湘寬心幾分就好。」
朱斂笑了笑,面對沛湘的震驚,他只是提了這麼一嘴,就沒有多說什麼。
不湊巧,在家鄉那邊,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說句話的。
如果朱斂沒有記錯,泓下連霽色峰祖師堂,都還沒見過一眼。
朱斂當下比較不放心的,還是那個陳靈均在北俱蘆洲的大瀆走江。
既然如今還沒有確切消息傳到寶瓶洲,就意味著陳靈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陳靈均遠比泓下誇張的那個走水結果,朱斂只是擔心陳靈均的性子太跳脫,出門在外,沒個照應,容易吃虧。就陳靈均那脾氣,在家鄉這邊還好,反正早就乖乖認命了,打死都不會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邊,大概就又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樹花,遞給朱斂。
朱斂擺擺手,笑道:「人越丑,才越愛戴花。還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習俗的。不然後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卻還是簪花在鬢。
朱斂可以御風遠遊,沛湘也是元嬰地仙,興之所至,就無所謂腳下道路有無了,朱斂來到棋墩山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脊,只是與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經有些遠。
朱斂雙手負後,站在一棵古松枝頭,會心一笑。
可見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樹枝上,雙指輕輕抵住鬢角耳邊那樹花。
朱斂感慨道:「哪家敢掛無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兒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我們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誇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斂抬頭望天,輕聲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斂舊家鄉,哪怕晚輩丁嬰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論心境,未必。丁嬰屬於應運而生,趁勢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實在朱斂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後來裴錢的講述,丁嬰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斂當年事。甚至可以說,後來魔頭丁嬰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斂踩出來的那一條。
那頂仙家高冠,便是朱斂隨手丟給年輕丁嬰之物。
朱斂一人殺九人,殺絕天下高手,眼中身邊皆無人。
只是朱斂沒覺得那是什麼壯舉,距離心中所想,還差得很遠。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輩,已在朱斂心中高遠處,朱斂得一步步走過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掛像之一,有武夫崔誠。
而當年將已經瘋瘋癲癲百餘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緣起於那位托缽雲遊、最終步步生蓮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斂點頭道:「環水皆山也,環山皆水也。其中最為蔚然而深秀者,吾鄉也。」
沛湘玩笑道:「這麼酸,很會做酸菜魚?」
因為朱斂曾經開過玩笑,自詡為廚藝第一,拳法尚可,琴棋書畫也湊合。
朱斂哈哈笑道:「沛湘你湊巧說到這裡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誰都別談什麼酸菜魚,不然容易被記在賬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兩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斂緩緩走樁,沛湘無所事事,便仰頭賞景。
最後來到棋墩山最後一處高坡,朱斂收拳,眺望遠方,沒來由感慨道:「夢醒是一場跳崖。」
沛湘笑問道:「何解?」
朱斂搖頭道:「無解。」
沛湘並未深思此語。
朱斂偶爾言語,往往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條已經與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條大蟒的走水,運道真好。是不是你們大驪龍州,龍州這個名字取得好?」
朱斂說道:「龍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輕揉眉心,頭疼。
朱斂朱斂,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懷疑一件事了啊。
朱斂自言自語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嗎?我越來越不確定。」
朱斂很快就又說道:「只是痴人夢囈,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問道:「若是我問你,你回答了我,豈不是可以反過來證明你?」
朱斂搖頭感慨道:「我豈能知道你是不是真,問了白問,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惱火。
只是她又有些釋懷,朱斂能夠如此坦誠,已經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沛湘問道:「那麼到底誰才能給你一個答案?」
朱斂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遠方,最後輕輕拍掌,「日月在天,一個明字。我心光明,一個好人。由這個人告訴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斂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鄉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亂。
大概一個會這麼想的人,會很奇怪,又很孤獨。
朱斂卻已經收拾好心緒,繼續趕路。
昔年獨行家鄉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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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臨時在此養傷和穩固境界的泓下,立即運轉神通,趕緊出水登岸,來見阮秀。
化蛟之前,面對阮秀,泓下戰戰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後,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難以抑制的喜悅,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猶猶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現身後片刻,也跟著來覲見阮秀。
阮秀看著她們倆,一個化蛟水裔,一個封正水神,阮秀沒有說話,只是小口吃著一塊壓歲鋪子的桃花糕。
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將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驅逐,就怕不小心觸怒眼前這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黃衫女惴惴不安,選擇一處源頭水,現出真身,開始走水。
如今龍州能算仙家山頭的,其實就三座,龍泉劍宗,披雲山,落魄山。
所以這次走水,順利得讓化名泓下的黃衫女,只覺得做夢一般。
先是從一條源頭溪澗走出大山,有神位卻無祠廟香火的龍鬚河河婆馬蘭花,那河婆只敢諂媚送行,同時幫著拘押洪水,然後是經過最為水運濃厚的鐵符江,有那大驪第一等江水正神楊花坐鎮,她沒有現身,卻也壓制水勢,再然後是路過一小段的繡花江,最後逆流那條最為險峻、水性最烈的沖澹江,兩位江水正神都護駕猶如護道,泓下就是這般順遂無礙,走江化蛟了。
