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被他這一嗓子叫得呆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開口喚聲「師祖」什麼的。
一年多以前,當他第一次踏足扶搖山的時候,還有眼不識泰山地認為這是一個沒爹沒娘、但少許有點格調的家禽門派。
可不是么,民間那麼多話本,遊俠散修之流姑且不提,但凡能稱為「門派」的,哪個門派里不得有一幫三姑二大爺,整日里爭強好勝,互相勾心鬥角?
一個掌門帶著幾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弟子——鄉間少年掏鳥蛋打群架的組織恐怕都要比這個龐大。
可就在這幾天,程潛發現門派不單有師伯,還有個師祖,這一點也沒讓他感到有什麼榮耀。
同是一門所出,對比著那翻江倒海如等閑的師伯,還有這八荒六合第一魔頭的師祖,再看看自家師父「活到賽神仙」的熊樣,難不成扶搖派的存在,就是在向世人闡釋何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
再者,「家禽門派」與「魔修大本營」這倆稱呼哪個說出去比較好聽,程潛還真有點舉棋不定。
被一語道破身份,北冥君微微嘆了口氣,隨著他一身的黑霧漸漸散盡,露出了下面掩藏許久的真容。
他既沒有仙風道骨,也沒有青面獠牙,總體而言,是個人樣。
他臉上的眼窩微陷,給他平添了一點英俊,而除此以外,這位傳說中的萬魔之宗居然就只是個不怎麼起眼的中年男子,兩鬢微微帶了一點白髮,中間夾一張異常蒼白的臉——還是個有點憔悴的中年男子。
北冥君雙手攏在袖子里,站在自己孤苦伶仃的屍骨近前,擺了擺手,說道:「起來吧,小椿——我活著的時候也沒見你跪過我,現在裝什麼樣子呢?」
木椿真人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將水坑放下,讓她去找程潛,頗為隨意地開了口,道:「上墳么,不比平常,跪一跪先人,也是應該的。」
程潛:「……」
他發現沒大沒小和不尊師長是扶搖派的傳統。
「我一直以為你身毀形滅,元神是投胎去了,還曾經一度將小潛錯認成你,畢竟他那生辰八字都對得上,混賬脾氣也有你當年遺風,可沒想到你居然……居然並未離世,反而附在了三枚銅錢上。」木椿真人說到這裡,頓了頓,繼而有幾分心酸地感慨道,「師父,你既然附身,為什麼要附得這樣窮酸?哪怕找不到金元寶,好歹也找塊銀錠子不行么?」
北冥君在黑霧罩身、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時候,將萬魔之宗的氣度發揮了個十成十,夠得上叫人頂禮膜拜的規格,誰知此刻坦誠相見,此人卻滿不是那麼回事。
他看著木椿真人,帶著木椿真人平時看嚴爭鳴時那種頗為愁苦的神色,笑道:「若是那樣,為師還能見著你么?早被你花出去解燃眉之急了。」
木椿真人道:「師父,我門派現已然是今非昔比了,早就不像當年那樣窮得叮噹響了。」
北冥君神色不動地挖苦道:「知道,你出息越發大了,給自己拜了個財神徒弟。」
這兩個陰陽兩隔了經年的人你來我往幾句,相視片刻,突然在程潛的莫名其妙中同時笑出了聲。
程潛抱著水坑,和雙目凹陷的屍骨大眼瞪小眼,完全沒聽明白長輩們話中玄機。
笑完,木椿真人才問道:「你一魂散在群妖谷,一魂散於噬魂燈,現在就剩下這最後一魂了么?元神久留人間,又無物依託,就算是北冥君,也得落個形神俱滅吧?」
北冥君笑道:「死不死的,不打緊。」
木椿真人:「師兄呢,死了嗎?」
他當著數十艘大船,無數雙眼睛的時候,只能直呼「蔣鵬」,此時私下裡說話,卻又叫回了師兄,想來在北冥君面前也不必有什麼遮掩。
北冥君頓了頓,微微斂目,答道:「沒有全然灰飛煙滅,我以一魂之力撞碎了噬魂燈中魂火,算是重創了他。不過你師兄這是以身飼虎,將自己與噬魂燈煉成了一體,魂魄也成了那鬼燈的精魄,從此不再入輪迴,也算不得人了,你可以當他死了。」
木椿真人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他認出你了么?」
這一次,北冥君卻笑而不語,沒有回答。好似無聲勝有聲地回答他:認得出又怎樣,認不出又怎樣,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分別么?
北冥君轉向程潛,頗為慈祥地叫道:「孩子,我這可是第三次見你了,過來。」
程潛往前走了幾步,卻並沒有依言上前,他只是默不作聲地停在了木椿真人手邊,不冷不熱地對北冥君行了個晚輩禮。由於不知道應該稱呼什麼,便也沒有貿然開口。
儘管師父和北冥君三言兩語間看起來很親近,但程潛直覺不是那麼回事。
如果師父和師祖的關係像看起來的那樣融洽,程潛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多年,師父從沒有提過師祖一句,而且沒有來給他收屍。
北冥君微微低下頭,耐心地問道:「你在腥風血雨里也敢巋然入定,是個膽大包天的小東西,當時可是悟到了什麼?」
程潛遲疑了一下,客客氣氣地答道:「受前輩與唐真人點化,弟子學到了列位前輩一點『無懼於天,無懼於地,無懼於人』的氣度。」
北冥君聽了,百感交集地盯著程潛打量了一會,低聲道:「好孩子,我扶搖派斷絕的血脈又續上了。」
程潛聽了這句話,陡然一怔。
一瞬間,他想起了師父前後不一的面貌,想起方才那隻似乎已經死了的黃鼠狼,想起鬼道蔣鵬那句「半人非人」……種種前因後果飛快地串聯,程潛幾乎轉眼就明白了這句飽含深意的話中的弦外之聲。
他猛地扭過頭去,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那突然之間變得貌美如花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