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依舊安靜的前行著,他已然到了之前所說的鬼見愁碼頭。
這是在數座堆放乾柴的吊腳樓下方,這數座吊腳樓離水面比別的吊腳樓要略高一點,因為作為庫房,裡面堆積的東西又相對十分沉重,所以用於支撐的木柱比尋常的吊腳樓要多一些,有些木柱立得十分隨意,有些歪斜,再加上這下方的木棧板道作為碼頭,兩邊停靠了不少浮桶和小烏篷船,纜繩都栓在這些木柱上,牽牽連連,晃晃悠悠的繩圈,自然就讓人想起弔死鬼。
他的腳步看似隨意,但實則卻準確的控制著時間。
這裡是魚市,天生就隱匿著許多不容許外來人在這裡胡來的真正高手,所以想要在這裡殺他,他便有著天然的優勢。
之所以和沈奕定好時間,是因為他想給敵人動手的機會,但他又必須保證能夠掌控局面的人能夠及時趕到。
想要殺死他的敵人,自然要一次解決掉,否則今後還有許多說不出的兇險,而且他想得比一般人更為深遠,這次即便無法從刺殺自己的人身上知道背後到底站著的是什麼人,但卻有可能可以利用他們達成他另外一個目的。
……
水面已經結冰,因為平日里這裡的水便是污濁的黑水,所以冰面也是幽黑色,更加襯托這個鬼見愁碼頭之名。
原本不甚結實的棧板被牢牢凍結在冰面上,所以走起來反而比平時更加穩固。
周圍的烏篷船和圓浮桶也被凍得紋絲不動,就連那些纜繩上都掛著長長短短的冰棱。
一切都是那麼的死寂,視線里根本沒有任何的人影。
然而丁寧卻知道此刻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修行者,就在左側數丈處的一條烏篷船里。
這名修行者的身上散發的氣息極弱,呼吸也控制得極其平穩,很久的時間才些微呼吸一次。
就連丁寧如此接近,這名修行者的呼吸頻率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事實上除了這名修行者之外,還有兩名位置較遠,包抄過來的修行者,他都根本沒有能夠感知到對方身上散發的任何屬於修行者的氣息。
他只是聞到了氣味。
這是斬三屍無我本命元神經的獨特之處。
雖然在對於真氣、真元、天地元氣的感知不如九死蠶,但是對於一些細微的聲音,對於氣味等等的感知,斬三屍無我本命元神經卻是別的功法所不能及。
從之前那兩名暗中潛隱跟隨他的修行者身上,以及此刻距離他很近的修行者身上,他都聞到了一種略帶腥臭,但又讓人覺得似乎有些發甜發膩的氣味。
這是蛇盤花的汁液氣味,對於丁寧而言並不陌生。
蛇盤花的汁液是天然的劇毒,五境之下的修行者幾乎不可能憑藉修為將毒逼出,對於三境以下的修行者,可以說是見血封喉。
但在刀劍兵刃上喂毒,這對於長陵的風氣而言是極其可恥的事情,即便是在整個大秦,也只有在膠東郡一帶的流寇狂徒才會在自己的刀劍上塗抹這樣的劇毒。
帶著這樣兵刃的人,自然只可能是來殺人,而不是來找自己談什麼事情的。
聽著那偶爾才響起一聲的輕微呼吸聲,丁寧的腳步依舊沒有停止,面上的神情依舊沒有任何的異樣。
他甚至沒有看那條嵌在冰面上的船一眼。
然而突然之間,他的右手已然握住了末花殘劍的劍柄,速度極其驚人的在空氣里拖出了幾條劍路。
一道簡單的白色劍符瞬間形成,消失。
一片白霜之中,數根冰棱瞬間衝刺在烏篷上,在這片寂靜的空間里,發出刺耳的撕裂聲。
烏篷里的修行者在下一息便已然準備暴起出手,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行跡暴露,也根本沒有想到丁寧竟然會毫不講道理,絲毫不問緣由的直接悍然出手。
在極度震駭之下,在冰棱尖銳的前端已經刺入烏篷之下,隱匿在其中的黑衣修行者體內的真元毫無保留的傾泄出來,在狹小的空間里,已經來不及施展什麼劍勢的他伸手拍擊在後方的蓬面上,一聲更為劇烈的破裂聲還未傳出,他的整個人已經像一隻受傷的黑色大鳥般以古怪的姿勢掠出。
這是一名蓄著短須的修行者,嘴唇有些寬厚,目光如鷹隼般鋒利,根本未蒙面。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然而讓他的臉面上瞬間塗滿震驚的是,只在他的身體剛剛和破裂的蓬面脫離,還根本未來得及思索接下來用什麼方式反擊的這一瞬間,一道如無數白色細花簇擁而成的劍光,已然狠狠扎入他的腰部!
