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登上船,翟蘭葉便怔了怔,她的腳下不是木板,而是整張柔軟雪白的羊皮。不僅僅是她的腳下,甲板上竟用羊皮鋪成了供人行走的路。
「姑娘來了……」一名船上的侍女迎上前,「主人吩咐,請姑娘脫了鞋襪入內。」
翟蘭葉又是一怔:「脫了鞋襪?」她看見這侍女竟也是赤足。
「是的,這是主人的吩咐。」
儘管是他的吩咐,可女子的腳豈是能隨便讓人看見,翟蘭葉不安地望向四周,幸而目光所及沒有看到任何男子。
「姑娘?」
遲疑片刻,翟蘭葉方才點了點頭。
那侍女取過一張圓凳,請她坐了,俯身替她脫下鞋襪,攙扶著她站好。
赤腳踩在羊皮墊子上,順滑柔軟的羊毛從指縫間鑽出來,翟蘭葉不甚自在地站穩身子,望著通向船艙這條軟綿綿的路,只覺似做夢般的不真實。
「姑娘請隨我來。」
侍女行在前頭,她深吸口氣,款款跟上。
進了外艙,燈火昏暗,她只覺得腳下的觸感與之前不太一樣,雖然仍是毛茸茸的,卻不若之前那般柔軟,顯得硬碴了許多。她詫異地低頭望去,地上已不再是羊皮,換成了一張張狼皮墊子。
再往裡頭行去,愈發昏暗,侍女從艙壁上取了一盞燈捧著,她緊隨其後,不敢離得太遠。
侍女領著她上了樓梯,梯子上又換了一種墊子,她只能察覺出不同,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種動物的皮毛。
上了兩段樓梯,再穿過一段過道,緊接著又上了一段樓梯,翟蘭葉眼前方豁然開豁,竟是到了船的頂艙……
一輪明月在天,地上是一鋪到底的玄狐皮,狐毛如針般錚亮。
赤足踏在黝黑髮亮的狐皮上,愈發顯得細嫩白皙,翟蘭葉自己不經意低首看了一眼,怔了怔,竟不由自主紅了臉。
「你來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暗處道。
原本領路的侍女不知在何時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翟蘭葉立在當地,微微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好半晌,才輕聲道:「是你么?」
「三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得了?」男子靠在軟榻上,低低輕笑道,「你過來,讓我看看,莫站那麼遠,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太好使。」
翟蘭葉緩步走到軟榻面前,一雙妙目望向男子,那男子的雙目卻看著她那雙纖足。
他慢慢伸出手,用手背輕輕靠上她的腳踝,肌膚相觸的那瞬,翟蘭葉全身猛地一顫,縮了縮腳。
「你坐下來,咱們倆說說話。」男子也不惱,指著狐裘低聲道。
翟蘭葉曲膝坐在玄狐皮上,用裙子把粉足規規矩矩地掩起來,然後含羞帶怯地垂目而坐。
男子望了她片刻,微微一笑,牽過她的手來,在掌中輕輕摩挲著,笑著問道:「聽說你愛吃鮮魚湯,是不是?」
翟蘭葉輕輕點了點頭。
「我在京城也常吃。」他又道。
接著,兩人之間陷入一陣靜默之中。
她偷眼望了他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你這次來,會帶我走么?」
男子笑了,抬手撫上她的臉,帶薄繭的指腹輕輕划過秀美的下頜,低聲道:「上一次見你,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正好是霜降那天。」
男子長嘆了口氣:「我在京城脫不得身,若不是為我娘守孝,我恐怕也來不了這趟。」
「你娘她……」翟蘭葉抬首望向他,目光帶著心疼,「你一定很難過吧?」
「她老人家登西方極樂凈土,我為何要難過。」男人仍是笑道,「我爹倒是挺傷心,我勸他莊子喪妻鼓盆而歌,可惜他聽不進去。我索性還是出來躲清凈,順道還可以來看看你。」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復問道,「是來帶我走么?」
男子仍不回答,撫著她的臉,輕聲嘆道:「聽說那晚,周顯已把你嚇著了?連那屋子都不敢住了?」
聞言,翟蘭葉惶恐地低下頭:「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何突然就……就上吊自盡?我照著你的吩咐做,以為他最多就傷情幾日,怎麼會、怎麼會……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傻姑娘,這是他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男子的聲音愈發輕柔,手滑落到她耳邊,摩挲著耳垂,「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在京城裡,每次接到你的信,心裡都歡喜得很。」
「為何不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也會做得很好。」她急切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你見過陸繹了吧?覺得他為人如何?」
他安慰著她,目光隨著手慢慢滑下,慢條斯理地撩起些許她的裙擺,端詳著她如玉雕的雙足……
「只見過一次,剛見時他問起周顯已之事,我便有點惱了,後來他就不再問了,只閑談些瑣事。後來他還派人送了些香料和小點心與我。」
