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嚴少爺連飯也沒出來吃——那破客棧的飯是給人吃的么?
他病懨懨地塞了兩塊點心,晚上又痛苦地睡不著覺。
儘管道童已經將他下榻的茅草屋從裡到外打掃了一百八十遍,他還是覺得床褥有味道,床板硌得他睡不著,屋裡又悶又熱,什麼香都讓人心煩意亂。
總而言之一句話,在這破得前無古人的鬼地方,嚴少爺對整個人生都產生了如鯁在喉的懷疑。他終於忍無可忍,秉承著自己不痛快也不讓別人痛快的原則,一躍而起,準備去找師父算賬。
嚴爭鳴甩下道童,化身成一隻沒頭的蒼蠅,怒氣沖沖地在破客棧里亂碰。
由於客棧太破,老闆又長得像個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主,在此處落腳的只有他們一家,偌大的院子空空蕩蕩。嚴爭鳴路過了眾多鬼屋一樣的茅草房後,在最裡面的一間找到了他那遭瘟的窮酸師父。
然而他並沒有貿然上前,因為嚴爭鳴遠遠地看見,木椿真人正和客棧老闆溫雅在一起。
私下裡找師父麻煩不要緊,但嚴爭鳴沒打算在外人面前掃師父的面子。
可是好不容易找過來,就這麼回去,他又心有不甘,於是嚴少爺猶豫了片刻,最後在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片蟬翼。
這鬼東西不必說,自然是李筠做的,一小片蟬翼上有五個孔洞,將孔洞用線紮起來,掛在脖子上,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妨礙別人的五感,隱匿自己的行蹤。
當然了,李筠能做出什麼高級東西?這個小玩意功能有限,什麼讓人憑空消失、隱身息聲之類是不用想了,只是如果離得足夠遠,佩戴的人又足夠小心,它能起到一定的輔助作用。
這玩意是韓淵掏鳥蛋的利器,被嚴爭鳴看見以後義正言辭地教訓了一頓,隨後據為了己有。
嚴爭鳴繞到茅屋另一側,從那四處透風的破院子里翻了進來,躲在茅屋後,打算等著那個叫溫雅的滾蛋,再出面和師父理論一番。
嚴爭鳴常年練劍,雖然不怎麼用功,也比尋常人手腳靈活,有了李筠這片蟬翼的護持,他有驚無險地沒有驚動前面的兩位真人。
嚴爭鳴找了個地方坐下,準備好一張找碴的臉,等著師父送客。
而就在這時,那兩人說話的聲音傳到了他耳朵里。
溫雅道:「我去年算得天降異象,還想是什麼事,原來是天妖降世。天妖降世,妖王震怒,再加上群妖嘩變,妖谷中想必要血流成海,那天妖尚在卵中,若當時那人沒有以一己之力強行平亂,又將天妖卵送出……一個浴血而生的天妖,嘖,那想必就不單單只是扶搖山的劫難了——對了,那天妖現在何處?孵出來了么?」
木椿真人淡定地答道:「孵出來了,就你家院里,等一會我要去看看她,省得尿了你家的床。」
溫雅:「……」
隨即,木椿也不等他回過神來,聲音驟然正色了許多,嚴爭鳴聽見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問道:「我問你,那身懷北冥之力的大魔修究竟是誰,與我派有何瓜葛,為何甘願以一魂做符替我派擋劫?」
溫雅:「他沒有告訴你?」
木椿真人嘆了口氣:「縱然是大魔,犧牲一魂也是重創,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溫雅聽了,思量片刻後才說道:「他讓我將那東西交給你的時候,只自稱自己是扶搖派棄徒,我還當你認識。」
木椿真人道:「我派自祖師創立以降,離經叛道者甚眾,光是我說得出來歷的『北冥君』便有兩位前輩,更遑論那些個後來隱姓埋名不肯透露師門的了……這麼多年了,我怎知他是哪一位?」
「總歸沒有惡意。」溫雅道,「我看你與其擔心那點殘魂,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應付你那故人。」
「故人」兩個字,溫雅刻意壓低了聲音,顯得陰森又低沉,含著濃重的警告意味,僅僅隻言片語,別人就能從字裡行間聽出這大個子的恐懼。
屋後偷聽的嚴爭鳴一怔。
故人?
這一次,木椿真人良久沒有答音,嚴爭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探了探頭。
半晌,師父才開了口。
「溫雅兄,」木椿真人靜靜地說道,「若我……我這幾個孩子,到時候還要麻煩你多加照看。」
等等,這是什麼意思?
嚴爭鳴活了十六年都沒長出來的敏銳全部加在了這一耳朵上,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偷聽,心裡飛快轉念,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溫雅低低地冷笑了一聲,似乎帶著點嘲諷,但不知是在嘲諷誰。
「你得了吧,我不過是個小人物,怎麼擔當得起?」溫雅道,「你們扶搖山何等鍾靈毓秀,每代必出妖邪,豈是我這種資質尋常的庸常之人能鎮得住的?何況你不是有一個願意在自己的魂魄上刻符咒替你們擋災的冤大頭么?我看你不如去求他。」
木椿真人聽出了溫雅的意思,便也識趣地沒有糾纏這話題。
兩人很快故作輕鬆地說起了閑話,這些修真界里的中老年男子知道上下五百年的東家長西家短,聊起閑話來大有江河萬古流的滔滔不絕。
嚴爭鳴險些把腿坐麻了,這才確定自己聽不出什麼了,他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從來路輕手輕腳地遛回去了。
六月火爐似的天氣,他手心出了一把冰冷的冷汗。
嚴爭鳴離開師父的茅屋,徑直闖進了程潛那,天色已晚,程潛本來已經睡下了,又活生生地被嚴爭鳴從被子里拖了出來。
程潛無故被人打擾睡眠,一臉山雨欲來地盯著嚴爭鳴,似乎正醞釀著要撓花他的臉。
嚴爭鳴卻全然沒看見他的臉色,將程潛床頭的衣服拿起來,一股腦地扔在他臉上,肅然道:「穿上,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