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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所屬書籍: 錦衣之下

    六扇門有位女捕快,陸繹其實早就聽聞,但卻不曾在意過,直到那日。

    兵部司務廳丟了薊州布防圖卻不敢言語,捂了好幾日,直到實在捂不住了,才急急稟報。此時司務廳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蹤數日,要尋他不易。正好曹昆還與一宗殺妻案有牽連,想來六扇門那邊就算沒未抓人,也應該有線索。此事甚是急迫,他便親自往六扇門走一遭。

    快到六扇門時,他便看見有兩名捕快押著一男一女進門去,之前他見過曹昆的畫像,一眼便認出那男子與畫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馬,命岑壽牽著馬在外間等候,他則帶著岑福入內,亮出制牌,說明來意,差役引他們往側堂等候。

    還未至側堂,他便隱隱聽見壁屏後傳來的聲音……

    「……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清脆的女聲,想來就是方才押著曹昆進門的女捕快。

    緊接著便是喝斥她的男聲:「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已能聽出她語氣中壓抑的氣惱。

    陸繹皺了皺眉頭,六扇門中杠頭多他是知曉的,素日與錦衣衛之間磕磕碰碰也難免,沒想到連個小小女捕快都這般不識實務。

    引路的差役也聽見了裡頭的對話,面上頗為尷尬,正好旁邊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經過。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楊,你進去說說,讓他們趕緊把人帶出來,經歷大人親自在這裡等著呢。」

    老捕快「嗯、嗯」兩聲,連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頭裡去了。

    差役轉向陸繹,陪著笑道:「陸大人,你到側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願再聽裡頭的糾葛,陸繹微微頷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進去之後不久,曹昆與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頗殷勤的捕頭押了出來交給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將人帶回了詔獄。

    對於刑訊一事,他向來並不熱衷,並非是心腸軟,而是人在肉體極致之下的慘叫聲總是刺得他腦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鎮撫司停留,大多時候留在南鎮撫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內,周遭斑駁乾涸的血跡讓他心驚肉跳。

    「我、我、我沒犯事兒,為何要把我帶到這裡?」

    陸繹往太師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覺得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飛快。

    陸繹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這樣吧,你可以問我,十個問題,以此來猜一猜你為何在這裡?」

    曹昆謹慎地看著他:「我問?」

    陸繹點點頭。

    從隔壁刑室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驚得曹昆毛骨悚然,陸繹則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和兵部司務廳有關?」他遲疑著問道。

    「對。這是第一個問題。」

    「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對,這是第二個問題。」

    曹昆猶豫了很久才接著問道:「丟的是什麼?」

    「薊州布防圖,這是第三個問題。」陸繹始終極有耐心。僅從曹昆所問的三個問題,他已經能確定下來,薊州布防圖的失蹤與他有關,抓對人了。若是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知該從何問起,而曹昆顯然對此事心知肚明。

    「你們懷疑此事與我有關?」

    「對,這是第四個問題。」陸繹微微一笑,「才四個問題你就知曉自己為何會在這裡,現下該我來問你了,薊州布防圖眼下在何處?」

    曹昆驚慌道:「……我、我不知曉,此事與我無關,你們找錯人了。」

    又是一聲慘烈之極的嘶吼,穿透薄牆,直刺耳膜,陸繹皺了皺眉頭,看向他,聳聳肩道:「刑具都是現成的,我倒是不想費事,你也別逼我。」

    曹昆面上猶豫不決,口中斷斷續續道:「……我不知曉、真的……真的不知曉……」

    陸繹望了眼岑福,岑福會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跡斑斑的條凳上,陸繹自己則起身出了刑室。

    才過了一盞茶功夫,岑福就出來了,稟道:「他招了,說是已經賣了,但他也不知曉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裡替人斷字算卦的道士來與他接頭。」

    「住處呢?」

    「他說不知曉,我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謊,」岑福稟道,「不過,我已經叫人繼續審訊。」

    「賣了?」陸繹思量片刻,吩咐道,「這樣,你派人扮成塞外蠻族,放出風去,就說想高價買,把人引出來。」

    「卑職明白。」岑福快步離開。

    刑室裡頭傳來一聲慘叫,聲音便是出自曹昆。陸繹皺了皺眉頭,便出了詔獄。

    近黃昏時,岑壽匆匆來報,說已經有人來傳話,說是要先收到銀子再給布防圖,開價五百兩。要求把銀子在戌時放到土地廟裡頭,然後站著金水橋頭等候,自然有人會把布防圖交到手上。

