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規肯定也是寫匾額的那個人刻的,程潛喜歡他的字喜歡得輾轉反側,匾額倒還罷了,刻門規的那張破木頭桌子看起來堅挺不了幾年就要糟了,他推斷門規刻上去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
那是誰的字呢?難道是師父?
直到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他還念念不忘地在胡亂琢磨,迷茫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引著他在扶搖山上亂轉,轉著轉著就轉到了白天去過的「不知堂」,程潛莫名其妙地想道:「我來師父這裡幹什麼?」
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而後在院中見了一個人。
那人身量頎長,應該是個男的,可是面目卻模糊得很,臉彷彿藏在一片黑霧中,一雙手骨節分明,白得發青,像個孤魂野鬼。
程潛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退兩步,卻又有些擔心師父,於是壯著膽子開口問道:「你是誰?怎麼在我師父的院子里?」
那人一抬手,程潛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將他雙腳離地的吸了過去,轉眼已經到了那男人跟前。
對方抬起一隻手,居高臨下地碰了碰程潛的臉。
程潛一激靈,這個人的手真是涼,涼得被他碰一下,整個人就被凍透了。
隨即,那人抓住了程潛的肩膀,輕笑道:「小東西,膽子倒肥,回去!」
程潛感覺自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驟然驚醒在自己的床上,而天還沒破曉。
做了這樣的夢,他再也睡不著了,只好將自己收拾停當,跑到院子里澆花打發時間,弄得雪青直到將他送到傳道堂,依然為自己竟起得比他還晚而汗顏。
傳道堂是個小亭子,亭中放著幾張桌椅,周圍是一片空地,程潛他們到的時候還早,不過已經有道童打掃了場地,煮上水,正準備烹茶了。
程潛不聲不響地找了個地方坐下,小道童立刻訓練有素地給他上了一碗熱茶。
程潛雖然保持著面色的冷淡,坐在石凳上的屁股卻始終只是小心翼翼地挨了個邊——習慣成自然,沒辦法,他受得了罪,但不大享得了福,坐在一邊喝茶看別人幹活,他心裡有股令人窘迫的不安。
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程潛聽見了腳步聲,他一抬頭,只見一個陌生少年從一邊的小徑上走來。
那少年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懷中抱著一把一掌多寬的木劍,腳下飛快,走得目不斜視,跟在他身後的道童有些狼狽地連追再趕。
雪青小聲對程潛說道:「那是二師叔。」
二師兄李筠,程潛在不知堂柴扉後見過寫著這個名字的木牌,忙起身相迎:「二師兄。」
李筠似乎沒想到亭子里已經有人了,聞聲腳步一頓,抬頭掃了程潛一眼,他一雙眼睛裡黑眼珠彷彿要比普通人大一些,因而目光顯得不怎麼溫和,看人的時候冷冷的。
……也許不是顯得冷冷的,是本來就冷冷的。
李筠飛快地看了程潛一眼,繼而突兀又生硬地衝程潛露出了一個笑容,怎麼看怎麼像不懷好意:「我聽說師父帶回來兩個小師弟,就是你么?」
程潛本能地不喜歡李筠的目光,感覺陰森森的,不像什麼好東西,因此只是簡單地答道:「是我和四師弟韓淵。」
李筠上前一步,感興趣的湊近問道:「那你叫什麼?」
他的興趣彷彿是老狼看見兔子時的那種興趣,程潛險些想後退,不過忍住了,他筆直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回答:「程潛。」
「哦,小潛。」李筠自來熟地點了點頭,做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好。」
程潛眼前滿是他白森森的牙。至此,他已經確定,整個扶搖派里,除了師父,沒有第二個能讓他稍微喜歡一點的人了。
不過師父還指不定是不是人呢。
又過了一會,韓淵和師父也來了,韓淵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在程潛前邊,自說自話地埋怨了一番程潛不去找他玩,同時利用言語縫隙,他還見縫插針地將桌上的每樣茶點都拿起來嘗了一口。
韓淵時而要衝師父諂媚地眉開眼笑,時而又要轉頭跟程潛擠眉弄眼,忙而不亂,一字不差地詮釋了何為「醜人多作怪」。
而大師兄嚴爭鳴,卻遲到了足足兩刻,方才打著哈欠過來。
他是萬萬不肯走路來的,要兩個道童前後抬著個代步的藤椅,將他一路從溫柔鄉抬過來。
一個美貌少女邁著小碎步,跟在他身後打著扇子,另有一個道童在一邊打著傘。
那嚴爭鳴一個人領著這哼哈二將,白衣飄飄,衣擺如雲。
這位少爺彷彿不是來聽晨課,而是來興風作浪的。
進了傳道堂,大師兄先是不可一世地斜了李筠一眼,將厭惡明晃晃地掛在了眉梢,繼而又看了韓淵及他那一桌並非完璧的糕點一眼,這一眼看得大師兄「刷啦」一聲打開了手中摺扇,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以防清白的視線遭到玷污。
最後,他無可選擇,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到了程潛身邊,身邊的道童訓練有素地上前一步,將石凳來回擦了四遍,墊上墊子,沏好茶,再將熱茶放在一邊刻著符咒的茶托上,那茶托眨眼間將冒著熱氣的茶水冷卻下來,冷到茶杯外面微微凝了一層水汽,嚴爭鳴才半死不活地拿起來喝了。
以上種種步驟一個不差地進行完,那嚴少爺的尊臀方才落座。
李筠見怪不怪地當他不存在,韓淵目瞪口呆的表情彷彿在說「這是個什麼玩意」。
而程潛近距離地圍觀了全程,饒是他慣常刻薄,此時也感到無話可說。
扶搖派雞飛狗跳的早課,就這樣在木椿真人四個弟子的彼此看不順眼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