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背突然多長出兩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來就應該有的,想來也會像普通人長個子一樣拉得骨頭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著為出門折騰的大師兄和忙著背門規的小師弟,無人可以訴說,才跑來拽著他的褲腿哭。
不過話說回來,程潛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細觀察了片刻,見那一雙翅膀長得天衣無縫,只是有點像雞,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擔憂,萬一給師父看見了,他不會又連著讓廚房做一個月的碳烤雞翅膀吧?
「沒什麼,這應該是你娘留給你的。」程潛不大熟練地將她抱起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手裡的小姑娘好像輕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來那麼胖嘟嘟的。
難不成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半鳥,連骨頭都輕了?
一般妖修須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潛在經樓里掃見過幾本和妖修有關的記載,不過對他沒什麼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興緻時,撿過幾本當奇聞異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麼她天生就應該有人妖兩體,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隨意轉變了。
程潛使自己的視線與小水坑對齊,儘可能和緩地對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你試試自己集中意念,讓這個翅膀變小一些,藏起來……藏起來明白嗎?唉,師妹,你聽得懂人話嗎?」
水坑睜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幾個字,不過程潛見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聽不懂的心理準備。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算了,我還是帶你去找師父吧。」
水坑像個小啞巴一樣拍著他的胳膊,「啊啊」了兩聲,隨即握拳閉眼,臉都憋紅了,一雙眼睛對成了鬥雞眼。
就在程潛欣慰地以為她能自己解決時,「刷」一下,水坑後背那對幼小似雞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長,毛掉了一地,程潛好懸沒被那對橫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臉。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幾乎化身巨禽的小師妹,水坑身後的衣服幾乎全被那對大翅膀撕開了,好在她還是穿開襠褲的年紀,也沒有什麼清譽可言,但那對翅膀實在太大,而中間幾乎夾著的女孩又太小,對比起來幾乎是只見翅膀不見人,就像個懸浮空中的大蛾子,詭異極了。
「……」程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與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讓你變小,沒有讓你變大。」
本來是個他一隻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女孩,陡然間因為那對龐然大物的翅膀變得異常沉重,若不是練了這許久的劍,程潛幾乎抱不動她。
水坑無辜地看著他,被翅膀墜得難以保持身體豎直,左搖右晃地掛在了程潛的胳膊上。
還是要去找師父,程潛只好吃力地抱著她出門去,結果……他們倆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門卡住了。
程潛:「……」
蒼天……
大概無論什麼年紀的女孩子,都不願意麵對自己被卡著出不了門這樣殘酷的事實,水坑本來是個不怎麼愛哭鬧的孩子,此時委屈地看著自己的翅膀,也終於忍不住開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隨便嚎,水坑嚎起來卻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潛焦頭爛額,一邊艱難地保持平衡,一邊艱難地試圖跟她講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別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別這樣扎著,收——回——來,懂嗎?」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著他,隨著他的話音,漸漸止住了哭泣。
程潛鬆了口氣,抱著渺茫的希望,希望她這次是真聽懂了。
結果下一刻,他這隻會聽反話的小師妹就給他來了個白鶴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開了,顫顫巍巍地試著扇了一下,隨即,她好像開啟了某種隱藏的本能,竟然緩緩地飛了起來。
她那巨大的翅膀幾乎帶起一陣旋風,颳得清安居一陣飛沙走石,院中幾株嬌嬌弱弱的蘭花全都遭了殃,一個個被蹂躪過似的東倒西歪,程潛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感覺衣服被一雙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變成了一對爪,那雙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潛身上,程潛頓時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他的預感成了真。
他整個人被力大無窮的水坑帶得騰空而起,胸口那顆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潛一開始本能地想掙扎,但隨著她越飛越高,他連掙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獵獵的風中吼著水坑的大名:「韓潭!你給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聞……對,她聞了也不見得聽得懂。
程潛沒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騰雲駕霧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簡直是哭笑不得,心說自己沒死在群妖谷中,難不成卻要死在小師妹的爪下?
水坑帶著他飛過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門,飛過後面碧如綠玉的竹林,漸漸的,整個扶搖山都在他們腳下了。
自高處下望,那山脊蒼翠如染,綿延往遠方,一邊是在夕照下越發溫柔的前山坦坡,一邊是山影橫斜處越發幽暗深邃的後山深谷。
山間影影綽綽的洞府與空置的院落無數,有些門口立著銘文,有些立著石像,有些乾脆無名無姓,幾千年的歲月中,無數人來而又往,承前啟後,唯有筆跡各異的功法化做傳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層經樓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懷大才,或為大賢,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蹤跡難覓。
扶搖派只剩下一個黃鼠狼師父,帶著幾個只會調皮搗蛋的徒弟,隱沒於滾滾紅塵之下。
唯有不周之風扶搖直上,騰天潛淵。
高處的風颳得程潛臉頰生疼,而他漸漸拋卻了開始的畏懼。
程潛吐出一口氣,好像吐出了一口久遠的鬱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