    「五百兩,倒是個實誠價。」陸繹冷哼了一聲。

    他遂命人裝了一箱子石頭放到橋洞中,然後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熱鬧之時,一名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手中還拿著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廟附近。

    那土地廟頗小,只有半人來高,算命先生趁旁邊無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錦衣衛料定就是他,衝出來欲擒。不料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卻是不錯,當即打翻兩人,奪路而逃。

    京城夜市頗為繁鬧,人群擠擠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邊酒樓內的陸繹聽到稟報之後,再趕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蹤影,只能分頭沿著大街一路搜尋下去。

    陸繹一直追至金水橋頭,忽在嘈雜聲中辨認出鈴杵的響動,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一飄飄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無聲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過的痕迹,脖頸還有一道帶血的抓痕,顯然是方才與人動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機敏,陸繹雖未穿飛魚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往前疾步行去。

    見陸繹跟上,他見勢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著衣袖朝陸繹刺來。

    已經能確定是此人無疑,陸繹懶得與他糾纏,一腳便將他踹飛出去。這一揣不要緊,只聽見乒乒啪啪一連串聲音,木頭與碗碟的碎裂聲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麼小攤子,陸繹搶上前,正看見算命先生揚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揮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傷無辜,陸繹飛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鮮血,雙手撐地勉力支撐著。

    「說!把密報藏在哪裡?」一腳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脫手而落。

    他頗嘴硬:「……不知道。」

    陸繹再稍加氣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腳下格格作響。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已是凄厲之極。

    當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陸繹目光閃過寒芒,五百兩銀子就肯賣的情報,這會兒寧可廢了手都不肯說,正待再給他些顏色瞧瞧,旁邊忽有人插口。

    「不知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讓開!」辦案時最不喜人多事,陸繹露出系在腰際的錦衣衛腰牌,示意旁人退開。

    見著錦衣衛腰牌,果然圍觀眾人各作鳥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見錦字腰牌,面色大變。

    岑壽領著幾名手下匆匆趕到,向他稟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動刑時手下沒個輕重,陸繹暗嘆口氣,偏偏這時又聽見方才多事的女聲,聲音裡頭還帶著些許哭腔。

    「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啊!」

    陸繹之前便已看見地上被砸的豆乾攤子,尚冒著熱氣的豆乾和各色醬汁灑了一地,他不堪其煩地皺了皺眉頭,先命岑壽將算命先生押回詔獄。

    知曉詔獄之恐怖,加上剛剛聽說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願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過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岑壽「啊」了一聲,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陸繹搖了搖頭。

    「搜身!」陸繹命道。

    先將帶毒的匕首仔細包起,岑壽一揮手,幾名錦衣衛上前仔仔細細地搜算命先生的身,從髮髻到腳底,無一處放過……

    陸繹凝目看著他們的動作,身後卻傳來低低私語。

    「活做得還挺細。」男聲道。

    「這有什麼,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裡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聲,語氣卻已大不相同,帶著些許輕蔑,「咱們衙門」四個字引起陸繹的注意。他突然意識到她的聲音有些許耳熟,微微側頭……

    「陸大人,沒有!」

    搜尋結束,並未在算命先生身上發現他們要找的薊州布防圖。

    陸繹微微皺眉,眼下曹昆與他都死了,卻找不到布防圖,著實麻煩,身後卻又傳來竊竊私語。

    「你猜他們在找什麼?」說話的應該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這還用說,肯定是關係國家大事的大案。」

    聲音雖輕,仍可聽清大案兩個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長又慢,顯然對錦衣衛有譏諷之意。此時陸繹已經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門內押著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對錦衣衛頗有不滿,只是這豆乾攤子跟她又有何關係?

    陸繹側頭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時他才看見她生得頗為清秀,雙目靈動之極,倒與他預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樣。

    她立時朝他誠懇道:「官爺,我這些豆乾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岑壽上前:「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陸繹正待開口,便聽見她居然在此時提高了嗓門。

    「咳咳,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該賠點銀子吧!」

    這下,不光是陸繹,連其他幾名錦衣衛也都聽見了,皆轉頭來看什麼人居然敢在此時呱躁。

    陸繹冷眼看著,見她不僅絲毫不懼,還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們看滿地的豆乾。

    「二兩銀子就夠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樣,陸繹就知曉她肯定是多要了,雖然二兩銀子也不算多,但連這種小錢都想多敲一點,這六扇門的捕快也是窮出花樣來了。