最後還能去往玉液江一處靈氣充沛的天然水窟療傷。
是那位水神娘娘親自來邀請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實在艷羨這條大蟒的機緣。
反觀自己,莫說是大道福緣,好像就只有災殃禍事。
那青衣女子不說話。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蟬。
阮秀吃著糕點,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難怪會輸給一條小泥鰍。」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條火龍盤踞如手鐲。
原本死氣沉沉的那條火龍,立即眼珠靈巧轉動,最終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趕緊偏移視線,艱難穩住道心,才不至於順著本心挪步後退。
火龍已是上五境,絕對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點的慢悠悠,對於她眼前兩位而言,就是一種莫大煎熬,如魚在油鍋,大火烹煮。
估計就算清楚了,她也不會在意就是了。
阮秀剛剛返回浩然天下。
還是那位中年儒士幫忙開的門。
怕爹罵她胡鬧,就先來這邊躲躲。
因為心情不佳,看這泓下,自然就沒什麼好臉色。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場奇異「走水」的火龍,對主人溫馴萬分,繼續酣眠。
最一般的山澤水裔之屬,能夠成功走水一條大河,就已經算功德圓滿,運氣好,血統正,說不定就能得到蛟龍之屬的某種祥瑞特徵,例如龍爪,龍鱗,或是龍鬚。
就像那桐葉洲黃鱔大妖,昔年試圖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攔,其實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於本就是蛟龍之屬的大澤水裔,則需要最少走過一條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擁有一副名正則言順的蛟龍之軀,關鍵是可以孕育出一顆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場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視為世上再無真龍,只剩下血統不正的眾多龍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瀆,就那麼幾條,一路上往往宗門林立,蛟龍哪敢造次,別說走水數萬里,躲在僻靜水底,尋一處水運相對濃郁的老巢,隨便掛個某某龍宮、某某水府匾額,就已經燒高香。
故而走瀆成功、再化龍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龍之屬、萬千水裔,哪個不想化龍?可是誰敢?
因為沒有誰敢斷定,當年那個殺絕真龍的不知名劍仙,會不會再次出劍。
直到寶瓶洲,有一條渾身雪白甲鱗的蛟龍,走水一洲大瀆,真龍歸位。
一舉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運。
泓下這條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稚圭走瀆時跟在身後的那條小東西,都還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條水蛟,一位水神,如獲大赦。
她們立即沒入水中,在江底遙遙對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交流,雙方只覺得同病相憐。
阮秀皺了皺眉頭,依舊看著眼前河水,問道:「好看嗎?」
有一位老舟子,撐蒿緩緩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數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還是清晰入耳,並未作答,只是嘖嘖稱奇。
一位年輕女冠站在船頭,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見面了。」
阮秀以前對那個以神誥宗女冠身份,遊歷驪珠洞天的賀小涼,印象還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蘆洲清涼宗,宗主賀小涼。
身邊站著一位從骸骨灘壁畫城走出的騎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賀小涼身後,因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覺得刺眼,開始心神不寧。
賀小涼與半個師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師尊法旨。
只有兩件事,一件與陳靈均有關,已經事了,再就是讓賀小涼重返寶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馬苦玄,賀小涼可以順便見見某位師兄。
至於老舟子,相較於那個師弟,更想去老龍城見桂夫人。
李希聖一步跨越中土神洲,來到家鄉的福祿街大門外。
拜見了父母后,李希聖來到妹妹住處的那座小池塘。
看著裡邊一隻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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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舊緩緩而歸,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門口,沛湘看到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環胸,懷抱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得筆直,瞪大眼睛,好似是個負責看守山門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們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風了。
朱斂介紹道:「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沛湘笑出聲。
朱斂說道:「又沒騙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譜牒上的右護法,霽色峰祖師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朱斂呵呵一笑,「對了,你等會兒見了小米粒,只管開門見山寒暄一句,『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啞巴湖大水怪』,她會很高興的。」
他抹掉臉上那張麵皮,恢復落魄山老廚子的那張。
沛湘也摘掉了麵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後一路飛奔到朱斂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廚子老廚子!我都以為你迷路,不曉得怎麼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紅燭鎮接你……」
小姑娘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都顧不得什麼面子不面子了,還不小心承認了自己不敢去紅燭鎮和玉液江。
朱斂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顛了顛背後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淚,怯生生看了看老廚子身邊的女子,緊緊抿起嘴,與沛湘施了個萬福。
沛湘微笑點頭。
方才只顧著看老廚子是胖了還是瘦了,都沒瞧見這位賊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記起朱斂的那個提醒,笑道:「你就是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當場,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撓臉還是撓頭了。
哦豁。
這個姐姐咋個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這就是裴錢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變吧?
