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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上無大事,如那朱斂與沛湘所說的風和日麗,風吹山雨打水,只是賞心悅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穩,當然不是因為落魄山與世無爭,而是一個已經成長起來的大人、長輩,在遠遠近近的不同地位,為落魄山遮風擋雨。
比如已經走過一趟老龍城戰場的劍仙米裕,還有正在趕赴戰場的元嬰劍修崔嵬。
落魄山頭,連當年個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許的裴錢,當下都已經置身於金甲洲中部戰場,裴錢心中追趕之人,是那個被她視為師父武道宿敵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錢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戰場殺敵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終追趕不及,與那曹慈差距還是很大,可對裴錢來說,學了拳,總得做點什麼。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邊,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猶有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武夫,更加天賦異稟,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長以傷換死,在戰場上更喜歡主動追尋妖族強敵,不幸與之對敵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無全屍。
作為大驪半個龍興之地的北嶽地界,雖然暫時尚未接觸妖族大軍,可是先前接連三場金色大雨,其實已經足夠讓所有修道之人心有餘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樁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勢之下,就沒那麼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東山這兩個有「大驪官身」的,在各自那條線上為泓下遮掩,以至於留在北嶽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至今都不清楚這條橫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龍泉劍宗秘密栽培的護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國搬遷至落魄山,因為選址蓮藕福地,而清風城許渾又必須憑藉老龍城戰功,償還大驪的飛升台道緣,所以即便清風城那位許氏婦人有些猜測,一時間也無可奈何,只能戰戰兢兢,等候發落,城主許渾給外人印象就是專註修行,不諳庶務,使得大權旁落婦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顏掌柜當然心知肚明,清風城幕後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權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錘定音」的許渾。
又比如說要去那風雪廟看看的老夫子種秋,隋右邊都已經死過一次,魏羨和盧白象,先後都有了大驪邊軍和官場身份,在大驪王朝,外人掙官身,除了戰功,就只有更大的戰功。連關翳然、劉洵美這樣出身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將種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殺出來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國姓氏子孫,也都是先有了科舉功名,然後被家族丟到地方官場上摸爬滾打,在哪裡作為首選官場,家族興許可以運作一番,可在這之後能不能陞官,是否平步青雲,都得按照大驪事功規矩來。
崔東山在下山之前,指點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頭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不算快,是相較於林守一之流。
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資質足夠,其實不用太過嚇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穩當第一,左右當年轉去學劍,能夠一鳴驚人,就是因為之前求學太穩當。
如今那個連小米粒都覺得憨憨可愛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裡邊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鴛機她娘親好幾次私底下與女兒說些體己話,婦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委實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還算殷實,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門提親的人,可是愈發少了,好些個她相中的讀書種子,都只能一一成為別人家的女婿。
崔東山坐在山門口的板凳上,聽著曹晴朗娓娓講述自己的少年時光,崔東山唏噓不已,先生這趟遠遊遲遲不歸,到底是錯過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學勤勉,又有種夫子傾心栽培,陸抬輔佐,後來跟隨種秋在浩然天下遠遊多年,學有所成,言談得體,溫文爾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遺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禮,先生不在。
崔東山離開前,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曹晴朗這孩子,揪心的事,比較難言之隱,得嘞,左右第二。
高興的事,是曹晴朗言語難得不那麼自家落魄山,畢竟此風不可長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幾分心虛,至多堅持落魄山風氣如此,功勞他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東山和朱斂、鄭大風都一樣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遠遊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輕一輩,在崔東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來越像先生,那他這個當學生的,真是跳進玉液、繡花和沖澹三江,鳧水個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師弟啊,你覺得岑鴛機與那元寶兩位姑娘,哪個更好看?說說看,咱們也不是背後說人是非,小師兄我更不是喜歡嚼舌頭生是非的人,咱倆就是師兄弟間的談心閑聊,你要是不說,就是師弟心裡有鬼,那師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對待練拳一事,心無旁騖,有無旁人都一樣,殊為不易。元寶姑娘則性情堅韌,認定之事,極其執著,她們都是好姑娘。不過師兄,事先說好,我只是說些心裡話啊,你千萬別多想。我覺得岑姑娘學拳,似乎勤勉有餘,靈巧稍顯不足,興許心中需有個大志向,練拳會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顯劣勢又如何,偏要遞出拳後,要讓所有男子宗師俯首認輸。而元姑娘,機敏聰慧,盧先生若是當適當教之以寬厚,多幾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師兄,都是我的淺顯見識,你聽過就算了。」
「就只是這樣?」
「不然?」
「元寶姑娘喜歡誰,清不清楚?」
「這種事情,哪能知道。何況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東山便不好多說了。
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就像元來是喜歡岑鴛機的。
姐姐一身江湖氣,鋒芒畢露,卻偷偷愛慕一個不常見面的讀書人,讓女子喜歡得都不太敢太喜歡。
元寶其實許多看似桀驁不馴的行事,故作驚人語的稚嫩手段,為何?既然不好意思與他當面言語一句,那就只好讓那人輾轉聽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歡翻閱聖賢書,更喜歡當個讀書人,甚至連那科舉制藝的書籍都偷藏了幾本,卻喜歡一個痴心武學的岑鴛機,喜歡得落魄山彷彿有了兩輪明月,一輪在山上,一輪在心上。
崔東山自認太聰明太無情,擅長處理很多「壞事」和解決意外,所以唯獨這些美好,不太敢去觸碰,怕氣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難圓。
畢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會常來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變,人心再難是少年。
沒關係,余著吧,余給先生。
先生這次只要回家後,就不太容易出門難歸了吧,落魄山就會有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好歲月,嫡傳再傳,祖師堂的椅子會越來越多,落魄山和藩屬山頭會處處人來人往,再傳弟子都會有再傳,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譜牒會越來越厚,然後一本本堆積成箱,甚至連那麼喜歡記住每個人每件事的先生,都會照顧不來,一定會見到一些連先生某天出門,都會有那認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輕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為「兩拳事」的陳靈均,都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年輕人心目中,術法通天的護山供奉之一,無法想像當年祖師陳靈均會只為了一份朋友義氣和江湖人情,在披雲山山腳大門口徘徊不去,最終還要吃閉門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後差點偷偷掉眼淚。