    「找死啊你!還不趕緊滾!」

    岑壽朝她吼道,他來得遲,並不知曉這豆乾攤子是怎麼被砸的。

    她不依不饒道:「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為了公事煩惱,現下還攤上這麼個糾纏不清的婆娘,岑壽作勢欲打,想著嚇唬嚇唬她。

    陸繹擺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給她銀子讓他們滾!」

    岑壽無法,只得取出二兩銀子給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銀子,未再啰嗦,立時離開,倒是乾脆。只是那腳步之輕快,顯出她心中歡悅,被陸繹收入眼中,不免對六扇門有點瞧不上。

    行出幾步之後,她忽然剎住腳步回頭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麼,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去過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後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迹。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扶著牆,用右手去夠。」她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裡會留有青苔屑。」

    再執起屍首的左手仔細察看,陸繹果然在中指縫中發現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話已說完,她便與那大個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觀察力這般敏銳,陸繹復站起身,吩咐道:「你們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橋,橋上橋下都要搜,尤其是橋下的暗處,橋洞縫隙之類的地方不可放過。」

    岑壽不解:「大公子,她只是個賣豆乾,她說的話怎能當真?」

    「她是六扇門的捕快。」陸繹催促道,「你們快去吧!」

    雖然不明白一個賣豆乾的姑娘怎麼會變成六扇門的捕快,還從自己這裡訛了二兩銀子去,但大公子的話不敢不聽,岑壽遂率人去細細搜查。

    半個時辰之後,裹在油布內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總算是虛驚一場。

    再遇見她時,便是數日後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陸繹之前便已得知隨行的捕頭是楊程萬,且知曉那女捕快喚作袁今夏,正是楊程萬的徒兒,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個便是楊程萬的兒子楊岳,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前後腳當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頗早,等了半個多時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和楊程萬等人才登船。

    原想著先去與劉相左照個面,他剛剛行至船艙口,便看見袁今夏與楊岳兩人扒在船舷邊說話,正誇河裡頭的野鴨……

    腳步微滯,他看見楊岳塞了個油紙包給她,聽見她預支了兩個月的月俸,居然還因缺錢不吃飯……

    她到底是有多缺錢?

    身旁有船工經過,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不解他為何立在此處不進不出。陸繹躊躇片刻,轉身回了船艙,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廂的兩人無知無覺,還在閑聊之中,正說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連弟弟每年的束脩都可以省下來。陸繹聽得有趣,礙於尚有船工往來,又不能笑,只得低頭抿茶做掩飾。

    直至她無意中轉身,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甲板上還有他。

    明明眼角瞥見,他仍佯作未看見,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雙目只看著江景,等著他們自己來見禮。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楊岳。

    「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然後才是她,上前施禮,語氣中透著不得已:「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他抬起眼帘,隔著裊裊茶香,氤氳水汽看見她。比起那夜,她現下規規矩矩地穿著捕快的紅布罩甲,內著青衣,頭上還帶著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個清秀少年的模樣。

    「嗯……」他淡淡問道,「楊程萬,楊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休息。」楊岳上前答道。

    陸繹抬手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讓楊岳帶路,端著的茶碗故意往旁邊一遞,讓她接著。知曉她瞧不上錦衣衛,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銳氣,對她而言,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之後,他與楊程萬之間的談話並不順利,楊程萬雖始終客客氣氣,不失恭敬,但無論言語還是舉止,都透著疏遠,顯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裡,王方興所押送的生辰綱丟失。陸繹原本想看看楊程萬究竟有多少能耐,卻被他以眼疾推脫,只讓袁今夏和楊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數語,此番他算是真正見識到袁今夏細緻入微的勘察能力,從船上殘留的氣味,再到地上的蠟油、牆上的微小劃痕,她雖未親見,卻能說出箱子的材質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後,對於賊人究竟是誰,被楊岳截去了話頭,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過去。

    陸繹估摸著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問,料他二人也不會如實相告。回站船後,他眼看兩人進了楊程萬的船艙,沉吟片刻,便先隱在暗處。

    不多時,他便看見袁今夏和楊岳諾諾地退了出來。

    打著呵欠想回艙的楊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麼了?」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陸繹聞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綱在水下?