唉,變個鎚兒嘛,長大有啥好的。不過小米粒是不敢與裴錢這麼說的。
周米粒想起老廚子的問題,小聲道:「裴錢說的那種神仙書?圖畫上邊小人兒,會打架的?可惜裴錢不願意多說。給我瞅瞅唄?如今我可喜歡讀書,學問老大了,呵,等裴錢回了家,要嚇她一大跳。」
朱斂老臉一紅,無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嘆一聲,老氣橫秋道:「恁大人了,還嗑瓜子。」
不過小姑娘很快笑道:「買都買了,就這樣吧!」
朱斂笑著點頭。
久違的家風山風,終於不再是只是遙遙懷念了。
我已歸鄉,身在此山中。
一頭小水怪,好似變作山間小黃雀,在朱斂身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說著家裡事。
一些個不能說的事兒,小米粒就沒說。落魄山上的機靈鬼,裴錢第一,她第二,暖樹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實在覺得荒誕不經,只好以心聲詢問,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山上門派、仙家洞府的護法職位,分量極重,被譜牒仙師譽為半座山水大陣。
沛湘確定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簡直就是低得離譜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護法了,難不成那泓下是左護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斂,竟然置若罔聞,只顧著與小姑娘言語雞毛蒜皮。
沛湘氣笑不已。
活該你被稱呼一聲老廚子。
在沛湘小有鬱悶的時候,很快就變成了驚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憑空現身,與朱斂微笑道:「你倒是有樣學樣,甩手掌柜當得很過癮?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覺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斂略遜半籌。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斂感慨道:「久別家鄉,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朱斂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漲,理當天地同賀,等到亂世結束,咱們名正言順辦它一場夜遊宴!」
魏檗沒有理睬朱斂,與那狐國之主點頭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斂的謀劃。真夠損的。朱斂這一鋤頭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風城許氏的一半財源。
沛湘趕緊與山君大人施了個萬福。
婀娜多姿,嫵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為之。
小米粒笑著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時只喊兩遍,今兒賊高興真開心,多喊一遍。
魏檗會意,微微彎腰,攤開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自然而然嗑著瓜子,以心聲與朱斂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斂聽到魏檗所說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個來落魄山避難得以逃過一劫的朱熒王朝餘孽,原來同樣得到了一道大驪密旨,卻沒有去往飛升台,年輕劍修等於主動放棄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緣。
這當然是宋氏皇帝與落魄山的一種明示,我大驪已經知曉此人根腳,但是仍然願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桿郎的追捕,會就此收手。
朱斂比較滿意那條喪家犬的選擇,很明智。沒有得寸進尺,落魄山給了他一處棲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還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輕重,誤以為一張用完就沒的救命符,可以當做長久的護身符,那麼朱斂就要往他屍體上貼上一張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斂第二件事,肯定就是問拳。
而朱斂問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於第一件事,當然是給暖樹、米粒她們送去瓜子,然後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時令菜,到時候摘了圍裙,再去問拳。
朱斂抬起頭。
然後沛湘只見山上,緩緩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溫柔。
朱斂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說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風城這些年秘密謀劃,朱斂以防萬一,免得功虧一簣,就與落魄山沒有任何密信往來。
畢竟那個許氏婦人,真不是什麼省油燈。比如關於憑藉狐國悄悄聚攏文運一事,哪怕到現在,朱斂其實早已發現蛛絲馬跡,可沛湘依舊沒有與他坦言。
所以朱斂還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對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劍修。
米裕以心聲與朱斂笑言,「見過大管家。我來自劍氣長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劍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斂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為我落魄山增色許多。」
米裕趕緊抱拳還禮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後悄悄身體後仰幾分,朝老廚子背後的包裹,丟了個眼色,示意余米,老廚子今兒回家,買了好些瓜子。
沛湘覺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餘,更被那個「余老弟」震驚到了。
劍氣太重!
