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完美的事物建立起來最終就是用來毀滅的么?
厲侯告辭轉身,他想著這句話,想著過往的無數年裡,那些典籍里記載著的名將和美人,便覺得這句話分外的有道理。
那些曾經號令天下的王朝最終又如何?
「我要的不會太多。」
所以在登上自己的小船之後,他雖然沒有轉身再看鄭袖,卻是又輕淡的說了一句:「我的侯位是很多兄弟的性命堆起來的,我不會貪心,但至少要對得住那些埋在地下的白骨。」
「你明白就好。」
鄭袖有些倦了,不太想說話,但卻還是語氣平和的回了這一句。
她看著厲侯站立舟上的孤獨背影,知道對方和其餘那些王侯最大的區別,是他是一頭真正的獨狼。
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經看清,很多王侯之所以強大,是因為他們的身邊有著諸多強大的門客,而厲侯的強大,是因為那些跟著他南征北戰還活下來的人,已經自然成長為很強大的人物。
獨狼帶著的部屬,也都是那種可怕的獨狼。
除了悍不畏死之外,這些人還有一種瘋意,就如厲侯離開時所說,他們需要顯赫的名聲和地位,並非一定是為了自己,而是要對得起那些墊著他們,爬到今日地位的那些白骨。
……
月上枝頭。
趙高緩步從胡亥的寢宮走出。
這座寢殿前有兩株很高大的月桂,這兩株月桂是從長陵外的某座山裡搬來,不知已經生長了多少歲月,枝葉叢影如華蓋遮住了殿前的道路。
長陵皇宮裡自有侍弄花草的高手,甚至布置了法陣導來適宜的天地元氣,令這兩株月桂一年的花期要比尋常的桂花樹的花期長出數倍。
此時正常的月桂樹還未開花,這兩株老樹卻已是濃香綻放,一簇簇花金黃如鑄。
幽香迷人的氣味使得黑夜都變得柔軟溫暖而更加恬靜。
趙高用了韓遇春的身份入長陵皇宮,已經自廢了修為,自此卻依舊無法適應身體的沉重,腦海里修行者的種種感覺依舊在身體里縈繞,但身體卻已經不受控制的疲憊。
他的腳步聲在這靜謐之中有些突兀,太過響亮。
一股柔和的元氣悄然湧向他,當接觸他的身體,讓他發酸的雙腿一松時,他才醒覺前方的樹下陰影里站著長陵皇宮裡的另外一名醫師聖手穆雲燼。
醫者仁心,相由心生,所以往往名醫便面善。
穆雲燼也是如此。
他早些年是大秦王朝的苦役出身,在大秦王朝未變法之前,所謂的苦役往往來自於犯人、戰俘、還有一些受連坐的罪人。
苦役一般都是發配至背井離鄉之地,開河挖山,十停之中往往只有兩三停活得下來。
他早年便是受家族之罪牽連的罪人,在苦役之中行醫,不知見了多少悲涼,到了現時,諸多過往,卻都變成了他臉上慈悲的皺紋。
他知道韓遇春也是韓地戰俘出身,最終能在長陵獲赦行醫,也有著和他近似的往事,所以當趙高入宮之後,他本身便多有照拂。
今日里看著趙高,他充滿著善意的目光里,更是多了一分尊敬。
「先前胡亥皇子受了太多驚嚇,我施展手段卻不見起效,韓先生你只是這數日用藥,便讓胡亥皇子得以安眠,真是讓我等佩服。」在月桂樹下互相行了一禮之後,他也不太過客套,而是虛心請教道,「我觀韓先生藥方也似乎沒有特別靈藥,不知是何故?」
「安神花。」趙高看著這名醫師,說道。
穆雲燼怔了怔,在所有安神寧神的藥物之中,安神花只是最尋常的一種,藥效並不驚人,他不知趙高此時專提這一味是什麼意思。
趙高看著他,輕聲解釋道:「申玄在對他施刑之時,用了大量安神花煉製的藥液,所以他的夢魘叢生,驚惶難安而內氣失調,不只是因為不斷行刑對他心理造成的創傷,還有本身嗜葯的反應,這是關鍵癥結所在。」
穆雲燼心中瞬間一寒,面色微微發白,馬上反應過來。
安神花藥效原本低微,但是申玄用了不知多少劑量……這安神花本身有鎮定安神作用,在大量使用之後,再用刑讓趙高到達恐怖的極限,一邊要讓人崩潰,一邊卻不斷用這種葯。過量的藥物鎮定神魂的情況下,還要讓趙高周而復始的再處於那種狀態之中,這種手段,只能用變態和可怖才能形容。
「所以你先前數日對胡亥小劑量用了無數種葯,只是感覺出這點,需要判斷出申玄對他用的是何種藥物?」他控制著體內不斷湧出的寒意,深吸了一口氣,看著趙高問道。
趙高點了點頭:「先用一定量的安神花,讓胡亥皇子身體內對這種藥物的癮不變得如此強烈,再用其餘藥物慢慢拔除這種葯癮,同時慢慢調理五氣,等睡眠和五臟調和,其餘癥狀便不是問題。」
「韓先生果然是聖手,令人敬服。」穆雲燼敬嘆了一聲,又接著道,「只是韓先生還要守夜觀變化,只怕先生身體吃不住。」
「無妨,再過兩日便可放心。」
趙高和穆雲燼又說了數句,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心中便知道從今日開始,這長陵皇宮裡便再沒有任何一名醫師對自己有質疑。
韓遇春和穆雲燼這樣的醫師都是各有所長,事實上韓遇春的手段自然也不可能高過穆雲燼許多,然而他和韓遇春的這個計劃里,申玄本身便是起始的一環。
從一開始,安神花以及其它藥物,便是韓遇春所設。
自己出題,自己解題,這自然沒有什麼難度。
在那數個月里,趙高不分晝夜的學習藥理,然而他依舊擔心在這些方面的知識會露出馬腳,這可能是他唯一的破綻。
所以和這穆雲燼短短數句的對話,在他看來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兇險。
但是穆雲燼對自己的醫術不再有任何疑慮,轉而敬服,這一關過了,接下來又已經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對於趙高而言,前方已經是一片坦途。
最為關鍵的是,此時元武不在長陵,鄭袖也不在長陵。
這便是天載難逢的時機。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轉身,再走回胡亥的寢宮。
在胡亥沉重的鼾聲里,他走回到胡亥的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