    楊岳連連搖頭:「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楊程萬不許他們插手?為何?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待見仇鸞,壓根就不願幫他找到生辰綱;又或者,楊程萬在他面前,不願顯露鋒芒,是在提防他?陸繹不禁眉頭微皺。

    這廂,楊岳與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說不攏,她抬腿就走。

    陸繹看著楊岳無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我就行。」今夏笑眯眯地叮囑他,「要緊的是,別讓人發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楊岳咕噥著。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綱?陸繹面色沉了沉,看著兩人都上了甲板,這才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艙房,換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著,但對於藏匿生辰綱的所在,說實話,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麼地方?

    他潛入水中,往王方興那條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見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見他的出現,她樣子委實有點滑稽,先是愣住,然後開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後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換氣。

    陸繹不傻,知曉她想趁機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頗賞識地看了一會兒她手足亂蹬的憋氣狀。其實演得一點不像,他在詔獄多時,憋氣的人什麼模樣再清楚不過,她這樣子倒是一臉的做賊心虛。

    總算等到她老實下來,識相地不再逃走,陸繹這才鬆開她,游到她方才折騰的那塊船板,細細端詳,然後力灌於拳,將那塊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來,看見了內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這裡面!這艘船這麼大,船底有上百塊船板,她怎麼就能偏偏找到這塊船板?陸繹轉頭去看她,她只盯著箱子,似渾然不覺。

    此番陸繹出門,未帶手下,連岑福和岑壽也未跟著來,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後,見袁今夏水性著實不錯,船上還有楊岳接應,遂命她將其他幾口箱子也都盡數搬上船來。

    他回船艙換過衣衫,打開生辰綱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貴重之物比比皆是,顯然仇鸞在邊塞也沒閑著,能貪的他恐怕一點沒放過。

    門被輕輕叩響,料想是袁今夏與楊岳,他道:「進來。」

    她進來時,陸繹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頭髮尚濕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著倒叫人生出幾分可憐之意來。畢竟是個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裡頭凍著了。陸繹平素差遣人慣了,方才讓她把箱子都抬上來,並未多加考慮,忘了她還是個姑娘家,現下不由稍有些許悔意。

    偏偏她對他的目光毫無察覺,雙目骨碌碌直盯著樟木箱子,與楊岳竊竊私語:「……瞧,點翠銀獅子!」

    「……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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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嘖嘖而嘆,雙目那叫一個熠熠生輝,陸繹微微皺了皺眉頭,心底甫升起的一點點憐惜也蕩然無存。

    「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他冷著面問道。

    他這一問,袁今夏與楊岳頓時急了,連聲解釋,頗有些語無倫次。

    虧了還是捕快,被人一問竟這般慌張,陸繹暗自好笑,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讓看上去老實些的楊岳先回答。

    「……嗯、嗯……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迹……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楊岳結結巴巴道。

    陸繹忍無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說。」

    她有點無賴地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盯著她,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里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她乾笑兩聲。

    陸繹目光未有稍移,仍舊盯著她。

    她只得一條一條地將各種發現和推測如實道來,未再隱瞞。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她討好地朝他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還是一隻沒道行的小狐狸,陸繹不由暗暗好笑。他讓楊岳去把王方興請過來時,見她站在哪裡無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兩句,看她明明氣得咬牙切齒卻硬忍著,他無端生出些許愜意來。

    沙修竹是個北方漢子,且沒經過多少事兒,看見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陸繹再稍稍一詐,他就誤以為事情已經敗露,坦然認了。陸繹心知,此事雖是他做的,身後卻一定還有人在為他出謀劃策。

    窗下還有人在偷聽,陸繹知曉是何人,心中暗自惱火。這兩個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聽了楊程萬的授意,竟然膽大到來聽他的牆角。

    沙修竹性情倔強,不肯說出同夥究竟是誰。陸繹瞥了眼窗口,驟然出腿,疾電般掃向他的腿……

    隨著骨頭斷裂的脆響,沙修竹慘叫倒地。

    陸繹面色不改,轉向窗外,正對上袁今夏吃驚的雙目。此舉,一來給這兩個小捕快一點警示,莫再作這等越逾之舉;二來也是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陸繹此行未帶隨從,袁今夏與楊岳二人連他的壁腳都敢聽,顯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讓他行動不便,便是有人來搭救也要多費些事兒。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將沙修竹帶回底艙關押,然後徑直去叩了楊程萬的艙門。

    「陸大人?」楊程萬一瘸一拐開了門。

    陸繹溫文爾雅地有禮道:「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故而心存芥蒂?」

    楊程萬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連忙朝陸繹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大人千萬莫要誤會。小徒頑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責,我一定讓他們向大人您好好賠罪。」