當然不是米裕故意顯擺境界。
這種事情太無聊。
事實上,米裕剛剛從老龍城返回落魄山沒多久,劍氣夾雜殘餘殺意,尚未褪盡,自然流露而已。
這還是米裕刻意壓制劍意的結果。
除了米裕和朱斂先後返回落魄山,其實還有人正在趕來。
種秋,曹晴朗。終於遠遊歸來寶瓶洲。從北而來,乘坐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
從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寶瓶洲,一無跨洲渡船,二來太過兇險。
種夫子就帶著曹晴朗走了趟皚皚洲,去往北俱蘆洲,再乘坐渡船,南下歸鄉。
另外一撥人,則是浮萍劍湖的隋景澄和師兄榮暢,他們從寶瓶洲南方遊歷北歸,會再次路過落魄山。
他們期間專程跑去老龍城找了師父酈采,酈采沒讓大弟子榮暢留在戰場,說她要是一個上頭,死翹翹了,以後浮萍劍湖豈不是要給人欺負個半死,所以你榮暢就別湊熱鬧了,反正浮萍劍湖有我這宗主撐場子,談不上贏多大面兒,反正丟臉是不至於的。
此時山上,竹樓外,拜劍台修行的劍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與劍仙前輩米裕道別,也順道看一看那個修行符籙的蔣去。
崔嵬同樣走了一趟飛升台。
已是一位元嬰劍修。
如今魏檗這位北嶽山君,算是相對比較清閑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懶,實在是那幾場天幕開門後的大戰,從頭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撿便宜了。估計以後與那身為同僚的中嶽山君晉青重逢,對方不會少說怪話。
朱斂拉上魏檗和米裕,還有那賬房先生韋文龍,一起商議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沒有一件小事。
連那安置狐國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著那個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跟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處雅靜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複雜,夜不能寐,乾脆就離開住處,獨自散步,坐在了山頂台階上。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當下心情,過於沒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樁接一樁,讓她目不暇接,又難免心中惴惴。
然後沛湘發現朱斂應該是聊完了事情,這會兒正陪著那個岑鴛機一起走樁下山。
朱斂發現岑鴛機拳法精進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劉十六的點撥。
朱斂讓岑鴛機繼續走樁上山,他則率先快步登高,來到沛湘身邊坐下。
朱斂輕聲道:「是不是才回過神,原來已經身在異鄉了?沒事,不用太久,你就會習慣的。」
沛湘輕聲問道:「顏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裡,偷偷笑話我是井底之蛙?」
朱斂笑道:「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風城的狐國之主,是位女中豪傑。精算計,敢決斷,還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緒,是真沒有道理可講的。
心情好時,萬事都好。心情不好,諸事不佳。
後者總是突如其來,往往讓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聽她具體說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細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惱人氣話也罷,莫要著急,自亂陣腳,且當是個無法反駁的道理,去聽好了。一旦為此不耐煩,或是一旦以理說理,還能如何,完犢子。哪怕不說話,也要聽著,也得認真看著她。
男子願不願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結所在。
只不過朱斂是誰,很快就讓沛湘笑開顏。岑鴛機在半山腰處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見山頂台階那溫馨一幕,對朱老先生愈發欽佩。才回家鄉,就要為落魄山照顧客人。
若是換成了年輕山主坐在那女子身側,估計岑鴛機就要擔憂那位沛湘姐姐的處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還喜歡醉醺醺走夜路,喜歡萬事不管,只顧著獨自遠遊,讓朱老先生勞碌異常。
而她岑鴛機每天勤勉練拳,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何況說不定下次擦肩而過,雙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許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鎮,楊家藥鋪。
長命道友離開騎龍巷,夜行來此,輕輕敲門。
去一處古戰場砥礪武道的蘇店和石靈山,如今都已經遠遊歸來,繼續當著不起眼的鋪子夥計,不過石靈山住在桃葉巷,就只有師姐蘇店住在這裡。
蘇店得到師父授意,給那位女子開了門。
長命去往後院。
蘇店則乾脆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後院,長命與那位老人施了個萬福。
執晚輩禮,她甚至沒有落座。
詢問鋪子這邊是否需要金精銅錢。
畢竟如今大戰正酣,老龍城主戰場之外,其餘東西兩邊沿海戰線,雖然不如老龍城慘烈,卻也是硝煙萬里。
楊老頭搖頭道:「好意心領。你積攢那麼點家當不容易,好好余著吧。」
之所以願意與她多說幾句,除了她心誠之外,她與神道的那點淵源,更是緣由。
長命就要告辭離去。
不過老人突然問道:「壓歲鋪子那石柔,身上有條伏線,看出來了吧?」
長命搖頭道:「不曾看出。」
楊老頭換了一根老煙桿,裝煙草之前,輕輕磕了磕台階,「古蜀地界,大有神異人事,那石柔的身上傳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並不顯眼,只是余著余著,就顯得比較水落石出了。」
長命對寶瓶洲十分感興趣,落魄山上藏書頗豐,她經常翻閱書籍,倒是看到一個古蜀八百仙的書上說法?
