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爭鳴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受不了地移開了視線,他那胸口好像被人狠狠地重了一下似的,心疼得都快揪起來了,連自己的後背也跟著隱隱作痛。
他對程潛湧起一陣無來由的憤怒,胸口劇烈起伏了幾次才勉強壓抑下來。
「去床上趴著,」嚴爭鳴說道,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恨聲補充道,「你要是再小兩歲,我一定揍得你師父來了都不認得,混賬東西。」
程潛自己試著轉了幾下脖子,都沒扭不過去,只好依言趴下,讓大師兄給他上藥,同時給自己找了理由道:「淤青么,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其實沒什麼……啊!」
「沒什麼?」嚴爭鳴的聲音冷了下來。
程潛不敢再招惹他,將臉埋在被子里,專心忍痛。
降魔杵天然帶著天罡煞氣,要不是使降魔杵的那人是個二把刀,發揮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力,那玩意能隔著後背將程潛的內臟敲個遍碎。
嚴爭鳴罵人的話已經滔滔不絕地涌到了嘴邊,可是臨到出口,他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經過了這麼多,嚴爭鳴頭十幾年缺失的心與肺終於後知後覺地長了回來。
程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是怎麼來的,如今五臟六腑聚齊的嚴爭鳴都心知肚明。
回想起來,一時的仇恨與激憤其實不足以支撐他走過這麼多年,嚴爭鳴不能不承認,是他這個年紀最小的師弟逼著他走到這一步的。
程潛從不曾苛責他這個掌門師兄任何事,他的態度從一而終——你行你就上,你不行我粉身碎骨也替你上。
程潛身上每一道傷口,對於嚴爭鳴而言都是一記抽在臉上的耳光,抽著他一時片刻不敢停歇。
最困難的時候,嚴爭鳴曾經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噩夢裡都是他這師弟。
嚴爭鳴的被子里透著股安神香的味道,暖烘烘的,能透入四肢百骸,程潛這幾天一直守在烏篷草旁邊等待時機,實在是累得狠了,俯卧其間,不多時就不想動了。
嚴爭鳴上完葯,看著少年越發勁瘦的腰線,心裡忍不住想道:「掌門印掛在我脖子上,就算沒有我,還有李筠——連韓淵都比你年紀大,你就和水坑一樣,每天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懂不好么?為什麼凡事逞強成這樣?你將師兄們都置於何地?」
可是這些話,他對著任何人都說得出,唯獨對著程潛那張因為放鬆而顯得有些倦怠的臉說不出。
因為這些年的相依為命,嚴爭鳴就連對他道聲「謝」都顯得肉麻得很,更不必說這樣的長篇大論。
心緒幾次起落,最後,嚴爭鳴只是硬邦邦地叮囑道:「周涵正回來了,但他不會久待,不管怎麼樣,你都忍著點,少出頭,聽到沒有?」
程潛昏昏欲睡地應了一聲,明顯當了耳旁風。
嚴爭鳴低頭一看,發現這小混蛋的眼睛都合上了,程潛微微側著臉,眼睫還時而微微顫動一下,眼下有一圈淺淡的青黑,連一點沒來得及褪下的稚氣都被那股疲憊遮過去了。
嚴爭鳴嘆了口氣,收好了傷葯,不再出聲,輕手輕腳地將程潛的髮髻散開,拉上他的衣服,又拽過一床薄被給他蓋在身上,自己守在一邊打坐。
不過坐了片刻,嚴爭鳴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感覺不問明白這個關鍵問題他不能安心入定,於是他果斷推了程潛一把:「喂,你真的三天沒洗澡了?」
程潛給了他一個殺氣騰騰的後腦勺。
如今,嚴爭鳴早就不復當年的心緒浮躁,用打坐入定代替睡眠已經是家常便飯。可這天還沒破曉,他卻突然一陣心煩意亂,中途睜開了眼。
夜色未央,程潛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從嚴爭鳴認識程潛那天開始,他就沒睡到過大天亮,被子里還有餘溫。
嚴爭鳴靜靜地坐了片刻,凝神仔細思量,並未發現自己有什麼瓶頸,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簡直就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
他揮手撥亮燈,在房中往返踱步幾次,從燈罩下取出了三枚銅錢。
嚴爭鳴不通卜算之道,以前見師父這樣做過,可是每當他去問的時候,師父都不肯教,只道:「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此乃左道旁門,不必詳識。」
青龍島上要出什麼大事么?
三枚銅錢在他靈巧的指尖上下翻飛,嚴爭鳴把玩了片刻,將思緒放空,而後坐下來開始默誦清靜經。
果然周涵正是個喪門星,一回來就沒好事。
韓淵的消息很禁得住考驗,隔日,講經堂上就宣布了大比的消息,講經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左護法,與永遠一張討債臉的右護法難得都到齊了,宣布所有引氣入體者都要參加,不想和別人動手的,可以主動棄權認輸,否則便要上場,優勝者可以不必拜入青龍島主門下就能進內堂閱讀典籍,聽內堂弟子傳道授業。
上面沒完沒了地說著規則,程潛則在下面頭也不抬地拿著刻刀雕琢一塊巴掌大的木牌。
嚴爭鳴掃了一眼,順口給旁邊的韓淵解釋道:「那叫做『傀儡符』,帶在身上,可以替人擋一災,是明符中著名的七大符之一,總共一百零八刀,刀刀勾連,一筆都不能斷,一刀都不能錯……你看,這偏了一點就廢了。」
程潛的刀尖不知被什麼別了一下,靈氣陡然瀉出,坐在旁邊的韓淵只覺得一股陰冷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即便散在空中不見了,他驚嘆地瞪大了眼睛。
嚴爭鳴懶洋洋地往一側一靠,拍拍程潛的肩膀,感慨道:「引氣入體不過六七年,就敢沾七大符——你真是逼人太甚啊銅錢。」
程潛將廢棄的木牌與刻刀都放在一邊,坐正調息。
嚴爭鳴接著對韓淵道:「下刀錯了,有時候是因為不熟練,有時是因為沒力氣了……你三師兄這就是沒力氣了,小銅錢,你怎麼想起刻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