    「前輩言重了,」陸繹風輕雲淡地笑道,「言淵年輕,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前輩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楊程萬忙道。

    「既是誤會一場,那麼前輩好好歇息,言淵就不打擾了。」

    陸繹轉身走了,留下楊程萬在原地眉頭深皺。

    楊程萬也曾是錦衣衛,他知曉,錦衣衛行事時盯梢竊聽是家常便飯,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卻是犯了大忌。沒想到楊岳和今夏竟然會如此不識好歹,敢跑到陸繹的窗下偷聽,憑陸繹的官階身份,要收拾這兩個小兔崽子輕而易舉,還肯來告訴他一聲,已是給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剛剛開始,得讓陸繹消了這口氣才行,不然只怕以後楊岳與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虧。

    正想著,楊程萬就看見了磨磨蹭蹭過來的徒兒,暗嘆口氣,板起臉來,有意重重道:「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爹爹,孩兒知錯了!」楊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連忙跟著跪下:「頭兒,您別聽那位陸大人瞎說,其實我們……」

    她話未說完,就被楊程萬狠狠一瞪,只得收了聲。

    「頭兒,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們好好反省,也是為了做出樣子給陸繹看,楊程萬不理會他們,砰得把門關上,任由他們在外頭跪著。

    這日,陸繹上下樓梯幾次,遠遠就能瞥見兩個小捕快跪在楊程萬門口,他心中知曉楊程萬是為了做樣子給自己看,但這二人連自己的牆角都敢偷聽,當真是不知輕重,也該好好受些懲戒才是。

    何況,不過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經輕饒了他們。

    直至日暮時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補充淡水和食物。陸繹靠在船頭看落日,同時留意著此處碼頭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傷,同夥若是講義氣之人,只怕今晚就會來救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踱過來,與他閑聊了兩句。陸繹請他同去用飯,楊程萬推脫不過,兩人便一同往裡行來。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故作詫異狀。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不必理會他們。」

    陸繹瞥了眼袁今夏,見她低眉垂目,一聲不吭,倒是難得一見的乖順模樣。果然讓她受些教訓是應該的。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含笑對楊程萬道。

    這句話,楊程萬已等了許久,兩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進的,他早就心疼了。現下好不容易聽見陸繹這麼說,便順坡下驢道:「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曉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陸繹下意識就要出手去攙扶她,幸而及時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她拐著腿,與楊岳走了。

    楊程萬嘆了口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微微一笑:「前輩過謙了,昨夜生辰綱一事,還得多虧了他們倆才能找回來,假以時日,必有所作為。」

    「他們倆,不惹禍我就安心了。」明蘭傳小說

    沉沉夜幕中,一葉小舟消無聲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個人影如貓般躍上船來,輕盈無聲。

    隱在暗處的陸繹一直等到那人潛入船艙,這才現身,躍上那人的小舟,取過槳桿,對著船底接縫處,猛力一戳,槳桿戳穿船底,河水嘩嘩地漫上來。

    靴底微濕,他一個鷂子翻身,復回到站船上,靠著船舷等待著。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船艙口才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陸繹轉過身,看向蒙著面的大高個:

    「你的手腳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廢了沙大哥的腿?」

    陸繹壓根就沒有理會他的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九節鞭上,淡淡道:「九節鞭是個易攻難守的,你沒帶別的兵刃么?

    「爺就是空著手,也能廢了你!」

    話音剛落,蒙面人便搶先動起手來。兩人你來我往,九節鞭舞得烈烈生風,他的功夫不弱,陸繹存心想試出他的來歷,故而並未盡全力。

    出乎陸繹意料的是,數招之後,竟然看見沙修竹挾持著袁今夏出來了。一個斷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挾持一名六扇門的捕快?

    看見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頸上,陸繹腦中的想法是:六扇門的捕快是豬么?她是存心的吧?怎麼能蠢成這樣!

    「你敢過來,我就殺了她!」沙修竹將匕首往她脖頸上頂了頂。

    陸繹瞳仁縮了縮。

    「這位哥哥,你最好冷靜點。」

    她倒是很冷靜,陸繹暗嘆口氣,用冰冷的語氣道:「我早就猜到,你與他們是同一伙人。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么?」

    她呆了一瞬,立時向他懇切道:「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們挾持……」

    陸繹冷冷打斷她:「不必再做戲了,你們不如三個一起上,我還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又從旁攻上來,他的功夫不弱,陸繹不得不先對付他。

    沙修竹始終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頸上,緊張地關注兩人打鬥,生怕蒙面人吃虧。

    陸繹一邊對付蒙面人,一邊還聽見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

    「別看了,你還指著他們倆打出朵花來,小爺算是被你們坑苦了。」

    她居然還在抱怨,而不是趕緊想法子脫身?陸繹此時的心聲是:這丫頭當捕快是怎麼混到現在的?

