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有雪,因為極高。
接近雪線的一座青殿里,裹著一條青色厚毯的謝長勝靠在窗口,一邊伸長著脖子看著低處的一座青殿與山谷,一邊很不滿意的嘟囔道:「這麼冷的地方,難道你們不覺得可以架個火盆,涮些羊肉片么?」
他的身後站立著一名岷山劍宗的中年修行者,原本面色便有些不善,聽到他這樣的話語,面色頓時又陰沉了數分,寒聲道:「若是圖舒服爽快,偏要賴在這裡不走做什麼?參加劍會的那麼多年輕才俊,比你難醫治的都已經走了,偏生只有你賴著不走。」
謝長勝轉頭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說道:「我的傷還又沒好,不留在這裡做什麼?」
「借著傷未好而強留在我岷山劍宗,整日里東張西望看看能否偷學到什麼。」這名岷山劍宗的中年修行者冷笑起來,「你又未能成為岷山劍會前十,這般強留在我岷山劍宗,也不覺得羞慚?」
「我羞慚什麼?難道有誰會覺得我在岷山劍會裡的表現丟臉?」謝長勝轉頭看了這名岷山劍宗的修行者一眼,「既然覺得這地方有用,那能想辦法多留一天就叫做本事。」
岷山劍宗的中年修行者眉頭微擰,眼睛裡儘是怒意,然而不等他開口,謝長勝卻又鄙夷地說道:「你也不用多管閑事,我的狀況耿刃他們都很清楚,若是他們要將我趕出去,我早就不在這裡了,我哪裡還能這麼賴著?」
這名岷山劍宗的修行者呆了呆,覺得謝長勝說得卻不無道理。
雖說謝長勝似乎太過無賴,但岷山劍宗也並未給他正式學習的機會,這似乎也的確沒有違反岷山劍宗的規矩。
想到這一點,這名岷山劍宗的中年修行者又覺得容許謝長勝賴在這裡,或許宗主百里素雪還有更深層的用意,一時之間,他臉上的陰沉和怒意迅速消退,神色竟是溫和起來,伸手從袍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向謝長勝。
「誰的信?」
「丁寧師侄的。」
「丁寧?」
謝長勝的眼睛頓時亮了,用最快的速度接過了信,然後拆開,只是匆匆掃過一眼,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只擔心你不要,既然提了要,那還不簡單?」
「筆來,紙來!」接著他隨手將信紙一揮,很是豪氣的對著岷山劍宗的這名中年修行者喝道。
剛剛才面色溫和一些的岷山劍宗中年修行者頓時又面色難看起來,這謝長勝說什麼都是後輩,竟然將他當下人般使喚,這對於本來就有些迂腐的這名岷山劍宗修行者而言,簡直便是大逆不道。
「瞪什麼瞪,你又不是幫我做事。」
謝長勝看著他的臉色,反而不滿的叫了起來:「我是在幫你們岷山劍宗的天才弟子丁寧做事好不好,難道你不想我們關中謝家傾盡舉族之力幫他?」
岷山劍宗的這名中年修行者一怔,接著面色一凜,然後頷首為禮,尊敬道:「說的是,我馬上備紙筆。」
……
「不管外界對於這名謝家少年是何等評論,但看來這名謝家少年面對什麼樣人倒都不會吃虧,不知是後天形成,還是關中謝氏一族的天生遺傳。」
澹臺觀劍凝立在謝長勝對面一座青殿的窗口,忍不住輕搖了搖頭,說道。
兩座青殿相距甚遠,其中甚至隔著一朵白雲,但是澹臺觀劍卻偏偏能夠聽清謝長勝和這名岷山劍宗中年修行者的對話。
「只是這謝家少年悟性也只是一般,在修行一道上,將來恐怕還是難以追得上那些人。」
澹臺觀劍是性情極為高潔的修行者,然而不知為何,對這名近乎有些無賴的少年,卻也有諸多好感,又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青袍少女,自然便是凈琉璃。
聽著他這聲嘆息,凈琉璃卻是看了他一眼,平淡道:「長陵有百樣人,又不是只會用劍的修行者才算有所成就。」
澹臺觀劍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這立意高度便不同,將來你的確適合接任宗主之位。」
「接任宗主之位……」凈琉璃微微蹙起眉頭,看了澹臺觀劍一眼,道:「其實我很不理解師尊明明還在巔峰之時,為何始終抱著讓掉宗主之位的想法。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澹臺觀劍怔了怔,一時想得有些入神,片刻之後才苦笑道:「恐怕沒有人知道他心中到底存著什麼樣的意思。」