早年連落魄山都不敢來的水蛟泓下,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黃衫女仙」,覺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師,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連那暖樹,都再難有機會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連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會成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穀雨錢還值錢的存在。
將來肯定會有天,每一個落魄山子弟,都會津津樂道自家開山祖師的拳法無敵和劍術第一,仰慕自家陳老山主的相交滿天下,與哪位老祖是摯友,與某某宗門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後的年輕人再去山下遊歷,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會喜歡與他們自己的好友,道幾句我家老祖師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做過什麼壯舉……
那麼落魄山如今年輕山主訂立的規矩和道理,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而崔東山就是要保證在這些未來事,成為板上釘釘的一條脈絡,山綿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後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誰能夠別開生面是更好。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會有種種錯誤,種種人心離散和眾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傳道有人護道,有人糾錯有人改錯。絕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給崔東山的那個道理,說服崔東山不要意氣用事的原因,與外人無關,只是一件崔瀺和崔東山的自己事。
你覺得自己是崔東山,不再是崔瀺,無妨,那我崔瀺已經讓大驪王朝和寶瓶洲成為一個不小的「一」,那你崔東山就讓落魄山成為下個在人間極大的「一」。
我們就與自己問道一場,且當崔瀺比崔東山多活百餘年,再給你最少百年,來與我掰掰手腕,到底誰的「一」更大,更堅不可摧。
崔東山每每想到這個,都想破口大罵,可每次只罵了個老王八蛋,就又罵不出口更多。
那米劍仙心煩個屁,能跟我東山比?!還想老子帶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悶,米劍仙做夢去吧你!老子眼饞死你。
畢竟親疏有別,崔東山自認對米劍仙那還是很呵護的,畢竟是以後鏡花水月的扛把子,不過崔東山對某些新來的,並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氣了,都捏著鼻子認你們是半個自家人了,太客氣反而生分。
例如狐國之主沛湘那件給朱斂添了銘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經成了崔東山的囊中物,崔東山很喜歡那句「真心幾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歡的咫尺物給沛湘姐姐,既是一樁你情我願的公道買賣,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禮,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讓本已見慣了神仙錢的狐國之主好似做夢一般。
一天老廚子在灶房燒菜的時候,崔東山斜靠屋門,笑嘻嘻拿出那件硯池方寸物,輕輕呵氣,與朱斂顯擺。
朱斂瞥了眼,笑問一句「真心幾錢」?崔東山笑眯眯說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來換,當然不止是什麼錢財事,沛湘姐姐位高權重,當然也要為狐國考慮,老廚子你可別傷心啊,不然就要傷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斂笑著說已經很出乎意料了,神色從容,而且十分真誠本心,崔東山又問若是沛湘主動與你道歉,又該如何。朱斂說自有手段,幫她寬心,不然還能如何。崔東山便愈發佩服老廚子,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老廚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門這邊,崔東山順便問了些那位陸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瑣碎小事,越細微越好。一來不會讓心思縝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兩件雞毛蒜皮事,幾句拉家常閑話,當然難見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壯舉更能彰顯本心。何況陸抬在曹晴朗這邊,本就比較真誠,所以崔東山距離那個「真正的陸抬」,就可以越來越靠近。
鄒子一旦覺得時機成熟,真正出手了,什麼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什麼兩枚養劍葫兩把本命飛劍的先天克制,既是專門壓勝先生的手段,同時更是障眼法。問劍不只在劍,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後甚至會拿正陽山拿來練手,問此人心一劍。那麼單憑一人凌駕於整個「說地陸氏」之上的「談天鄒」,豈會不知。
到時候那個鄒子,肯定會讓昔年的陸台極其難熬,再成為一個鄒子心目中的劍仙劉材,最後讓先生更加心境難熬,雙方昔年所有誠摯心思、過往恩怨、大小美好,都會是鄒子為陸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飛劍,劉材真正最凌厲的一把劍。最最麻煩的地方,在於鄒子心中的以一殺一,未必真是要逼著劉材殺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謂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實則很多時候會是相鄰兩家事,只需讓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東山很少如此忌憚一個人。
一個敢拿石柔當道場、去跟陸沉比拼心算「陸沉你無聊」「我來解悶」的傢伙,如此忌憚之人,肯定比某個只會用幾條紅線、搬動一洲劍運來砥礪大道的婆娘,要強上千萬倍。
只是這種天大事,在師弟曹晴朗這邊提也別提,曹晴朗終究年紀太輕,尚且缺少幾場真正的磨礪。
不過哪怕只是與曹晴朗「閑談」,崔東山心情還是好轉幾分,同一文脈之內,後繼有人,眼瞅著就個堪當大任的,這比落魄山上誰已拳高一兩境、或是將來誰能躋身下一個山巔境,更值得崔東山期待。
身邊這個好像一年年讓小竹椅變得越來越小的小師弟,當年在家鄉那個略顯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輕儒士了。
文聖一脈嫡傳,除了君倩,那麼連同先生在內,其實女人緣其實不差的,相當不差才對。
到了曹晴朗這邊,就連崔東山都不敢確定了,畢竟女人緣再好,也得開竅不是?不然學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門,次次給你錘爛紅線,或是拽著紅線使勁往師兄弟那邊跑,自個兒還挺得意,覺得自己什麼都明白,一旁當先生的,做師兄弟的,能咋辦?
崔東山與曹晴朗的那場閑聊,其實也就是與落魄山暫且道別。
一團白雲御風遠遊時,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幾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放得心。山外還有那羨陽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劉羨陽真正能讓崔東山放心的,倒還真不是夢中練劍練出來的金丹劍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遠遠看一眼劉材」。
看過之後又如何?劉羨陽當然是要去夢中殺人!劉羨陽都完全不去問因果緣由,更不問需要付出的代價大小,甚至連飽讀聖賢書的儒生身份,劉羨陽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門關打轉的生死大事,經歷過一次,嘗過一次大苦頭了,是會讓人學聰明的。
劉羨陽當年在家鄉,就已經為朋友做過一次。如今遇到同一個朋友的其它事情,卻還是如此不聰明。
崔東山確定自家先生,陳平安哪怕到如今,還是覺得劉羨陽是比他要聰明許多許多的人。可能這輩子都是如此認為了。
所以崔東山當時才會好像與騎龍巷左護法暫借一顆狗膽,冒著給先生責罵的風險,也要私自安排劉羨陽跟隨醇儒陳氏,走那趟劍氣長城。
崔東山作為一個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當然也能做許多事情,但是可能永遠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理直氣壯,天經地義。尤其是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發乎本心,覺得我做事,陳平安說話管用嗎?他聽著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話在陳平安那邊不管用,我就不是劉羨陽,陳平安就不是陳平安了。」
饒是崔東山都不得不承認,這句劉羨陽沒說口的言語,很牛氣哄哄啊。
