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橋頭正是一天中最嘈雜的時候,一艘艘小舟之中滿載著魚蝦,買主或拖著板車或挑著膽子。魚主人一聲開市,到處都是買賣的討價還價聲,魚腥味瀰漫在整個橋頭。
一柄青竹油布傘壓得低低的,傘下人穿過幾位魚販子,徑直上了一艘浪船,身子鑽入船艙,青竹傘方才合上,隱入竹簾內。
他才入內,浪船緩緩盪開。
艙內的上官曦顯然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到來人,臉上並無詫異,也未有絲毫熱絡。
「前日有條船進了揚州,」她淡淡敘述道,「是從北方來的,船上的人,雖然還未查出真實身份,但錦衣衛一日之內出入其間三、四次,姿態恭敬,應該是官家的人。」
「姿態恭敬?」來人問道。
「上船之後,在甲板上更靴方才入內。」
「出入其間的錦衣衛,你可認得?」
「提刑按察使李大人,京衛指揮使王大人……」上官曦微微挑眉,「還有提刑按察副使,經歷等等六七人。這等大人物到了揚州,竟然無人知會您么?」
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來人道:「好在這樣的人不多,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誰了……那位賣魚的小哥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只怕此人根本不是魚販子。」
「就算不是魚販子,只要他在揚州地界上,你們就應該找得出來。」
上官曦面色一沉,皺眉道:「揚州地界本就蛇龍混雜,我烏安幫只管水路,岸上的事兒僅憑三分薄面,不好插手太多。你道打聽盯梢是件容易事么?再說,幫中前日才出了事,本就人手不夠。」死的弟兄都發送了,倒也罷了,那幾名受傷的弟兄卻是傷情一日重過一日,請來的大夫皆束手無策,幫務多的著實令她焦頭爛額。
「前日之事,我略聽說一二,你們遇上東洋人,死傷數人。」
「這是本幫的事,不勞您費心。」上官曦冷然道,「能辦的事情我都在辦,您什麼時候能放人?」
來人也不著惱:「上官堂主很急么?」
「急倒不急,但既然是交易,彼此就該拿出誠意。」上官曦加重語氣,微微傾身向前,「我出身草莽,弄不來文縐縐那套,你若想耍我,我答應,我的雙刀只怕不答應。」
「言重了!」來人微微笑道,「也好,我也喜歡和爽快人合作。三日之內,我會安排此事,但有個條件,你必須讓你家少幫主親自前來。」
上官曦警覺道:「為何一定要他?」
「上官堂主莫誤會,我不過是幫人還少幫主一個人情罷了。少幫主不來,只怕這人犯你們就帶不走。」
此時,船身微微一震,又靠了岸。
來人再不多言,俯身取了靠在一旁的青竹油布傘,掀開竹簾,撐開竹傘,施施然下船去。
聽著皂皮靴在青石板路逐漸遠去的聲音,上官曦秀眉深顰,半晌嘆了口氣。
浪船緩緩盪開。
沈氏醫館,後廂小院。
「頭兒怎麼樣?」記掛著楊程萬,今夏一大早就趕過來。
大概是夜裡頭沒睡,楊岳面容略憔悴,在井邊打了桶水,掬了捧冷水撲在面上,用力搓了搓才道:「夜裡一早在發燒,到天快亮才算退,睡得穩了些,你就莫進去了。」
今夏點點頭,又問:「腿呢?怎麼樣?」
「腫得跟饅頭似的。」
「啊?要不要緊?大夫怎麼說?」
「沈大夫說腿腫是正常的,過兩天就能消;發燒也是正常的,只是爹爹年歲大了,要小心照看著。」楊岳望著她,同樣擔憂道,「你還好吧?藥丸吃了沒有?有沒有什麼不適?」
「早就沒事了。」
今夏大咧咧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心中想著要不要將昨夜陸繹的推想告訴他,猶豫片刻,終是不願楊岳再添擔憂,便按下不語。
「你去睡會兒,我來替你。」她道。
楊岳搖頭道:「我不累,你還是回官驛去。如今敵在暗處,須萬事小心。」
「你也是。」
因心中另有打算,今夏並不勉強,出了醫館。此時雨已漸漸歇住,她翻身上馬坐穩,自懷中掏出昨日楊岳所給的芰荷丹看了又看,似下定了什麼決心,將藥瓶復揣入懷中,雙腿一夾,馬匹朝著西城門奔去。
再一次看到這片桃花林,與昨日的心境自是天差地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我倒要看看,到底這對男女是什麼人!」昨日今夏雖中了瘴氣,但情景卻歷歷在目,她始終不相信那會是自己的幻覺,遂決定冒險再入林中一趟,必要弄個清楚明白。
還未到桃林時,她就下了馬,尋了個偏僻且有豐草之處將馬拴好。
從懷中掏出楊岳所給的芰荷丹,她取了一顆含在口中,頓時一股菱角荷葉的清香在口中瀰漫開來,甚是提神。又取兩顆置於手心,收集草尖上的雨露浸之,將藥丸化了,濡濕布巾,最後用濕布巾掩住口鼻處,她直起身來,深吸口氣,鼻端也儘是芰荷丹的清香。
「六枚丸子就賣一兩銀子,千萬別賣假藥坑我呀!」她咬咬牙,大步朝著桃林行去。
朵朵桃花帶雨,愈發顯得嬌艷動人。