    沙修竹與蒙面人喊來喊去,無非是兄弟義氣之類的話,陸繹趁勢急攻了幾招,在蒙面人身上划出幾道血口子。

    正在這當口上,楊岳冒出來了,陸繹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來,沒想到,他居然還給沙修竹讓了條路出來。

    陸繹要想攔住沙修竹,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九節殘鞭閃電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突然之間,袁今夏跌過來,正擋蒙面人前面。

    根本來不及多想,陸繹瞳仁一縮,急撤內力,胸口被撤回的內力重重反噬,痛得他禁不住皺了皺眉頭,而已無內力支持的九節鞭堪堪划過她的脖頸,滲出些許鮮血。

    沙修竹撲上前抱住陸繹的雙腿,朝蒙面人嘶聲喊叫,蒙面人撂下狠話後躍入水中。楊岳則緊張地查看袁今夏。

    「……你你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她摸著脖頸,疼得直呲牙。

    暗中調理氣息,待胸膛中的疼痛稍減,陸繹才朝楊岳道:「過來,把他拖回去關起來……她只是皮外傷,何必大驚小怪。」

    楊岳惱怒回道:「你差點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不想解釋,但看她站在那裡摸著脖頸,樣子有點可憐又有點傻氣,若是此時不說明白,恐怕當真會誤以為自己想殺她。陸繹只得道:「其一,她是在驟然間被沙修竹推過來的,替那賊人擋了這鞭;其二,當時我已經撤了內力,她的傷勢不會比被一根樹枝划到更嚴重;其三,沙修竹是帶傷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挾持也應該有能力逃脫,她為何遲遲不逃?」

    楊岳的樣子也有點傻。

    胸口還在隱隱作疼,需得趕緊回艙打坐調息,陸繹不耐煩道:「我若當她是賊人同夥,便是殺了她也不為過,她眼下只受這點小傷,已是我手下留情。」

    「你……你之前不是已經說我和他們是一伙人么?」她看著他問道。

    這丫頭是傻啊?還是傻啊?還是傻啊?

    陸繹頗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欲再解釋,然後轉頭吩咐楊岳把沙修竹帶走。衣袍上沾著血跡厭惡地撣了撣衣袍,陸繹抬腿而行,準備回艙。

    「你當時這麼說,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不必理會我死活!」她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陸繹暗嘆口氣,停住腳步,微側了頭看向她,卻還是簡短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

    「你……」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原本還想責罵她幾句,但看她脖頸上還淌著血,陸繹只淡淡說了一句,遂轉身回艙房去。

    打坐調理氣息過後,胸口疼痛稍減,陸繹這才躺下,睡了小半宿,天便亮了。

    醒時,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頸上的傷,陸繹思量片刻,起身從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藥膏。

    畢竟她是被自己所傷;畢竟她還是個姑娘家,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畢竟還得給楊程萬三分薄面,他想著,將小藥瓶揣入懷中,想著用過飯後去探一探她,順便將藥膏給她。

    待用過飯,他行至她的艙房外,正欲叩門,便聽見裡頭有話語聲:

    「我看你以後離那位陸大人遠些,爹爹說的沒錯,對他只管恭敬就行。」是楊岳的聲音。

    接下來是袁今夏,嘴裡似乎還吃著什麼東西:「揚州的案子還未開始查,姓陸的身邊連個隨從都不帶,到時候肯定來差遣咱們倆,怎麼遠著?躲都躲不過。」

    姓陸的?陸繹皺皺眉頭。錦衣之下

    楊岳又道:「咱們只照著吩咐辦,莫讓他挑出錯就是。」

    袁今夏嗤之以鼻:「姓陸的那般陰險、狡猾、奸詐,怎麼可能不挑咱們的錯。昨夜裡割我喉嚨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的,大楊,他可是北鎮撫司的人,面冷心冷……」

    聽到此處,陸繹眉頭皺得愈發緊,已經不願再聽下去,藥膏也不必給了,徑直回自己艙內去。

    如此過了幾日,站船緩緩停靠在揚州碼頭,正是:

    今年東風太狡獪,弄晴作雨遣春來。

    江南一夜落紅雪,便有夭桃無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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