那樣的劉羨陽,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東山沒有去往大驪陪都或是老龍城,而是去往一處不歸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邊還有點事情要處理,跟楊老頭有些關係,所以必須要慎重。
翻動老黃曆,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遠古神靈,其實一樣山頭林立,若是鐵板一塊,不然就不會有後來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點,還是天道無情。阮秀和李柳在這一世的改變極大,是楊老頭有意為之。不然只說那轉世多次的李柳,為何次次兵解轉世,大道本心依舊?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在兩岳地界接壤處,從臉朝天背朝地的鳧水姿勢驀然一個顛倒,往人間瞥了眼。
北嶽地界城隍廟的大小夜遊神,如今大概是對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雲山上,暫時無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內,
僅剩這幾棵竹子,不但來自竹海洞天,準確說來,其實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異常。當年給阿良禍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實每次去落魄山竹樓那邊,魏檗的心情都比較複雜,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黃不接。魏檗嘆了口氣,夜遊宴可以硬著頭皮再辦,竹子必須要鐵了心腸護好。
先前找到崔東山,詢問白衣少年與竹海洞天有無香火情,能否再購買幾棵品秩相當的祖宗竹親近旁支,他披雲山這邊,可以砸鍋賣鐵高價買。崔東山當時臉色古怪,說我是願意硬著頭皮、豁出半條性命去為山君開這個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個半死不說,還要連累披雲山直接成為青山神祠廟名單上的「頭等貴客」。
魏檗只好作罷。
不過卻將希望寄托在陳平安身上,反正與女子打交道也罷,或是與前輩往來也罷,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真擅長。
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州城隍廟香火小人兒,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賞了個暫時不入流的小官,騎龍巷右護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個。並且與它坦言,說最後成不成,還是得看裴錢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暫領職務。小傢伙高興得差點沒回家敲鑼打鼓去。
香火小人兒當時回到一州城隍閣,大概是頭戴官帽,腰桿就硬,小傢伙口氣賊大,站在香爐邊緣上邊,雙手叉腰,抬頭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個「以後說話給老子放尊重點」,「他娘的還不趕緊往爐子里多放點香灰」,「餓著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狀,老子現在山上有人罩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那位在整個龍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爺,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傢伙膽氣稍減幾分,學那右護法雙臂環胸,剛要說幾句英雄豪氣言語,就給城隍爺一巴掌打出城隍閣外,它覺得面子掛不住,就乾脆離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騎龍巷右護法遇到了落魄山右護法,只恨自己個頭太小,沒辦法為周大人扛扁擔拎竹杖。倒是陳暖樹聽說了小傢伙埋怨城隍爺的諸多不是,便在旁勸說一番,大致意思是說你與城隍老爺當年在饅頭山,患難與共那麼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閣的半個臉面人物了,可不能經常與城隍爺慪氣,免得讓其它大小城隍廟、文武廟看笑話。最後暖樹笑著說,咱們騎龍巷右護法當然不會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還有禮數。
小米粒就在旁使勁點頭,動作輕柔擱在香火小人的腦袋上,說咱們當過和正在當騎龍巷右護法的,都鬼精鬼精機靈得很嘞。
香火小人兒先是一愣,然後一琢磨,最後開懷不已,有了個台階下的小傢伙便一個蹦跳離開石桌,開開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劉羨陽今夜獨自行走在龍鬚河畔,一直走到了鐵符江,對岸就是江水正神楊花的水神祠廟,劉羨陽這才轉身。
在離開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與他在那石崖上道別。與劉羨陽說了件事,然後讓他自己選擇。
劉羨陽當時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沒有什麼猶豫,作揖行禮,劉羨陽懇請老先生幫忙斬斷紅線。
陳淳安笑著以雙指捻斷那根紅線,提醒劉羨陽,「回了家鄉,多加小心。能搗鼓這個的幕後人,肯定不簡單。」
劉羨陽嘆了口氣,使勁揉著臉頰,那個劍修劉材的古怪存在,委實讓人憂心,只是一想到那個賒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勁,立即跑去水邊蹲著「照了照鏡子」,他娘的幾個陳平安都比不過的俊小伙,賒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氣啊。
北俱蘆洲。
魚鳧書院的山長周密,在等兩封回信,暫時又無法去寶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獅子峰。跟兩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實前不久周密就造訪過獅子峰,當時還有個自稱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儒士,跟周密相逢時,年輕人在山上看書,一看就是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壺酒,幾碟子佐酒菜,那個叫李槐的,將周密當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場,很熱情,硬拉著周密一起喝酒,將桌上剩餘半壺酒,直接送給了自稱姓周的「周大神仙」,說在家鄉那邊對付佐酒菜,甭管是鹽水花生還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沒到門」,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萬別講究,還說他有個姐姐在山上修行,勞煩周神仙以後稍稍照顧幾分,年輕人舉起酒碗,說他先提一個。
周密笑問你那兒子回寶瓶洲了?
李二笑著點頭,說回了,不能總是遠遊在外,我兒子是讀書人嘛。
李二與媳婦,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兒子李槐的讀書人身份。
至於女兒李柳,在李二這邊,當然打小就是極好極懂事的閨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尷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為了他姐的山上仙緣,真是什麼肉麻話都說得出口,一來獅子峰上沒這風氣,再者老元嬰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慣了奉承話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個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腳笨心不壞,得是多大福氣,才能在這獅子峰修道啊」,右一個「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辦壞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老神仙,多擔待些,可打罵幾句立規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嬰只好笑呵呵,一個字都不敢多說。敢接話嗎?哪裡敢啊。
那位獅子峰的開山老祖師,可不是李槐眼中什麼金丹地仙韋太真的「身邊婢女」,而是將一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當做了她的婢女隨便使喚的。
與李二他們喝過了酒,周密獨自一人,來到那處視野開闊的觀景涼亭,輕輕嘆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們先做了再說,先生要是覺得路遠,學生就代勞,負責封正儀式。不過別忘了寄給學生那道青色材質的文廟敕令。」
由於與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這位自認脾氣極好的儒家聖人,給文廟的書信,一板一眼。只是給自家先生的書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連這都做不到,學生便要將先生傳授的聖賢道理,還給先生了,不僅如此,還要辭了山長一職,儒生周密要去會一會那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兩個最後只能剩下一個。」
嬰兒山雷神宅那邊,兩個外鄉大爺總算滾了。
那個叫陳靈均的,到最後都沒低頭認錯,還是「你們先認錯改錯,老子再道歉」的架勢,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為龍亭侯李源寄來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話,別給臉不要臉,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頓牢飯,老子就讓你們雷神宅變成一座水牢!