「我要去墨園。」
凈琉璃收回投向對面青殿的目光,轉過身來,緩聲說道。
澹臺觀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去墨園做什麼?」
「既然他提出要逼那名宮女決鬥了,又給謝長勝寫信,這便意味著他很有信心殺死容姓宮女,而且已經謀划起來。」凈琉璃如琉璃般的面容倒映著山崖間的冰雪寒光,帶著一些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慨,道:「容宮女那樣的高手,生死相鬥,連我都沒有必勝的把握,一名只是剛剛踏入四境的修行者便有很快殺死她的信心。這樣的實力躍遷,期間的過程,對於我而言,都是寶貴的修行經驗。而且像他這樣無時無刻感覺都在我之前,都給我巨大壓力的人不可得,我必須確保在成功逼迫容姓宮女和他決鬥之前,他真的有足夠殺死她的能力。」
澹臺觀劍仔細的想了想,他覺得凈琉璃的說法是對的。
……
墨園的深處清冷,尤其丁寧和長孫淺雪所居的小院,丁寧先前特意和長孫淺雪的談話似乎並沒有改變什麼,這個沉寂的小院的空氣都顯得分外沉悶……甚至在燥熱的夏日裡,還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
在院內只是有著若有若無的寒意,然而在長孫淺雪的卧房之中,卻是有如隆冬。
帳上,簾上,門窗的內里,甚至牆壁上都結著一層厚厚的深藍色玄霜。
一柄色澤深沉到極點,完全不像是人間事物的藍黑色長劍懸浮在長孫淺雪的身前。
這柄劍寒冷到了極點,往外蒸騰的玄霜元氣都像藍黑色的火焰在空氣里不斷的燃燒,每一縷藍黑色的元氣在修行者的感知里都像是內蘊著很多個冰雪世界。
藍黑色長劍上如火焰跳躍的玄霜元氣自行飄向長孫淺雪的身體,在接近長孫淺雪的身體時凝結為一縷縷的黑線。
這些黑線的下方,那條深紅色的玄霜蟲始終張開著大口在貪婪的呼吸著。
它的身上也凍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殼,身體也在不停的打著寒顫,給人的感覺也是無法承受這種寒冷,就要徹底被凍住。
然而就在這將凍未凍之間,隨著不停的受著濃烈的玄霜氣息的浸染,它的身體卻也在產生著細微的改變。
它身上光滑柔軟的深紅色表皮也開始浸染藍黑的色澤,同時開始變得粗糙。它圓滾滾的頭顱上開始產生兩個細小的凸起,這樣細小的凸起對於一般人而言可能連肉眼都無法分辨,然而在長孫淺雪這樣的修行者的感知里,卻是極為清晰。
感知著這樣的變化,長孫淺雪一向清冷的心境中卻是油然而生一絲喜意。
九幽冥王劍是采深淵中的冥玉煉製而成,而冥玉則是極度深淵中一種名為冥魚的內丹沉積而成,即便是像她這種級別的修行者,得到合適的功法開始融煉這柄劍時,都是無法承受,必須有著丁寧的雙修協助。
尋常的生物,即便是別處寒境的強大異獸,都不可能承受和接納得住九幽冥王劍的元氣,除非原本就也是體內蘊含著深淵冥寒的血脈,原本就屬於那種深淵中的生物。
和她一開始的預料和猜測一樣,岷山劍宗的這種玄霜蟲,應該本身就來自類似的深淵。
岷山內里有冥淵?
岷山還是冥山?
岷山之寒,來自於高,還是來自於冥淵中的寒氣?
長孫淺雪因為這頭玄霜蟲的改變和強大而感到欣喜的同時,腦海中也想到了數種可能。
……
長陵外,渭河畔,一處野渡旁,有著幾間魚戶的茅舍。
這裡位於河崗,地勢很高,可以清晰的看到長陵的邊緣和整個長陵雄偉的輪廓,但是偏偏遊離於長陵之外。
在其中臨水的一間茅舍里,一名身穿尋常布衣的瘦小女子正在煮著魚湯。
鐵鍋下的火盆里明明沒有幾塊柴火,然而火焰卻分外的猛烈,每一簇火焰都分外有稜角,就像一柄柄小劍。
平凡之中卻蘊含著強大的劍道之意,她便是趙四。
名震天下的趙劍爐最強的傳人,在昔日渭河上一戰之後便不知所蹤,世間對她的注意也少了幾分。
因為她丟失了本命劍。
本命劍匯聚了一名修行者的無數本命元氣,無數年的浸潤滋養,比修行者的兩條手臂都更為重要,一旦失卻,力量便頓時少卻數分。
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安靜煮魚的趙四身體一震,陡然抬首望天。
她身前火盆之中的火焰熊熊燃起,竟是將整個鐵鍋都臨空託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