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聽見他的聲音,轉過身來,狐疑地看看屋子,見房門仍舊關著,於是她又向屋頂瞟了瞟……
她到底在想什麼?遲鈍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哪裡還像個捕快的樣子。()陸繹皺皺眉頭,重重咳了幾聲。
如此,她才循聲看到窗口,見到陸繹時,怔了怔:「大人,原來您……」話說到一半,她覺得不妥,便停了口,也不進門去,只行到窗前,規規矩矩地朝陸繹施禮:「卑職參見經歷大人。」
確是不對勁!陸繹眯了眯眼睛,仍斜靠在太師椅上未動挪,從他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今夏脖頸處那兩處烏青。
「你和誰動手了?」目光閃過寒芒,他沉聲問道。
「哦,這個……是個誤會,不要緊。」今夏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我有事要向大人您稟報。」
不待陸繹回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下去。
「上官堂主收到消息,送到姑蘇的……」她壓低聲音道,「那位姑娘在到姑蘇的第二晚失蹤了,至於是她自己逃走還是被人擄走的,並不清楚。」
陸繹面沉如水。
今夏接著道:「我疑心是烏安幫內出了內鬼,所以對上官堂主說,此事是我和楊岳冒了您的名頭,其實您並不知情。看她的樣子,是信了。她若是向您提起此事,您只管裝著不知情就行。如此,方不至於連累您。」
陸繹雙目中情緒複雜,淡淡問道:「所以,你是被她所傷?」
「不是……我、我和她手下的阿銳切磋了幾招……」
「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跟他切磋?」陸繹沒好氣道,「直接讓他把你打一頓還快些。」
今夏低垂著頭,又開始習慣性地用腳尖蹭地磚縫,蔫蔫道:「他功夫那麼好,我也沒想到。
「自不量力!」
「大人教訓得是。」她低低道。
她往日里的低眉順目都是裝出來的,陸繹不是不知道,但今日這般模樣,光是聽聲音就讓人覺得有氣無力。
他盯了她半晌,乾脆直接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啊,我沒事……對了,還有件事,就是昨日……我、我、我特別、特別沒有分寸,」她明明垂著頭,卻還是說得結結巴巴,「就是請您幫我找生身父母的事情,我、我我知道是越逾了,現下也知道錯了,大人您不用將此事放、放、放在心上……我以後不會再這樣沒有分寸……」
看著她,陸繹沉吟片刻,才故意道:「哦,原來是為了這事,我昨日不過是隨口問問,並未應承一定會幫你找。」說話間,他看見今夏抬眼飛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澤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原來如此,那、那……那就正好。卑職告退。」
今夏默默轉過身,還未舉步,便被人拽住,逼得她迴轉過來,竟是陸繹探出窗口抓住了她。
「明明心裡盼著我能幫你,為何還要這樣說?」他惱道,「話說得都快哭出了吧?」
他話音剛落,兩滴豆大的眼淚就從今夏雙目中啪嗒啪嗒落下來。
「你……」陸繹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嘆了口氣,「先進來吧,有什麼話慢慢說。」
今夏直搖頭,悶聲不吭。
「快點進來,這是命令。」陸繹只能道。
今夏遲疑了下,往前邁了一步,手腳並用就開始爬窗戶。
這丫頭,是不是整個腦子都不轉了?陸繹無可奈何道:「……門沒關,從門進來。」
「哦……」
今夏這才繞到門口,推門的時候仍舊猶豫了下,才輕輕推開,邁進門來,謹慎問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陸繹行到桌邊,自己伸手倒了杯茶,然後將她看了又看,才道:「說說你為何性情大變吧?」
「我哪有性情大變?」今夏想想這話似乎不夠恭敬,又改成,「卑職沒有性情大變。」
「你何時變得……對我這麼恭敬?」
「我、不,卑職心裡一直對您就很恭敬,但是因為出身粗鄙市井,常常言行失當,冒犯之處,還請大人多加原諒,以後卑職一定謹言慎行。」
陸繹飲了口茶水,看她片刻,點點頭道:「你是被人教訓了吧?」
今夏警惕地搖搖頭:「沒有,是卑職自己反省的。」
「劉大人?不對,他的話你聽不進去。那麼,就是楊捕頭了,你今兒去過醫館了?」
今夏支支吾吾:「我是去過醫館……但是、但是這事和頭兒沒關係。」
對她的話恍若未聞,陸繹接著慢悠悠道:「你一定是和楊捕頭說了什麼,然後被他重重地責罵。說了什麼?翟姑娘的事情還是尋找生身父母的事情?」
今夏仍是否認:「不是,沒有!」
「若是翟姑娘的事情,以楊捕頭的性情……」陸繹思量片刻,「恐怕就不止是責罵這麼簡單了,況且此事我估摸你也沒膽兒告訴他。」
今夏只能不吭聲。