只不過陳靈均這會兒還被蒙在鼓裡,只當是心中默默許願、祈求老爺多多保佑平安,終於靈驗了。
一世英名都毀在了雷神宅。
不過總算不用每天戰戰兢兢吃那牢飯了,不然哪天稍微帶點葷味了,陳靈均就覺得是一碗斷頭飯,然後轉頭看著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從中來,只覺得自己連累了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闊了,那嬰兒山雷神宅的那幫老神仙,非但沒有跟自己計較那「神宅」兩字的損失,反而一大幫子成群結隊的,和和氣氣將自己禮送下山了。
陳靈均將身上的神仙錢,都偷偷留在了牢獄裡邊,只留下點保證他和好哥們吃喝不愁的金葉子和銀錠,雷神宅做事情不講究,他陳靈均還是講究人。
下山後,陳靈均難免有些悶悶不樂。
那個年輕車夫說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爺不認那個錯,咱哥倆不也沒認錯,就當扯平了。」
陳靈均遠遠回望一眼嬰兒山,「都是當神仙的人了,認個錯改個錯,就有那麼難嗎?」
年輕車夫笑道:「神仙面子大,還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個蠢貨,這都想不明白。」
陳靈均哈哈一笑,壓低嗓音道:「去他娘的面子。」
年輕車夫說道:「喝好酒去,管他娘的。記得挑貴的,省吃儉用,摳搜摳搜,就不是咱倆的風格。」
在一處海邊城池,陳靈均尋了一處酒樓,要了一大桌子酒菜,陳靈均與患難與共的好兄弟,一起飲酒,一同大醉。哥倆得用酒氣沖一衝晦氣。
那個車夫出身的年輕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陳靈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說這個名字不太喜慶,拍胸脯與好友保證,等咱們一起回了家鄉,就讓我家老爺幫你取個名字。陳靈均當時站在板凳上,翹起大拇指,說我家老爺取名字,這個!
雖然是個年紀輕輕的車把式,卻是個實打實的三境武夫,走慣了江湖的。
陳靈均交朋友,又不看境界。何況在他家鄉,境界這玩意兒,真別當真,最沒勁。
天大地大,投緣最大。
今天在酒樓與好哥們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說了句文縐縐的言語,說難得「今天無事」,最適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貴的酒嘛,陳靈均很喜歡,白忙這點最好,從不矯情,白忙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與你蹭吃蹭喝,是佔便宜嗎,不可能,是把你當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陳靈均打心眼最喜歡,他娘的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這份豪傑氣概。
今兒陳靈均又喝高了,只是難得沒有拉著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傷感,嗓門反而越來越小,「以前我總喜歡聽好話,聽不得半句不好聽的。後來遇到了老爺,他就跟我說,好話壞話都會聽著的,都別太當真,何況十句好話,往往給一句壞話就打死了。所以每聽人一句好話,讓我就先余著九成,到時候攢夠了好話,就可以等那一句壞話登門做客了,半點不傷心。」
年輕車夫搖頭道,「靈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這麼算賬精明、曉得自補心路的,都喜歡只揀好聽的聽。不然就是富貴得閑了,吃飽了撐著只挑難看的看。」
陳靈均笑道:「說我呢。」
年輕車夫笑道:「也是說我自己。咱哥倆共勉。好歹是曉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說嘛。愣著幹嘛,怕我喝酒喝窮你啊,我先提一個,你跟著走一個!」
陳靈均趕緊與白忙一起喝了碗。
陳靈均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今兒心情有點怪,陳靈均沒來由想起那個黃湖山的老哥,說道:「白忙,以後去我家做客,我要專門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是位姓賈的老道長,言談風趣,酒量還好,在家鄉跟我最聊得一塊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陳靈均嘿嘿笑道,「沒學問了吧。不過作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認識幾個,倒也不丟人。不過你得提一個。」
那白忙趕緊喝了一碗酒,繼續倒滿一碗。碗口不大,裝酒不多,得靠碗數來補。反正好兄弟不是什麼小氣人。混江湖的,這就叫面兒!
兩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樓,陳靈均掂量一番錢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們兄弟好像喝不了幾頓這樣的酒水了。」
白忙笑著點頭,「是啊,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陳靈均打了個酒嗝,他還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裝束,本想順著好兄弟的言語,罵白忙幾句不會好好講話,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當這句話說得教人傷感,也無法反駁了。畢竟走江一事,不但註定艱難,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來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更不安穩,再來個雷神宅攔路怎麼辦。
白忙轉頭看了眼低頭不語的陳靈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陳靈均後腦勺上,打得後者一個踉蹌。
陳靈均撓撓頭,「嘛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飽,虛服虛服。」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說道:「兄弟,咱們可能真的要分開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頭找你耍,喝頓好酒,喝那最貴的仙家酒釀!」
陳靈均見那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關太久了,都能把老子當個娘們看?白忙,別這樣啊,那我把金葉子都給你,銀錠我留著?然後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著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陳靈均已經摘下書箱,走在僻靜處,打開竹箱拿出一包僅剩的金葉子,給了那白忙,見好兄弟沒動靜,陳靈均埋怨道趕緊的,做事不大氣,怎麼當我的好兄弟。
白忙猶豫了一下。
陳靈均直接輕輕拋給他,在白忙接住後,陳靈均懷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別過,你要是願意,就去水龍宗那邊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帶你去寶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兒地頭熟得一塌糊塗,走哪兒都是喝酒不花錢的主兒!到了那邊,咱哥倆繼續頓頓吃香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陳靈均想了想,誰等誰還不知道呢,只不過不方便多說,就答應下來,約定在春露圃碰頭。
陳靈均大步離去。
白忙收了一袋子金葉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個身形漸漸遠去。
確實,誰等誰還不知道呢。
白忙原本等到事了。
就又與那老道人賈晟一樣,還了這副皮囊便是。
只不過與賈晟略有不同,當時渾渾噩噩的賈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爾卻不全是賈晟,他時不時還是要看幾眼昔年的驪珠洞天。
至於如今身上這副皮囊,自己是過客,等到當客人的哪天離去,主人便記不得有客登門了。客人不請自來,擅自登門,到時候當然得給一份禮。什麼遠遊境體魄,什麼地仙修為,當然不難,只不過凡夫俗子驟然富貴,唯有心境依舊低淺,長遠來看,卻未必真是什麼好事。給些世俗金銀,白得一副可以延壽幾年的三境體魄,夠這車夫好似夢遊一場,就回了家鄉,再得個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霧兩不誤,霧裡尋花真辛苦。
難不成真要到頭來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來,抬手掐一訣。
劍訣即道訣。
飛劍之劍,道法之道。
出劍即大道運轉。
光陰長河好似逆流。
變得白忙剛剛接過那袋子金葉子,陳靈均剛剛轉身。
白忙微笑道:「陳靈均,先前確實是為斬龍而來,到了驪珠洞天遺址,一舉兩得,省得麻煩,先斬那條真龍餘孽,然後稍稍跑遠幾步路,再在濟瀆入海口,斬你陳靈均項上頭顱,剛好作為對陸沉誤我一場的小小回禮。」