行至桃林邊,風過,點點桃紅紛紛而下,幾片花瓣拂到她身上,其中一片沾上手背,涼意沁人,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不讓自己有退縮的機會,她腳步不停,徑直踏入,卻聽得腦後有勁風,還來不及回頭,已被人鉗住左臂,硬生生地被拽出三、四丈遠……
「送死嗎!」有人嚴厲喝道。
聲音很熟悉。
胳膊被拽得生疼,她幾乎以為脫臼了,忍痛抬頭看向眼前人,不由地怔了怔:「陸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繹鬆開手,沉著臉看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昨天沒死成,所以你今日特地來再死一次?」
「當然不是,」今夏拉下蒙口鼻的布巾,解釋道,「我是做好了萬全之策才來的。事先我已經服下解毒的藥丸,又溶了藥丸浸濕……」
陸繹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什麼藥丸?」
「就是這個,解毒的……呃……叫什麼名兒我忘了。」她壓根就沒問過這是什麼藥丸,只聽大楊說能夠解毒。
他接過小瓷瓶,倒出一丸在鼻端嗅了嗅,皺了皺眉頭:「我看這東西頂多就是提神醒腦,解不了什麼毒。」
「怎麼可能!這玩意兒貴著呢,一兩銀子才賣六丸。」今夏嘖嘖道,「要提神醒腦,我洗把冷水臉就行了。」
陸繹無語地看著她。
今夏復把布巾紮好,悶聲悶氣地問他:「大人,您來此地有何事?」
「昨夜聽你說有女子死在此地,我過來看一眼。」
「幸好您碰上我,要不然就危險了。您在外頭等著,我去去就來。」話才說罷,她抬腳就往裡走,隨即被人用力復扯回來,踉蹌一下。
陸繹顰著眉,惱怒地看著她:「你覺得你有幾條命?」
「我覺得……」今夏居然思量了片刻,才鄭重道,「按最近的情形來看,六、七條總是有的吧?」
深覺是沒法和她再說下去,陸繹暗吸口氣,直截了當吩咐道:「你呆在這裡,不可亂動。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林子。」
「大人……」
今夏還欲說話,被陸繹瞪住。
「別逼我點你的穴!」他補上一句。
今夏立即噤聲,往後退開兩步,看他徑直往林子裡頭走,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這瘴氣很是厲害,嗓子一發乾就最好趕緊退出來,。」
聞言,陸繹腳步略滯,但並未回應,頭也未轉地往桃花林中行去。
林中一片寂靜,時而風過,片片花瓣落下。
地上濕潤的泥土,殘破的花瓣,還有腐爛的枯枝草葉。陸繹一雙利目緩緩從上面掃過,浮動在鼻端惡臭讓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與此同時,林外的今夏把蒙面布巾扯下來,原本濡濕的布巾已經半干。她頗惋惜地想:早知如此,就不用糟蹋兩枚藥丸,忒貴的玩意兒。不過轉念一想,晾乾之後收起來,還可以留待下次再用,也不算糟蹋。
於是,她一邊晾布巾一邊在林子外來回踱步,時不時往裡頭瞅幾眼。
陸繹的武功造詣比她要高出許多,這點她是知道的,但憑此他能在瘴氣中撐多久,她就完全沒數了。
若再過半個時辰,他還不出來,自己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今夏不放心地往桃花林里瞅了又瞅,尋思著半個時辰是不是太久了些?只趕得上收屍怎麼辦?陸繹若出了事,陸炳定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只怕六扇門一干人等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又是一陣風過,她復將布巾蒙上口鼻,踏入桃花林中。
濕潤的泥土,陸繹踏過的足跡清晰可辨,她順著他的蹤跡往裡走,詫異地發現他所走正是自己昨日行過之處。
再往前行去,儘管記憶十分模糊且零落,但憑著職業本能,她還是依稀能辨認出自己昨日見到那對相擁男女的地方。
那裡,空空如也。
她怔了怔,手有意識地撫上旁邊的桃樹,樹榦上幾處凹陷,樹皮迸裂,正是被自己昨日用刀鞘所敲。
至少說明,她不是在做夢。那麼,難道是幻覺?
她慢慢靠近那對男女原該在的地方,蹲□子,地上濕泥中最明顯新鮮的腳印是陸繹的,顯然他方才也來過此地,另外還有幾處殘缺的痕迹,其中可辨認出半個腳掌印……
腳掌?有人光著腳來桃花林?
今夏皺起眉頭:這個腳掌印纖細小巧,應該是一名女子所留,應該就是那名死去的女子?
另外幾處痕迹,有兩處陷入泥中頗深,像放置過某種重物,還有一處淺淺的皂皮靴腳印,已十分模糊,莫非是那名男子所留?
既然不是自己的幻覺,那麼這對男女呢?
今夏四下顧盼一番,未見男女身影,隱約見到桃花間陸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