「那麼,就是尋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了。他怎麼責罵的,怪你不該與我走得太近,連這等私事都來勞煩我?」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他分析得有理有據,簡直像親眼目睹一般,今夏也沒法再反駁,只得道:「頭兒教訓得對,卑職已經知錯了,幸好……幸好大人原就未曾將此事放心上。」
陸繹冷哼一聲:「你做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模樣,難道還要我上趕著巴結你么?」
今夏沒聽明白他這話,只順著道:「卑職不敢。」
「楊捕頭一句話,你唯恐避我不及,」陸繹起身,行到北面窗邊,一聲喟然長嘆,「枉我在桃花林救了你,又數次幫你……」
聽他這麼一說,今夏覺得自己真是里外不是人,只能先上趕著安慰他:「大人,我沒有……」
「你出去吧。」他淡淡道。
「大人,我……」
「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道。
今夏沒法子,邊往門口退去邊道:「那行……我真的覺得您人特好,大人,您別惱了……也別傷心啊……」
待聽見她將房門掩起的聲音,陸繹這才回過身來,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看來,是時候去探一探楊捕頭的傷勢了。
天剛擦黑,楊岳替爹爹點上燈後便退了出來,坐在石階上默默發獃。石階縫青苔暗綠,沾染在他衣衫上。近處幾株狗尾巴草,在晚風中輕輕擺動著。
他不由地想——他和今夏,是不是就像這狗尾巴草一樣,拼盡全力地活著,拼盡全力地讓自己活得樂呵呵的,但是,不管他們再怎麼拼盡全力,終究還是野草,風過,他們就得對人卑躬屈膝點頭哈腰。
正胡思亂想著,一襲竹青暗雲紋直身出現在他眼前,他一抬眼,趕忙站了起來施禮:「卑職參見陸大人。」
陸繹輕描淡寫道:「我今兒晚飯吃得早,出來散散步,正好也來瞧瞧楊捕頭。」
「多謝大人惦記著。請大人稍候,我進去告訴爹爹。」
楊岳忙進屋告知楊捕頭,又趕忙出來請陸繹進屋坐。
「前輩請安坐,是言淵來得魯莽了。」陸繹一進屋,便連忙按住要起身的楊程萬,「千萬莫要起身,否則就是晚輩的不是。」
「您看我這樣子……禮數不周,還請大人恕罪。」
「前輩說得那裡話。」陸繹撩袍,落坐在楊岳搬來的圓凳上,笑道,「方才我已問過沈大夫,他說您的腿恢復得不錯,只是還需時日靜養。」
「唉,老胳膊老腿的,其實沒甚打緊的,還讓大人費心。」楊程萬道。
「這是爹爹的吩咐,都是晚輩應該做的。」
寒暄罷了,楊程萬遲疑片刻,才問道:「這些日子,我那小徒兒給大人添麻煩了吧?」
陸繹微微一笑:「還好,畢竟年紀還小,莽撞些,做事難免出些差池,湊合著偶爾也能使喚。她的功夫是您教的?拳腳我不甚清楚,但輕功和您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呀。」
楊程萬汗顏道:「這事……這孩子性子活潑,練功難免偷懶,我想她是姑娘家,將來找個好人家才是正經,所以對她也難免縱容了些,讓大人見笑了。」
陸繹笑道:「前輩言重了……對了,聽說她是被收養的。」
「是……這事說起來……」楊程萬直搖頭,「這孩子看著挺機靈,其實一點都不懂事,怎麼能用這事打擾您呢。」
「言重言重,談何打擾,她既是您的徒兒,我自然會幫著儘力找一找。」
「不不不,大人,這事您就別管了。」楊程萬話說到此處,轉頭朝楊岳道,「你杵在這裡作什麼,還不做些茶果,煮壺茶來。」
楊岳應了,只得出屋去。
楊程萬看向陸繹,沉重道:「其實夏兒的身世,我早就查明了,只是一直不願告訴她而已。」
「哦?」
「大人,不知您可否聽說過十年前京城一起綁架案,賊首顧小風綁架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收到贖金之後撕票。董夫人和他兒子的屍首十天之後才被人在山中發現。」
陸繹點頭:「我曾聽人說起過此案,後來顧小風死在京城之中,贖金卻不知所蹤。」
「不錯!當時案情錯綜複雜,據我調查,顧小風綁架董夫人,是因為他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別人手中。他是被迫而為,至於那筆贖金,一直都沒有追回來。」
陸繹不解:「那麼,這案子和令徒有何關係?」
「顧小風有一雙兒女,今夏就是那個女孩。」楊程萬重重道。
陸繹怔住:「她……是顧小風的女兒!」
「所以我不願告訴她,生身父親竟然是賊寇,知道這些,除了心裡難受,沒別的好處。」楊程萬嘆口氣道,「現下她的養父母對她很好,我實在不願她再動別的心思。」
「前輩用心,她若知曉,定然會感激的。」陸繹嘆道。
「世道弄人,當年顧小風是賊首,誰想得到他的女兒會成了捕快呢。」楊程萬朝陸繹道,「請恕我冒昧,此事也請大人守口,不要讓她知曉才是。」
「前輩放心,我自然不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