那「陳靈均」聞言轉過身,朝白忙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說話都一個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最慘的,喝了酒,莫說是落魄山,整個北嶽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後陳靈均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那年輕人腦袋上,笑罵道:「沒磕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腦袋,是拿來斬的嗎?斬你大爺的斬,你這還是買不起一把劍,要是給你小子挎了把劍,還不得斬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訣。
他依舊站在原地,而那陳靈均卻已經身形消失在街巷拐角處。
一顆腦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後幫你改個名字啊,白忙一場,不夠喜慶!」
白忙,或者賈晟,又或者說白帝城城主的傳道恩師,昔年浩然天下的斬龍之人,笑著與那陳靈均揮手。
————
藩邸高樓處,
宋睦今天離開武將、仙師扎堆的議事廳,親自帶著遠道而來的貴客范先生,一起登高遠觀戰場。
皇叔宋長鏡在有一番話,讓他真正從泥瓶巷宋集薪變成了大驪藩王宋睦。
你耗費一生光陰去辛勤讀書,未必一定能成文廟聖賢,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驪藩王,都不用去計較宋氏族譜上,你到底是宋和還是宋睦,你只要能夠識人用人,你就會是手中權柄遠比什麼書院山長、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運籌帷幄。書院聖賢說理,旁人聽聽而已。神人掌觀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於一些個身邊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嗎?需要自怨自艾嗎?你要讓她主動來揣測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輕輕呼出一口氣。
老龍城外。一座小小寶瓶洲,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來術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那位追殺過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驚。
稚圭在那大海之中,先是現出真龍之軀,肆意絞殺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不說,更憑空駕馭起一道海浪大潮頭,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緋妃運轉水法神通的一線潮。
緋妃出手,使得老龍城之外的整個南海水域,好似分出兩座,一高一低,稚圭現出真身後,一顆驪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徹方圓百里,也瞬間拔高臨近老龍城的海面。兩座彷彿只有一線之隔的大海高牆,北高南低一大截,畢竟緋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這頭王座大妖的傾力而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幫忙推波助瀾,稚圭由著崩塌半數的海面,徑直往自己身後涌去,水淹老龍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兇狠碎牆再南去,徑直去找那緋妃。
老龍城戰場的寶瓶洲修士,當然不會任由海水傾軋老龍城山水大陣,天空懸停劍舟,萬千飛劍齊出,北俱蘆洲那撥遠遊至此的劍仙劍修,連同苻家供奉楚陽在內的寶瓶洲本土劍修,各色劍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那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經失去文字的字帖徹底消散天地間,再將那字帖上一方方印章,變成一具具身高數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龍城外一線,一同向前狂奔,傾力劈水。
猶有那代替寶瓶洲寺廟回禮大驪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錫杖和袈裟兩件本命物不要,以錫杖化龍,如一座青色山脈橫亘在大浪和陸地之間,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龍城。定要阻攔那大水壓城,不對老龍城造成神仙錢都難以補救的陣法損傷。
太徽劍宗掌律祖師黃童,不退反進,獨自站在岸邊,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也不管什麼巨浪海水,只是順勢斬殺那些能夠身可由己的落水妖族修士,一切偽裝,剛好藉此機會被那緋妃撕破,省得老子去找了,一劍遞出,先化作八十一條劍光,四面八方皆有劍光如蛟龍遊走,每一條璀璨劍光只要一個觸及妖族體魄,就會瞬間炸裂成一大團零星劍光,再次轟然迸射開來。
昔年在那劍氣長城與宗主爭著求死時,這就是當時黃童「讓我來,你回去」的底氣所在。
只可惜還是被宗主韓槐子以一個「我是宗主」給壓下。
老龍城護城大陣,暫時無恙。
不過那位范先生在離去之前,還是笑著與藩王宋睦說了句「客套話」,我看不見這等損耗還好,瞧見了又沒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錢了。
於是老龍城又得了一筆穀雨錢,用以維持地上老龍城和天上劍舟的靈氣運轉。
在范先生與侍從離去後,宋睦只是盯著視線挑遠,看那海面上偶爾現出真身些許的一對大道死敵。
稚圭,緋妃。
都已現出真身。
北邊濃郁水運,如洶洶江河一般,源源不斷從中部大瀆湧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緋妃同樣借取了桐葉洲北部的一部分水運,但是聲勢不如稚圭那麼誇張。
龍蛇之爭。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龍,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雙方暫時都不敢擅自竊取的大海水運,更傾向和親近於那條通體雪白、唯有眼眸金黃的真龍。
宋睦神色平靜,但是一手扶住欄杆,變成了五指如鉤。
宋睦突然收回那隻手,沒有轉頭,只是輕輕抬手。
那些大驪隨軍修士立即給兩人放行,准許後者去往藩王身邊。
是兩個老熟人,少城主苻南華和雲霞山蔡金簡。
與苻南華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見,但是這麼多年來,一個在老龍城內城的藩邸,一個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敘舊機會,總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轉過身後,只是與苻南華笑著點頭,然後望向那位雲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賀金簡躋身元嬰。」
蔡金簡有些尷尬,笑道:「就是個笑話,苻南華剛剛笑話過了,不差你一個。」
宋睦大笑過後,才說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簡嘆了口氣,站在宋睦身邊,遠眺戰場,頭頂老龍城大陣那層光彩,被剩餘登岸的巨浪一個壓頂,所幸衝擊過後,略微黯淡幾分,很快就恢復原本靈氣。如今大驪宋氏,是真有錢啊。
蔡金簡得了那樁飛升台機緣後,因為師門雲霞山的緣故,不太需要她去戰場廝殺,財力物力,一樣可以換取戰功。
雲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簡成為元嬰後,掌律老祖師還專程找到了蔡金簡,要她保證一件事,出城廝殺,絕不攔著,但是務必務必要護住大道根本。
宋睦繼續看著遠處戰場。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鮮血模糊的畫面太真切。
那條世間唯一一條真龍,長達三千丈,龐然身軀,一旦被撕裂開傷口,也會更大,更觸目驚心。
蔡金簡瞥了眼其實也不算太過年輕面容的藩王,心中嘆息,終於再不是那泥瓶巷難掩一身貴氣的少年了。
寶瓶洲中部,仿白玉京處,十二把飛劍頭一次齊齊祭出,憑空消失在陪都和大瀆上方,憑空出現在老龍城之外的大海中。
飛劍將那緋妃真身從頭到尾,一一釘入。
使得那條白骨裸露確實雪白、身軀更多卻是金色鮮血遍布的真龍,得以撤離戰場,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飛劍幫忙助陣,真龍依舊未能順利真正脫離戰場。
一個御劍懸停在戰場外的長臂老者,從肩挑長棍的姿勢,變成一棍砸下真龍頭顱,打得真龍頭顱撞入大海底部,鮮血瞬間瀰漫海面。
這一幕,與老龍城可謂近在咫尺。
宋睦雙手攥拳在袖中,卻始終面無表情。
數位北俱蘆洲劍仙幫那真龍壓陣,而那大妖袁首眼見著打殺機會不大,便嘿然一笑,腳尖一點,離開了腳下所踩長劍,驀然變出巨大真身,一腳踩死十數個膽敢在岸邊斬殺自家天下好兒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龍城山水大陣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陣光彩全無,由無數條細微磅礴靈氣流轉打造而成的護城大陣,竟是當場砰然碎裂,陽光映照下,如同一場絢爛大雨落在老龍城。