那名他認為可以瞬間殺死,都根本不用掩飾自己面容的酒鋪少年,竟然算準了自己的反應一般,已然毫無停歇的掠到了烏篷的後側。對方瘦弱的身體,拉伸到了極限,以一種好像彎曲貼在烏篷上的姿勢,斜著身體,便無比精準的刺入了他的腰部,刺入了他內臟深處!
這名短須黑衣修行者聽到自己的體內發出類似充氣的羊皮筏子破裂般的聲音。
劇烈的痛楚讓他的身體像蝦米一樣反射性的往後彈跳起來。
他感覺到身體里的力量在急劇的流逝,但是他右手裡散發著甜腥氣味的黑色短劍還是揚了起來,想在自己死去之前給丁寧致命一擊。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脖頸上又起一股劇烈的刺痛,一股向下的衝擊力使得他根本未完成一個往前揮刺的動作便狠狠的往後摔墜出去。
砰的一聲悶響。
他感覺自己就像屠夫手裡的一塊肉,被狠狠拍在了案板上。
當他的背部和冰冷的黑色冰面撞擊之時,他才聽清楚自己脖頸上發出的嗤嗤聲音,接著是周圍冰面上發出的無數更細小的嗤嗤聲音。
他這才反應過來,方才丁寧的動作根本沒有任何的停留,在自己受痛弓起的之時,對方手中的劍已經從自己的腰部抽離出來,然後急速的刺入了自己的脖頸。
這時的聲音,是滾燙的鮮血從他的脖頸中噴洒出來,以及無數的血珠濺落在冰冷的冰面上,在冰面上灼出細洞的聲音。
怎麼可能!
明明是一名未經戰陣的市井少年,怎麼殺人的手段,似乎反而比自己更為殘酷,更為熟練!
他首先感到莫名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接下來便感覺到恐懼。
只是他張開嘴,卻連任何聲音都發不出。
他最後的感覺,便是腥熱的鮮血從喉間湧來,瞬間將他口中的空隙填滿,從他的雙唇湧出。
……
這名黑衣修行者,就像一條剛剛被屠宰了的黑魚一樣,扭曲的躺在冰面上。
猩紅的熱血觸目驚心的在冰面上擴開,又迅速的滲透下去。
兩劍刺殺這名黑衣修行者的丁寧卻是面容出奇的平靜,他就在染血的冰面上站穩,直起身來,轉身看去。
一名青袍修行者和一名身穿暗紅色團花錦袍的修行者,已然出現在不遠處的冰面上。
這兩名修行者同樣沒有蒙面。
青袍修行者短髮,四十餘歲的樣貌,眉毛有些稀疏,雙瞳有些特異的褐色。
暗紅錦袍的修行者一張圓臉,身材矮圓,和長陵許多腰滿腸肥的商賈沒有多少區別,只是微眯的眼睛裡散發著的全是毒蛇般擇人而噬的森冷目光。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讓你們來殺我,但在這裡來殺人,你們也太囂張了。」
感受著這兩人此刻才開始散發的強大氣息,丁寧依舊沒有絲毫緊張,反而用一種同情的語氣微嘲地說道:「這裡是魚市啊,你們以為這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來溜一圈然後輕易離開的地方么?」
聽到丁寧這樣的聲音,青袍短髮修行者面無表情,圓肥商賈般的修行者卻是搖了搖頭,學著他的話語道:「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發覺我們,但發現了還敢引我們出手,即便這裡是魚市,我們依舊來得及殺死你之後離開。」
在他的聲音剛剛響起之時,一柄黯淡無光的薄薄小劍,已經貼著丁寧身後的一根木柱急速落下,然後朝著丁寧的後頸飛至。
這是五境的境界,毫無預兆的飛劍暗襲。
只是丁寧明明已經聞到了這柄飛劍的氣味,此時卻一動不動,就連出劍斬擊這柄飛劍的打算都沒有。
「不對!」
這兩名修行者同時感覺到了異樣,眼瞳都是急劇的收縮。
圓胖商賈模樣的修行者感應到了來自腳下冰面下的寒意,心中生出極大恐懼,他的真元從腳下狂涌而出,雙手狂抓,似是在此刻要抓住些什麼。
然而他和身旁的青袍修行者已經發覺太晚,根本不可能改變什麼。
嗤的一聲裂響,他腳下黑色的冰面上出現了一個裂口,噴泉般噴出些冰末和水汽。
一柄赤色的小劍從他的右腳底刺入,接著卻是掛著一股血泉和碎末,像條怪蛇般,從他的腦後飛了出來!
這名肥圓商賈般的修行者瞪著雙目,他往後重重仰倒,直到此刻,他都未能發現這一劍是誰發出。
他那一柄薄薄的飛劍失去了控制,頹然飄飛,從丁寧身側數尺處滑過,斜斜切入一根木柱,微微震蕩數下,便如一隻死去的蜻蜓般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