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放在艙中,陸繹用目光略略一測,尺寸與今夏之前所說相似。他剛想命楊岳將箱子盡數打開,一抬眼卻已經不見楊岳人影。原來楊岳趕著給今夏煮薑湯,一放下箱子,也不待陸繹吩咐,一溜煙就跑了。
若是錦衣衛,他不發話,豈有人敢動半步,六扇門未免過於散漫。陸繹掏出匕首,劃開密封的蠟層,劈開銅鎖,將箱子打開——
金嵌寶石鷺鷥壺、銀點翠壽星龜鶴壺、點翠銀獅子、玉螭虎耳大圓杯等等……八口箱中純金盤碗杯爵,珠寶首飾,銀制器皿,各色玉器,還有錦緞字畫,他只粗粗掃了一眼,便知價值不菲。
底下的艙房中,今夏已換過乾爽衣裳,將濕發略擦了擦。正好楊岳煮了薑湯來,她端過來一飲而盡,身體才算是和暖了些。
「他肯定是想自己吞了這批生辰綱。」將碗底剩下的薑絲一併撥入口中嚼著,她若有所思道。
「不能吧……」楊岳總覺得可能性不大,「此事你我已經知曉,咱們是六扇門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說不定待會就要來封咱們的口了。」今夏猜度著。
「你是說……這個?」
楊岳把手往脖子上一拉。
今夏先比划了個金元寶的模樣:「應該是先給咱們這個,看咱們是不是識相,若不識相,他再……」手往脖子上狠狠一拉。
楊岳一臉為難:「我倒是想識相點,可這事若是讓爹爹知道……你敢收銀子?」
今夏猶豫片刻,遲疑道:「這套生辰綱,頭兒本來就叫咱們別理會,管它是誰劫了去,在誰手裡對咱們來說都一樣。再說,小爺我在水中泡了那麼久,沒功勞也有苦勞,收點工錢不算過分吧……對了,他怎麼會下水來?」
楊岳聞言微楞,想起什麼般轉身往外走:「方才瞧見灶間有黑芝麻,我給你下幾個湯圓吧。」
「等等!」
今夏喚住他,狐疑地打量著他。
楊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好道:「你剛下水,他就冒出來了。我倒是想騙他,可也得騙得過啊。」
「你……」
兩人心中各自打著小鼓,正在這時,有船工來叩門,說是錦衣衛經歷大人請他們至樓上船艙。
「真來封咱們口了?!」楊岳不安道,「要不,我先去和爹爹說一聲。」
「不急,且上去瞧瞧,怕他作甚。」
今夏拉著他就往上走。
到了上面艙門,叩門,裡面傳來淡淡的聲音:「進來。」
今夏與楊岳剛進得艙房,便瞧見陸繹。他披了件青蓮色直身,濕發未束起,只披在腦後,斜靠在黃楊仿竹材圈椅上,顰眉看著地上的那些箱子。
「……瞧,點翠銀獅子!」今夏捅捅楊岳,叫他看箱子。
楊岳偷瞥了幾眼,與她低語道:「……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怕是有了。」今夏嘖嘖嘆道。
瞧這兩個小捕快毫無規矩竊竊私語,陸繹抬眉冷冷地盯住他二人:「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
今夏一呆,眼下箱子就在他的艙房中,明明是他自己想吞了這套生辰綱好不好,竟然還惡人先告狀。
楊岳慌忙道:「小人怎敢,大人明查,小人只是為了查案才下水的。」
「楊捕頭可知道?」陸繹接著問道。
今夏飛快道:「不知道。」
「知道。」楊岳同時道。
兩人面面相覷,而陸繹則挑高眉毛。
「知道。」
「不知道。」
兩人換了個說法,又異口同聲道。話音剛落,今夏就惱怒地瞪了楊岳一眼,意思是你改什麼口風?平常也不見你這麼機靈。後者懊惱地直拍額頭。
看到他們倆自亂陣腳,陸繹看他們的眼神頗有些滿意,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指得是楊岳。
「……嗯、嗯……」楊岳被他方才罪名一壓,腦子有點懵「……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迹……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
若說前面陸繹還在勉強忍耐,那麼等他聽到「猜」時,就已經無法忍受,抬手示意楊岳不用再往下說。然後他看向今夏:「你說。」