長棍不但打破了大陣,聲勢依舊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棟高樓。
黃童和酈采幾乎同時,祭出飛劍斬向那袁首頭顱,卻被那大妖一手拍飛一劍,又伸手攥住一劍再丟遠。
所幸那一棍即將落在藩邸時,天空出現一條不抬起眼的綿延細線,偏是這條不知被誰搬來的小小山脈,擋住了袁首那剩餘半棍之威勢。
「細線」綳斷,寶瓶洲中部便有一條山脈隨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戰場,又挨了劍仙好幾劍,重新踩踏在長劍之上,退出戰場。
北俱蘆洲這幫耍劍的崽子,真真可惡,等老子打碎了寶瓶洲一百座祖師堂,到了你們家鄉,就與你們自家的祖師堂,不以長棍碎之,換作好好與你們山頭問劍一場。
登龍台上,一個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軀蜷縮起來。
一個黃衣童子戰戰兢兢站在台階那邊,都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個慘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張臉頰貼地,盯著那個廢物,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死遠點。」
那個先前跟隨稚圭一起以齊瀆走水成功的「黃衣童子」,這條昔年泥瓶巷的四腳蛇,趕緊慌張跑下台階,蹲在登龍台腳下,雙手抱頭,瑟瑟發抖。
方才一個對視之下,他發現主人好像差點就要進食療傷。
緋妃同樣已經恢復人身,不過身上多出十二個窟窿,那不是尋常劍仙飛劍,難免傷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後腦勺穿透眉心那一劍,最為狠辣,不過緋妃比那條小龍的慘淡下場,還是要好不少。
至於十二把白玉京飛劍,也沒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給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給自家公子作為禮物。
戰場重歸兩軍廝殺。
藩王宋睦一聲令下。
數十位大驪死士悄然動身,撒網一般,去往三處被蠻荒天下打穿的大門。
既是妖族大軍撕開的大門,也是老龍城有意讓出的道路。
不然蠻荒天下真的會蟻附老龍城,就此蜂擁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資格參與議事之人,從來就沒覺得老龍城守得住。
只是老龍城守不住的時候,得是一座徹徹底底的廢墟,死上足夠多的妖族大軍,尤其是妖族修士,至於寶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趕赴戰場的死士,除了大驪邊軍的隨軍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張「符籙」,每一人的戰死,威力都會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的自盡。
蔡金簡問道:「就不擔心有些死士畏死,臨陣脫逃,或是乾脆降了妖族?」
宋睦說道:「有肯定有,還會不少。只是不用擔心。他們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驪王朝軍方出身的死士,會先降再死。遠遠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後後,總計十二人。會逼著妖族軍帳不納降。再者戰場形勢這麼亂,誰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戰場前方,靠近簇擁而至的妖族那邊,就亮起了一大團光亮。
苻南華趴在欄杆上,轉頭看了眼眯眼關注戰場走勢的宋睦,後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來一位文秘書郎,以心聲言語,後者直接御風去往議事堂。
苻南華收回視線,有些羨慕。
藩王的身份,梟雄之資質。
除了老龍城身後的南嶽之前,大驪兩支精銳鐵騎,已經安靜等待老龍城的被攻破,寶瓶洲東南和西南也有兩條戰線,開始了一場場的廝殺。只是暫時還不如老龍城戰線那麼慘絕人寰,只是這種「不那麼」,只是相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大驪邊軍和藩屬兵馬的戰死人數,每天都在急劇遞增。
當然是駐紮在更前線的大驪鐵騎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過也有一些被大驪王朝覺得戰力尚可的藩屬邊軍,會在第一線協同作戰。
哪怕如此,這些一洲藩屬國的實打實精銳,依舊會被大驪鐵騎不太瞧得起。
由雲林姜氏負責的一處轄境戰場,一場大戰落幕,夕陽下,大驪文武秘書郎,負責安排軍士打掃戰場,大驪鐵騎出身的,較少,更多是藩屬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將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戰落幕後,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屬精銳,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理的,一場場廝殺下來,戰力懸殊,比那早年大驪鐵騎南下碾壓各國,更加明顯了,才知道一件事,原來當年的一支支南下鐵騎,根本就沒有太多機會,使出全部實力。
十幾個人包紮好傷口的大驪精銳,坐在一處小山坡上,看著不遠處的戰場。
其實大半都是大驪藩屬國邊軍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鐵騎。不過幾場仗打下來,相互間關係才稍稍融洽幾分。所謂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幾句閑天。
一個出身大驪藩屬的年輕士卒輕聲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個神仙老爺的說法,聽說人死了,大多沒了就沒了,有些會變成遊魂,能趕上頭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機會變成鬼魅。」
那個被稱為校尉的武將,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傷勢,不然這會兒丟到那藩屬家鄉,當個清談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過這個校尉大人,當然是昔年藩屬行伍的舊官職了。如今別說校尉,都尉都當不上,只能在大驪邊軍撈到個副尉,還是前不久憑戰功提了一級,今天這場仗之前,他本來還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現在沒有什麼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會重新變成之一。
他輕聲笑道:「山河故鄉如今還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沒了。到時候,死都不知道該去哪裡。原本運氣好,還能多看幾眼,倒成了運氣不好。」
事實上,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進士及第出身。
程青轉頭望向身邊的那個都尉大人,打趣道:「你們大驪在最北邊,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驪邊軍斥候出身,年紀與程青差不多,但是投軍入伍時,程青卻還是個少年,還在寒窗苦讀聖賢書。
程青曾經問過一個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為何大驪鐵騎如此強悍。
那個當了不少年大驪邊軍都尉的漢子,其實就是長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幾歲的人,漢子想了半天,才說了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說我剛入邊軍的時候,當第一次敵軍的刀子,見了自家骨頭後,給老伍長背著去包紮傷口的時候,都沒敢扯開嗓子嚎幾大聲,其實老伍長不會怪,當時就只會自己怪自己,覺得自己不是一條好漢,那也得假裝好漢。至於後來,反正就習慣了。
一個少年面容的大驪本土邊軍,怒道:「啥叫『你們大驪』?給大爺說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則真是少年,才十六歲,可卻是實打實的大驪邊軍騎卒。
少年心中腹誹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據說這傢伙是那啥投筆從啥的人,反正就是讀過幾本書認識幾個字的,瞧見了那天邊晚霞,便說像是喜歡的女子臉紅了,還說啥月色也是個勢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綾羅綢緞之上,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盡扯這些教旁人只能聽個半懂的廢話,你他娘的學問這麼大,也沒見你比老子多砍死幾頭妖族畜生啊,怎麼不當禮部尚書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馬伍長說的是。」
姓馬的少年總說自己姓馬,所以一投胎來到咱們大驪,那就是大小奔著大驪鐵騎去的!