老人繼續道破天機,「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淵源,藕斷絲連。至於何時牽動荷花帶動藕,得看對方心情,將來要不要重返真正故鄉,來見他的師兄了。」
長命只是聽著,默默記在心頭。
楊老頭沒來由說一句:「野貓夜路遍地腥。」
馬苦玄的那個「兒時玩伴」,來歷當然要比石柔的那點道種靈光,要大得多。
楊老頭指了指對面檐下那條長凳,「坐吧,隨便掰扯幾句。」
長命領命坐下。
楊老頭沉默許久,緩緩道:「只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沒有比這裡更能嚇唬外鄉人了。」
甲子以來。
崔瀺,齊靜春,這對反目成仇給天下人看的師兄弟。崔瀺離經叛道是真,欺師滅祖就算了。
文聖老秀才,君倩劉十六。加上陳平安,那麼文聖一脈嫡傳,就只差一個左右未曾現身此地了。
人間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在此擺攤算命,就有那陰陽家鄒子,在此擺攤賣糖葫蘆。
天君謝實。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兩對父女。
曹曦曹峻,一對泥瓶巷祖孫。
「目盲道人賈晟」,白帝城鄭居中,又是一對師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聖。
昔年白龍魚服的宋長鏡。
墨家許弱。
只差幾步路就會走入小鎮的阿良。
好似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劍修姜尚真,米裕,酈采……
當然最後,還有那橋下懸古劍。
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麼。
所以只要稍稍運道不濟,不管誰來這裡,任你境界再高,膽子一大,就都要命懸一線。
哪怕一時得意,在這裡與人結了仇,暫時性命無憂,也要放眼看遠,多悠著點,畢竟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尤其是陳平安、馬苦玄這一輩,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會小。
楊老頭破天荒笑了起來,「這等開篇,真是雄文。」(注1)
長命始終屏氣凝神,只聽不說。
然後她轉頭望去。
有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背著竹箱,手持綠竹杖,一手猛然掀開帘子,剛好看見那楊老頭難得笑容,便大笑道:「老頭兒,看把你樂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著媳婦啦?!老當益壯,相當可以啊!」
長命愕然。
那年輕人不知長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後屁顛屁顛跑到楊老頭身後蹲著,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沒覺得楊老頭,有本事能找到這麼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長命長久獃滯,然後驀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個久聞大名不見其人的李槐。年幼就與主人關係極好。
楊老頭也由著李槐造次,只是說道:「還捨得回來。」
李槐鬆開手,一屁股坐在旁邊,輕輕捶腿,抱怨道:「這一趟好走,累死個人。屁福緣沒有個。」
楊老頭呵呵一笑。
長命告辭離去。
楊老頭視而不見。
李槐摘下書箱放在一旁,後仰躺去,神色疲憊道:「楊老兒,你說怎麼世道一下子就變得這麼亂了。」
楊老頭說道:「還好吧。」
李槐問道:「跟你沒啥關係吧?」
楊老頭默不作聲,開始吞雲吐霧。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給個準話啊。真當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別逞強。」
楊老頭說道:「沒啥大關係。」
李槐稍稍鬆了口氣,嬉皮笑臉道:「先前看你笑得賊兮兮,不像個正經人,有啥好事?真找著媳婦了?不能夠吧。」
楊老頭沒有說話。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著是真不想坐著,坐著就不想站著,反正他打小就這樣。習慣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誰都比不過,比不過身邊朋友,李槐其實也無所謂,但是出遠門,總能遇到些事,不是那麼讓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親總說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還算有幾分俊俏水靈,以後找個願意幫襯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著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還沒個著落。瞧瞧,錯過了我那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陳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個意思,尤其是娘親,姐姐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就咱們娘親那脾氣,捨得給兒子準備的屋子,騰出來給外人住?