今夏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里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今夏乾笑兩聲,見陸繹目中寒意森森,便只得如實道,「一則,暈迷的軍士並不是中迷香,而是喝了蒙汗藥,從艙室留下的各種痕迹,特別是靴印來看,是他們自己人所為,至少六人以上,還不算上把風的;二則,若箱子被運離船體,船會變輕,而從昨日停靠到現在,船的吃水線沒有明顯變化;三則,從艙室地上的蠟油可以判斷出用了大量的蠟油,若只是為了防潮,用不了那麼多,所以我判斷應該是為了將箱子沉入水中做準備。」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今夏討好地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對於她這後半截話,陸繹明顯不會相信,端起茶碗,緩緩飲了口茶,腦中回想著王方興的言行舉止:他的驚慌失措,並不像是裝出來的,至於近旁的人,那名旗牌官,還有其他軍士的神情……劫取生辰綱並非小事,能辦此事者絕對不會是小卒,在軍中至少也是個小頭目,才能有此威信鼓動其他人共同作案。
一杯茶尚未飲完,陸繹心中已經有數,放下茶碗,手指朝楊岳一點:
「你,去將王方興還有那名旗牌官都請過來。」
楊岳楞下,自是不敢違抗,忙出去了。
喚他們過來?難道陸繹是想將生辰綱還給他們?今夏一時不知道他究竟打著什麼算盤。
陸繹此時又開口道:「若我沒記錯的話,你二人回來之後,是先回稟楊捕頭,之後才下水去,對吧?」
既然都被他看見了,今夏沒法反駁,只能點頭。
「你們向楊捕頭詳細回稟了船上的狀況?」
今夏警覺地看著他,語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說了下。」
「所以楊捕頭知道是船上的內賊所為。」
「他不知道,我並未將此猜測告訴他。」她素知錦衣衛平地能掀三層浪的能耐,為了避免他強按個意圖私吞生辰綱的罪名下來,今夏乾脆把事情先攬到自己身上,「是我一時好奇,硬要下水去探查。」
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黃楊木輕輕敲了敲,陸繹微偏了頭看她,過了半晌問道:「你身為捕快,為何要去夜市上擺小攤子?」
「……那是我娘的攤子,她身體不適,所以我去幫忙。」今夏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問到這件事。
陸繹點了點頭,道:「看來你家境並不寬裕,難怪你娘會想把你許配到夫子家中,好省下一筆束脩。」
「你……你偷聽我們說話!」這等丟人事情居然被他聽了去,今夏瞠目結舌,臉漲得通紅。
陸繹不急不怒,點明道:「所以你下水去,其實是想自己發筆橫財,就算吞不下這整套生辰綱,撿個漏也夠了。」
他這話倒是不錯,瞧箱子里那些物件,隨隨便便撿一把麒麟壺,家裡日子就不用過得緊巴巴的。今夏下水去,除了想出口氣外,也確是想撿個漏。眼下心事被他說中,她干瞪著他,片刻之後,無賴地攤手道:「大人明鑒,卑職可什麼都沒拿,箱子都在您這裡。」
「你的運氣確實不錯。」他淡淡道。
今夏暗中咬牙切齒,卻是敢怒不敢言:小爺我大清早就在水裡折騰了半日,什麼都沒撈著,還差點被你扣個意圖私吞生辰綱的罪名,這也叫運氣不錯!你才運氣不錯,你全家都運氣不錯!
艙門外腳步聲響起,楊岳領著王方興還有旗牌官,一前一後地進來。
「這這……這……這……」王方興一進門便看見那八口整整齊齊的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在地上。
陸繹起身拱手道:「剛剛才找到的,不知道是否就是船上所丟失的生辰綱?」
「對對對!」驚喜交加,王方興一時顧不得禮數,上前就查看箱中壽禮。與此同時,陸繹擺手示意今夏楊岳都退出去,今夏本想看一出好戲,便偷偷摸摸繞了小半圈,蹲到艙窗下聽裡頭動靜。
楊岳朝她打手勢,要她隨自己下去,今夏不肯,反而拖了他一塊兒聽牆角。
艙內,王方興見金器銀皿,珠寶首飾,錦帛字畫等等全都在,長長地鬆了口氣,轉身朝陸繹喜道,「這些箱子是從何處找到的?」
「就在貴船上。」
「我們船上?」王方興疑惑不解。
「箱子就藏在船底的水密封艙內,至於是怎麼藏的,我想你得問你的旗牌官了。」陸繹雖笑著,目光卻銳利如刀,一直看著站在王方興身後側的黑面旗牌官。
王方興驟然回頭,不可置信道:「沙修竹!」
被喚過沙修竹的黑面旗牌官直直地挺立著,胸膛起伏不定,只瞠視著陸繹……今夏不解陸繹是如何得知此事乃沙修竹所為,冒險起身偷看這旗牌官,身長七尺有餘,因常年處於邊塞,外露的皮膚皆黝黑粗糙,而雙手骨節粗大,顯是長期勞作或習武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