少年見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計較,畢竟如今程青是半個副尉,至於為何是半個,終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沒有攔著少年的言語,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腦袋,不讓這小崽子繼續扯淡,傷了和氣,王冀笑道:「一些個習慣說法,無所謂。何況大伙兒連生死都不講究了,還有什麼是需要講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澤……」
聽到這裡,少年剛要說話,給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腦袋,立即閉嘴。
大驪所有藩屬國軍伍出身,按照咱們大驪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級。無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實實當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馬伍長,那個瞧著與你年齡相仿的宋仙子,這次瞧見沒?這次幫你們包紮傷口,宋仙子哭鼻子沒有啊?」
少年漲紅了臉,大罵道:「你們讀書人都是不正經的玩意,笑話一個小姑娘算什麼英雄好漢!起來,咱倆過過手!」
程青擺擺手,「不敢不敢,認輸認輸。」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驪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來。
如今戰場後方,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驪兵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兩種山上神仙,道理再簡單不過,一個能救命,一個能夠讓人活命機會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無論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聲仙子,男子則連姓氏帶「神仙」二字後綴,要知道大驪邊軍,對寶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這場開了個頭就不知道有無尾巴的大戰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誰,敢跟老子橫,這把大驪制式戰刀瞧見沒,我砍不死你,我大驪鐵騎總能換個人,換把刀,讓你死了都不敢還手。
而那個被程青說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葯家練氣士,膽子不小,都敢跟著師門長輩來這邊了,卻喜歡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願這些王八蛋多笑話他認識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換了一副嘴臉,問道:「都尉大人,聽說你當年跟著咱們將軍,一起去過京城兵部,咋樣,衙門氣派不氣派?尚書大人,是不是真跟傳說差不多,打個噴嚏比雷聲響?」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當是笑了,「當年我就是給將軍當親軍護衛,才有機會去京城走了一圈,沒有公文,兵部衙門進不去,偷溜進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邊等著將軍,衙門口人來人往,我就壯起膽子,摸了摸石獅子的鬃毛,這不還沒摸過癮,將軍就出來了,說談完事情了,換個地兒,有個朋友在兵部下邊的一個衙門當差,混得沒啥出息,一樣大官帽子,身上一樣的官補子,在衙門裡邊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場上每天喝馬尿,怎麼比?」
說到這裡,都尉王冀說道:「其實將軍朋友裡邊,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兩個,我都熟,以前還挨過不少打罵,都是將軍當年所在老字營出去的,只不過將軍比較要面子,沒臉去挨白眼。將軍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著急返回邊關,都會走趟京畿,用將軍的話說就是這些老朋友,當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實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嘆息。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般隨口說出的拉家常,其實讓程青這個讀書人,覺得意思卻大。
都尉王冀卻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緩緩說道:「我就又跟著去了趟武庫司直屬衙門,結果將軍那個朋友剛好有事,我只好陪著將軍坐在旁廳,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葉沒幾片,水管夠。將軍挺樂呵,說咱們兵部當官的,就是窮啊,是真窮,不比那禮部只會孫子跟老子裝窮。將軍一貫嗓門大,這話湊巧給外邊當差的聽了去,就很快送來了一小罐子茶葉,與將軍笑著說可勁兒撒茶葉,如今不一樣了,戶部以前那叫一個猴精摳搜,茶葉都要按兩給,如今闊氣了,總算曉得按斤算了,咱們將軍就等這句話呢,立即起身抱拳,說托福托福,虧得我以前跟過的劉老校尉,如今陞官當了戶部侍郎。」
「那當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來,說那咱哥倆算半個自家人啊,相互問起邊軍履歷,好嘛,真攀上了親戚。原來戶部劉侍郎當校尉的時候,咱們將軍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劉侍郎剛剛投軍那會兒,老人就已經是伍長了。將軍就要讓老人坐著喝茶,他幫著看門去,老人笑著說不能夠,一碼歸一碼,在邊關罰酒好吃,如今在衙門當差,罰酒可就不好吃嘍。」
聽到這裡,少年問道:「都尉大人,你當時就沒主動要求當門神去?」
王冀一愣,搖頭道:「當時光顧著樂了,沒想到這茬。」
少年嘖嘖道:「都尉大人啊,你當兵殺賊真不耐,我給都尉豎起兩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當官的料。換成我,早跑門口望風去了,好歹讓老伍長與將軍喝上一壺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腦袋,笑道:「將軍說我不會當官,我認了,你一個小伍長好意思說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話頭,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澤,好像都挺愛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加上少年又追問不已,問那京城到底如何,漢子便繼續說道:「兵部衙門沒進去,意遲巷和篪兒街,將軍倒是專程帶我一起跑了趟。」
那兩條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將種如雲。
少年眼中滿是憧憬,「咋樣,是不是戒備森嚴?讓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氣兒,是不是放個屁都要先與兵部報備?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腦袋?」
說到這裡,那個年輕伍長自顧自笑了起來,這個玩笑,比較有水準了,值得回頭跟手底下幾個小崽子嘮叨嘮叨。歲數大咋了,還不是大爺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搖頭道:「一開始緊張得兩手冒汗,比上戰場還怕,走著走著,也沒啥兩樣,就是兩邊樹木,都上了歲數,大夏天走在那邊,都走樹蔭裡邊,讓人不熱。」
這位都尉沒好意思說,當時是自己一轉頭,就瞧見將軍兩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場,好一個龍驤虎步,才跟著沒啥緊張了。
至於將軍當時是不是強自鎮定,以前沒多想,就沒問過,打算以後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問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遲巷,篪兒街,聽聽!你們能取出這樣的好名字?」
程青點頭道:「能取出一樣好的名字來,只不過意遲巷和篪兒街,只有大驪能有。」
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輕伍長大怒道:「看把你大爺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讓你一把刀,與你技擊切磋一場?誰輸誰孫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不讓他繼續丟人現眼,笑罵道:「人家是在說好話,長點心吧。以後多讀書。」
那年輕人湊過腦袋,悄悄說道:「好話壞話還聽不出啊,到底是咱們都尉一手帶出來的,我就是看他們心煩,找個由頭髮發火。」
都尉只是重複一句,「以後多讀書。」
這個年輕伍長,在都尉眼中,其實就是個孩子,何況十六歲,年紀大嗎?
一個年輕人,只要能夠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讀書。
讓我們這些年紀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沒有跟年輕伍長說那衙門當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遞茶罐的那隻手,很穩,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隻手,顫顫巍巍。
是在戰場上給砍斷了手筋。
至於老人那隻不會顫抖的手,則少了兩根半手指頭。
邊軍斥候,隨軍修士,大驪老卒。
大驪王朝最重這些。
動輒就會先死。當了神仙的都還不惜命。以及在戰場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爺,神仙風采,名士風流。
大驪王朝如今也認,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給老子靠邊站!