楊老頭好似知曉李槐的心念,說道:「你姐又不喜歡陳平安,強扭的瓜不甜,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些年讀的什麼書。」
李槐白眼道:「扯啥犢子,先找個媳婦,再來跟我談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開竹箱,嘮嘮叨叨著自個兒開銷多大,這趟北俱蘆洲遊歷就沒花過錢,臨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聽著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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憊懶貨劉羨陽,難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來。
他那河畔鐵匠鋪子,離著山頭可不近。
劉羨陽懶到了都沒去什麼飛升台。
反正又不是沒有在夢中去過,許多次了。
一般人,莫與我劉羨陽說什麼驚心動魄。
看著那個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雞啄米打盹兒的周米粒,劉羨陽輕輕咳嗽一聲。
周米粒打了個激靈,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劉瞌睡來了啊。」
在小米粒這邊早早得了個劉瞌睡綽號的劉羨陽,先點點頭,然後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為右護法,擔任小門神,多跌份兒。」
周米粒無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風叔叔遠遊去嘍,元來也跟著他姐下山去嘍。暖樹姐姐每天那麼忙,我又這麼空。」
然後小姑娘悄悄說道:「裴錢一回來,就看到我在這兒守大門,功勞簿上,重重一筆,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長腳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錢按住騎龍巷左護法的腦袋差不多!」
劉羨陽雙臂環胸。
周米粒說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倆剛好一起。
不料劉羨陽笑著搖頭,「想他個屁,一想就煩。」
剛剛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劉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說話的,想個屁?那就吃個屁嘞。
小米粒輕輕搖晃腦袋。
劉羨陽忍住笑,問道:「以前你那個好人山主,經常當我的跟屁蟲,一起去那溪邊,尋一處水面窄的地兒,我先跳,他後跳。嗖一下,跳向對岸,咚一下,掉進水裡。我就在對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勁搖頭,「劉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厲害可厲害。」
除了不會吟詩。
再說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劉瞌睡的跟屁蟲,那自己和裴錢怎麼算,輩分豈不是低了去了。
劉羨陽縮著肩頭,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劉瞌睡啊劉瞌睡。」
劉羨陽望向遠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趕緊找個媳婦嘍,然後生個與小米粒一樣可愛的女兒!」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腦袋畫了一個圓,「一般來說,可難可難。嗑了瓜子,不難不難。」
劉羨陽喃喃道:「短亭又長亭,長亭更短亭。亭亭復停停,歸路行不盡。」
周米粒眼睛一亮,「劉瞌睡,你還會吟詩哩。能不能借我用幾天啊?我以後好跟裴錢顯擺顯擺。顯擺完了,我肯定還你。」
劉羨陽微笑道:「當然可以啊。」
然後一大一小,一起看著圓圓月,各自想著遠遠人。
金甲洲中部。
裴錢在一處結局慘烈的戰場上,撿到了一個滿臉泥污的小孩子。
這是一個大王朝僅剩的最後一支精銳邊軍了,足足十六萬人,就這樣一下子打沒了。
對方當時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雙破敗靴子,鮮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遠處。
裴錢伸出手去,要將孩子從死人堆里拽出來,那個孩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死死盯住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女子,臉龐開裂,顴骨裸露。
眼神死氣沉沉。
郁狷夫來到裴錢身邊,看了眼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再與裴錢說道:「那一拳,謝了。」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輕輕搖頭。
她先前在戰場上遠遠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學自雷公廟沛前輩一脈,所以裴錢不覺得有什麼好謝的。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顆板栗嗎?