「小點心?」男子微微側頭。
「是小米糕,我也奇怪,怎麼會送點心,後來聽說他閑暇時喜好自己下廚。」
男子不由大笑:「你被人耍了,他豈會做這等事情,定是有人從中搗亂……但如此說來,他對你並未上心,不過是敷衍而已,否則怎會讓旁人這般戲弄你。「
「是蘭葉無能。」
男子笑道:「不相干,我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被你所惑。」
「公子不怪蘭葉?」
「當然。」他心不在焉答道,專註地在她腳心輕輕劃著圈圈。
翟蘭葉羞澀而局促地縮了縮腳,卻反而被他握住。早春風寒,足踝□在外,凍得冰冷,而他的手帶著某種奇異的熱度,瞬間讓她打了個激靈。
「公子……」她不自在地輕喚道。
「我記得,我走的時候,它才六寸二。」
男子抬起另一隻手,沿著纖足的輪廓摩挲,彷彿在觀賞一件精雕細琢的絕世真品。翟蘭葉臉羞得通紅,卻是動也不敢動一下,心中只擔心會有人突然闖上來。
直過了半晌,只聽到他一聲嘆息,無比惋惜道:「現在是六寸七吧。」
翟蘭葉驚訝於他的精準,點頭道:「是的。」
「可惜了、可惜了……」男子遺憾地放下她的腳,溫柔望著她,「能跟我回京城的,足長不能超過六寸六。」
「什、什麼……」翟蘭葉怔怔的,壓根沒聽明白。
「這是我早些年就立的規矩,你看,我也沒法子,是不是?」
他仍是微微笑著,語氣溫柔地簡直能滴出水來。
「這些年,我、我……我一直等著您……」翟蘭葉雙目儘力睜大,也不敢眨眼,卻仍是無法阻止眼淚成串成串地落下來,「我心裡只想著您,您的吩咐我從來沒有違背過。」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愛憐地看著她的眼淚滑落,一滴一滴如珍珠般滲入玄狐毛中。
離開渡口已有一盞茶功夫,長槳一下一下地劃著,水波映著月光,粼粼閃閃。
今夏立於船尾,環視周遭,原本目光所及之處還有兩、三條船兒,不知何時隱沒入黑暗之中,再側耳細聽,除了水聲,竟是一片靜謐。
船頭處的高慶也察覺到周圍安靜得出奇,帶著幾分蹊蹺,本能地將手按在綉春刀刀柄上,一雙厲目毫不放鬆的掃視著四周……
「此處水道複雜,劃快點,快些進入城的水道。」他吩咐船夫。
船夫不敢違逆,加快手中的動作,船槳嘩嘩地激起水花無數。船飛快地向前駛去,卻不料才片刻功夫,只聽得「咚」得一聲,船身大震,像是在水底撞上了什麼硬物。
今夏踉蹌著扶住船蓬,方才站穩身子。
高慶也是差點跌入水中,朝船夫怒道:「怎麼回事?!」
船夫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撞著什麼了。」
「還不快劃!」
「是、是、是。」
船夫連聲應道,操起船槳欲劃。船槳剛入水,就如插入石縫一般,半分動搖不得,船夫大驚之下,用力去拔。
「怎麼回事?」高慶心知有異,他水性不佳,在6上尚能冷靜,但在船上遇險卻難免心浮氣躁。
船夫還來不及回答他的話,整個人反倒被船槳拽下水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咕咚咕咚冒了幾個泡後便再無動靜。
周遭復回復初始的靜謐,平靜地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水底有人!
今夏全身繃緊,緩緩蹲下,直至低伏在船板上,一手已經抽出朴刀,靜靜地等待著……
原本在艙內看守沙修竹的兩名錦衣衛也抽出綉春刀,緊張喚道:「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怎麼了?」高慶又是緊張又是惱火,不放心地環顧周圍,然後抽空往裡看了眼,口中罵道,「大呼小叫地作甚?」
「大人……」
一名錦衣衛指著船艙底部,他們的皂皮靴已經濕透,不知什麼時候,船底同時多了好幾個縫隙,而水正在往上冒。
高慶一個箭步搶進來,伸手就割了方衣角去堵縫隙:「愣著作甚,快堵上!」
「水是莫名其妙就突然湧出來的,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大人……會不會有鬼魅作祟?」在水邊的人幾乎都曾聽說過水鬼索命的故事。
反手給了說話者一個清脆的耳光,高慶冷冷道:「去船頭守著,只要有東西冒頭就殺了他!管他是人是鬼!」
那名錦衣衛什麼都不敢再說,快步行至船頭,抽刀警惕地守著。
今夏低伏著身體,借著月光瞥了眼沙修竹,想從他神情中看出些許端倪,但看起來沙修竹垂目低首,加上船艙內昏暗一片,壓根看不清他神情。
船頭處有水花濺開的聲音,高慶飛快地轉頭,剛剛還在船頭的那名錦衣衛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校尉大人……」
餘下的另一名錦衣衛明顯聲音有點發啞。
高慶狠狠塞好另外一處縫隙,粗聲道:「你把剩下幾處堵上,看好他!……還有你!趴著作甚,六扇門怎麼儘是你這樣的廢物!」
「你不是廢物你下水去啊!」
今夏惱怒道,她最煩這種沒法解決事情就知道罵人的主兒。話音才落,忽然瞥見身側水面上有物件緩緩浮上來,一絲絲、一縷縷,黑得讓人心悸,凝神定睛望去,竟是長長的烏黑頭髮隨著水波蕩漾……
究竟是人是鬼?!她倒吸一口冷氣,顧不得多想,揮刀就往水中劈砍,水花嘩嘩濺了她一身,卻是刀刀落空,水面之下彷彿並無任何實體,只有糾糾纏纏的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