他們這些大驪鐵騎與各國藩屬兵馬在組建、合攏之初,大大小小,衝突不斷,不止是言語上的,雙方經常動手,他為此也沒少出手護著自己的手下,好歹討要一個過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驪邊軍那撥銳士悍卒的言語別太過分,就足夠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驪邊軍律例一直在那邊擱著,藩屬邊軍打不過,
那些個言語無忌的大驪邊軍,也不敢鬧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場上打趴下對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場,當場挨一頓沒有半點水分的軍棍。大驪邊軍看得見,藩屬兵馬一樣看得見。
或是按照某些大驪邊軍習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違例重了,會被戰馬拖拽,整個後背都要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熱鬧的時候,藩屬將士往往沉默不語,大驪邊軍反而對自家人起鬨最多,使勁吹哨子,大聲說怪話,哎呦喂,屁股蛋兒白又白,晚上讓兄弟們解解饞。大驪邊軍有一怪,上了歲數的邊軍斥候標長,或是出身老字營的老伍長,官位不高,甚至說很低了,卻個個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統兵部官銜的大驪武將,在路上瞧見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對方還不還禮,只看心情。
甚至親眼見過一幕畫面,一位從五品的年輕武將,從別處軍營騎馬來此議事,離開軍帳後,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長,竟是立即翻身下馬,與那老伍長抱拳致禮。此人年紀輕輕,據說還是那篪兒街將種門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驪邊軍五千精銳兵馬,還是一個老字營!
擱在寶瓶洲藩屬國,此人權柄之重,興許比本國什麼大將軍都要大了
那老伍長卻只是伸出拳頭,敲了敲武將鮮亮甲胄,還使勁一擰年輕武將的臉頰,笑罵道:「小王八蛋,功勞不多,當官不小。難怪當初要離開咱們斥候隊伍,攤上個當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娘的下輩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當爹,我給你當兒子。」
然後老伍長輕輕一巴掌甩過去,「滾遠點。不當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後就好好當官,反正還是在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視線掃過所有人,最後說道:「各位,咱們其實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場袍澤,都是懸佩一把大驪制式戰刀的人,漂亮話說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曉得說,就一句,咱們大驪戰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婦,人手一個,別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長,還有其餘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聲,有些沒有而已。
小小寶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國鐵騎的馬蹄一起去聽海潮聲,不問世事的山上神仙重返山下,綠林好漢與那江湖豪傑,一起投身沙場……
而那更為廣袤的桐葉洲版圖上,有那托月山百劍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遠仙家山頭,手心抵住劍柄,長劍釘入一具屍體的頭顱。只覺得遺憾太不盡興,不費吹灰之力就宰了個金丹。
這位劍修身後,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師堂建築,有來自同一軍帳的年輕修士,抬起一隻手,色澤慘白的纖細手指,卻有猩紅的指甲,而祖師堂內有五位傀儡正在輾轉騰挪,好似在那修士駕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廢墟中的大妖,身軀龐大,覆蓋住小半座京城,身軀偶爾微微一動,就要碾碎無數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開天幕,跨過大門,落在桐葉洲版圖上。
當其中一位巨大的遠古神靈走過人間,身後拖曳著七彩琉璃色的光陰。
甲子帳昭告桐葉一洲,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夠就近找到一座軍帳,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為不同品秩的山水神靈,
重返故地後,打碎各地文廟,只保留下武廟,當那城隍爺、山水正神,自行籌建祠廟,收攏香火。
還有人說既然我們能過一座劍氣長城,沒理由過不了一座小小老龍城。
周密站在桐葉洲最北端的一處渡口,望向身在寶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雖說已經讓綉虎失望,卻不能讓綉虎太失望。」
崔瀺轉頭望向遠處,稍稍偏移視線,分別是那扶搖洲和金甲洲。
周密點頭道:「再做謀劃,來不及了。」
扶搖洲那邊,先前有那劍光萬千,去往所有殘存於世的眾多書院學塾處。
已經讓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軍依舊不斷往北穩步推進。
在一處大局已定的戰場上。
一頭飛升境大妖,與那曹慈一伙人狹路相逢。
大妖下令讓那大軍散開,手持一枚火紅葫蘆,鼓吹三昧真火。方圓數百里,皆是焦土。
不過那一襲白衣依舊在出拳。
戰場之中,猶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年輕女子,已經被大妖麾下一位極其稀罕的九境巔峰武夫,剛好與她耍耍,捉對廝殺一場。
這場大戰,幾乎集結了金甲洲僅剩的精銳兵馬,和眾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戰力。
與那妖族大軍廝殺一月之久,原本勝負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終慘敗收場,因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飛升大修士的叛變。
大道盡頭,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間舊山河,與他一人萬古同悲。
在純粹武夫之間的廝殺之際,一個上五境妖族修士,縮地山河,來到那女子武夫身後,手持一桿長矛,兩頭皆有鋒銳矛頭如長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頭顱。
至於是否會誤傷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樁戰功再說。
就在那年輕女子武夫剛剛身體前傾、同時微斜頭顱之時。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鋒銳矛尖之上,突兀出現了一個矮小乾瘦老者,腳踩矛尖。
白髮,紫衣,赤腳。
老人的紫色長袍背後,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懸掛了一枚酒葫蘆,晶瑩剔透,清晰可見裡邊的景象,星光點點,如同收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在酒壺。
骨瘦如柴的老人,剛剛從中土神洲趕來,與那金甲洲飛升境曾經有些小恩怨,只是終究來晚了一步。
那個上五境修士再次縮地山河,只是那個矮小老頭竟是如影隨形,還笑問道:「認不認得我?」
偷襲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鐵矛,瞬間轉移山河在數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長矛便與老者一起跟著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講究啊。死去。」
一頭玉璞境妖族,當場身軀連同金丹元嬰、陰神陽神一同粉碎。
連那糟老頭子到底施展了什麼術法神通,臨終都不曾察覺到絲毫。
那桿鐵矛摔落在地,老人依舊「站在」遠處,一拍腦袋,略顯歉意道:「忘記你聽不懂我的家鄉方言了,早知道換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餘兩處戰場,看樣子都不用自己摻和。
桐葉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崔瀺應對。
看似處境不太妙的蕭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剝離出來的桐葉、扶搖兩洲的浩然氣運,那左右只管傾力出劍,反正半數落在文聖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試試看蕭愻的傾力出劍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綉虎你讓那左右瞬間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筆略大些許。
金甲洲戰場上,老人驀然大皺眉頭。一個身形拔高至天幕,憂心忡忡望向南邊的扶搖洲。
這個老人,他叫於玄。
或者可以說為「符籙於玄」。
就像提及詩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神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亞聖一脈陳淳安,獨佔醇儒。龍虎山大天師,獨佔雷法。
這個老人,則獨佔天下「符籙」。
好傢夥,六頭畜生,齊聚一洲?
白也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