一襲白衣極為矚目的那個年輕男子,獨自站在一處山坡頂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個道老二,被譽為幾座天下的真無敵。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幾分真無敵的氣概。
畢竟在他之前,還有個女子武神的師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殺敵,還能出拳救人。
裴錢至多就是能夠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這還是因為郁狷夫與她並肩作戰,相距不遠。
但是那個曹慈,雙拳卻能照顧極遠處的戰場。
不愧是師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敵。
師父找對手,與師父做什麼都一樣,始終厲害。
就是找開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夠拿得出手。
裴錢與那孩子說道:「起來,該裝死的時候裝死,該起身的時候起身,起身再低頭,這樣才能活得久。留在這裡,死了就是死了。」
裴錢其實早就注意到這個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顧不到。
這孩子,是個妖族。
但是戰場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護住了一個人。只可惜孩子拚死守護的那個人,早已死無全屍。而剛剛幻化人形沒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術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斷長生橋代價,所以先前不是主動裝死,而是暈死過去,等到清醒過來,才開始裝死。
孩子最後起身,默默跟在裴錢身後,一瘸一拐行走。
裴錢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錢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沒有藏藏掖掖,直截了當說道:「裴錢,我多嘴說一句,你以後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顧好一個孩子,並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會因為那個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錢點點頭,「很難。」
她轉頭看了眼那個瞬間停下腳步的孩子。
好像那個人死後,孩子身上的那股野獸氣息,就開始重新聚攏,變得更像一個修行時日未久、不太擅長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於心死。
裴錢停下腳步,轉身面朝那個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問道:「要不要跟我學拳?」
那個孩子無動於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從那個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對自己,也對裴錢。好像對整個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沒有道理,可事實偏偏如此。
那個孩子與裴錢對視,他終於願意開口說話,伸出一手,嗓音沙啞,含糊不清,好似因為傷到了大道根本,以至於說話都難。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聽清楚,孩子是說那「借我錢,我就走。買命錢,以後還。」
裴錢說道:「學拳可以掙錢。」
孩子面無表情,低下頭。
郁狷夫有些無奈,裴錢和這孩子,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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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天闕峰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心懷死志,找到了隨軍修士的領頭武將,說要按照國師訂立的山上規矩,與大驪王朝做一筆買賣。
那位身材敦實的武將點點頭,說可以商量。然後立即喊來了兩位大驪文秘書郎,與這位外鄉老元嬰商議細節,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本秘錄,記載之事,正是桐葉洲青虎宮和陸雍的詳細消息。一位文秘書郎便與武將建言,陸雍不用去戰場殺妖換取戰功,煉丹即可,戰功只會更大。那武將皺了皺眉頭,直截了當,詢問那年輕文官,所謂的煉丹折算戰功,到底是怎麼個演算法,這陸雍搭上了一條性命,在跟我們談此事,勞煩說仔細些。文秘書郎便先與一旁同僚仔細合計一番,然後開誠布公,按照大驪制定的既定章程,給出了武將和陸雍一個面對面的確切說法。
年輕文官,語速極快,措辭精準,沒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煉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寶,都不用陸雍和青虎宮給出,只是不與大驪計較工錢。
比如青虎宮的幾種煉丹之法,如果當真能夠對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有立竿見影的效果,那麼只要陸雍願意與大驪公開,也可以計算一筆相當可觀的戰功。
武將只是插嘴說了一句,你陸雍只管放心,若是不願給出秘傳的煉丹仙方口訣,大驪絕不會因此刁難青虎宮,更不會秋後算賬。
陸雍喜出望外,強壓著心中激動,一一答應下來。
從頭到尾,只是不到半個時辰,連陸雍和青虎宮所有煉丹修士去往何處,如何去,各種丹藥價格,折算成一筆筆具體戰功如何計算,臨時駐地的對接之人,那兩位文秘書郎皆給了陸雍無比詳實的說法。
談完事情,兩位年紀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離去。
那武將也只是一抱拳,與他們沒有任何客套言語。
陸雍心有感嘆。
大驪邊軍的雷霆之勢,原來不止在那戰場上。
負責盯住此地外鄉修士的大驪武將,每次披甲懸刀,巡視山水禁制,偶爾望向那些好似圈養起來的神仙中人,漢子眼神很冷,
與這位擅長煉丹的桐葉洲老元嬰談買賣,是作為一位大驪邊軍的職責所在。
大驪邊軍,律法最重,由不得誰不當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頭裡了。
大驪鐵騎與隨軍修士,沒有什麼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當下談完買賣,就沒太多忌諱了,漢子離去前,突然露出笑臉,朝老修士抱拳沉聲道:「就憑老真人捨得死在異鄉,天闕峰青虎宮,我與袍澤同僚都會記住。幾個沙場莽夫的記不記住,當然不算什麼,就只是與老真人說句心裡話。」
漢子大步離去,鐵甲錚錚作響,只留給老人一個背影。
陸雍忍不住朝那武將背影一抱拳,然後悻悻然放下,快步轉身離去。做事去!
遠處那老龍城戰場上。
大寺高僧,與那不知名的道人,並肩作戰。
老道人打開一幅享譽天下的行書《初霽帖》,內容不過二十八個字,後世印章竟然多達一百七十二個。
字字是符籙,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軍當中。
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玉璞境修士,卻在寶瓶洲籍籍無名。
寶瓶洲的武運,半點不輸給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皚皚洲還要更加武運昌隆。
可是要論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數,確實太過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丟擲出錫杖,化做一條青色蛟龍。
更摘下身上袈裟,驀然大如雲海,遮覆十數里戰場,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大驪宋氏皇帝,曾經下旨在一洲之地,廣建寺廟。
佛門當有還禮。
今天老僧與那道人在短暫休歇時,同坐雲海上,相隔數百丈,以心聲言語,老僧笑問道:「為何來此?」
「山中久居無事,就來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與昔年朱熒王朝一樣國勢雄壯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驪鐵騎打穿一國,馬蹄過境,老神仙並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無情。
不過他卻不是寶瓶洲本土修士。雲遊至寶瓶洲,一住多年罷了。
老道人最後洒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貧道的事。開不開,也還是貧道的事。」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劍修楚陽,曾經被許弱所求,然後又一同相逢於異鄉。
好教那位常年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覺得昔年沒白救他楚陽。
與那孫家供奉攜手,
如今老龍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陣作為屏障,這條南海戰線上,已經出現了三個大窟窿,楚陽就在此負責攔阻妖族湧入。
疲憊不堪,卻也殺得酣暢。
以老龍城作為陣法中樞的山水大陣,既負責阻擋那些送死不斷、屍體堆積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夠為南嶽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夠單獨打破大陣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驪懸空劍舟,負責與蠻荒天下以攻對攻。
如今寶瓶洲老龍城以南,其實就已是蠻荒天下。
一洲之地,寶瓶開出金蓮花,是一座大陣。
更有那二十四節氣大陣,依舊流轉無缺漏。
崔瀺坐鎮「白玉京」,負責劍斬大妖。
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女子劍仙,廝殺不斷,出劍不停。
昔年佩劍「」早已碎裂不堪,無法再用,手中所持,還是她從浮萍劍湖寶庫中扒拉出來的一把劍,
至於一位劍仙作為山巔立身之本的本命飛劍,在異鄉、在家鄉先後兩場大戰中,酈采又都受損。
這位女子劍仙,有那驚鴻一瞥,驀然展顏一笑。
因為有個男人神出鬼沒,遠遠遞出一劍,斬殺了一位元嬰妖族劍修就遠遁,只扯開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為美人,最最動人!」
酈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還需要你說?!」
老龍城戰場最南方,周密現身於此,身邊跟著嫡傳弟子劍仙綬臣,以及從劍氣長城趕來的流白。
還有剛收的關門弟子,不是劍修的甲申帳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機謀智計並歸賈生也。
綬臣皺眉道:「小小寶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異士,甲子帳前後都有記錄,那些個意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我錯過甲子帳諜報了?」
木屐搖頭道:「師兄不曾錯過一封諜報。」
周密微笑道:「怪我離鄉太久。也怪崔瀺謀劃太多。」
浩然天下歷史上,曾有「天下機謀智計並歸賈生也」的感嘆。
所以木屐說道:「綉虎崔瀺,不愧是隱官的師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幾斤幾兩,不死不知。」
周密一揮手。
片刻之後。
一望無垠的壯闊海面上。
雷聲漸大,驚天動地。
原來是靠近老龍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層高達百丈的海面,齊齊洶湧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緋妃、如今蠻荒天下搖曳河共主的一記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龍城!
北去路上,不斷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術法,紛紛為那道鋪天蓋地的巨浪,推波助瀾。
滔天大浪,兇狠撞向寶瓶洲南端的那座礙事城池。
登龍台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過老龍城大陣,撞入海中,尚未現出真龍之身,她就已經將方圓十數里之內的妖族,當場震殺無數。
周密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與關門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說崔瀺不愧是隱官師兄,是不是不太妥當,該是那年輕隱官不愧是崔瀺師弟才對。」
周密仰頭望去,以心聲言語道:「綉虎以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驪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飛劍大如劍舟,懸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問,微笑道:「賈生計謀,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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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別當真,別打臉。
ps:《劍來》最少還有兩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