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程潛對父母、對所有人的怨憤就都煙消雲散了,連他短短一生中的顛沛流離與寄人籬下,也都化在了那陣幽然暗生的蘭花香里。
終於,程潛的頭驟然失去支撐,無力地落在了嚴爭鳴的肩膀上。
既稱塵緣,便似喧囂,來而復往,不可追矣。
李筠連滾帶爬地追上來:「師兄!師兄!你放下他吧,小潛不在了!」
嚴爭鳴充耳不聞,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師兄!」
嚴爭鳴腳步微頓,轉頭靜靜地看著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李筠的心一時間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來一句「銅錢睡著了,別吵」。
眼下這一死一失蹤,要是再來個瘋的,李筠簡直已經不知道怎麼辦了。他後退了半步,顫聲道:「大師兄,你可別嚇唬我。」
「我知道。」嚴爭鳴垂下眼睛,自言自語地低聲道,「我沒瘋,你讓小師妹別哭了。」
李筠聽了反而更慌,因為大師兄這瘋得好像還有點不同尋常。
「去打水來。」嚴爭鳴吩咐道,他頭也不回地抱著程潛的屍體往荒島中間走去,口中道,「讓他乾乾淨淨的……然後我們想辦法做條船。」
李筠獃獃地問道:「坐船去哪裡?」
嚴爭鳴:「先回嚴家看看,不過我估計嚴家已經不在了,我家雖然富甲一方,終究也不過滿門凡人,除掉他們,和掀一個螻蟻窩沒什麼分別……我就是親眼看一看,沒了,也就不惦記了。」
李筠驀地渾身發冷,就在來時路上,他們還在自欺欺人說雪青的傀儡符只是丟了,人沒事,嚴家當然更不可能有問題,而現在,他的掌門師兄好像已經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世上一切可能加諸於他身的噩耗。
赭石默默地將水坑放下,手腳麻利地找來水,又搭手幫嚴爭鳴將程潛放下來,洗凈了少年一身血污。做完這一切,嚴爭鳴卻還是覺得程潛這衣冠不整得有點委屈,於是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把程潛包了起來。
嚴爭鳴半跪在程潛身邊,怔怔地看了那張臉許久,彷彿看到了自己心裡飄灑的萬念俱灰。
嚴爭鳴忽而想道:「我還活著幹什麼,不如跟他一起走吧?」
這念頭一起,他體內真元登時逆轉,嚴爭鳴臉上忽而籠上了一層不祥血色,隱約竟是走火入魔的徵兆。他心中有千萬條怨氣紛紛起落,無頭無尾地串成了一張天羅地網,緊緊地箍住他的三魂七魄,周涵正,唐堯,白嵇……無數張面孔從他眼前閃過。
「為什麼他們不去死?」嚴爭鳴忽然喃喃出聲,「所謂天道,就是讓無恥之徒長命百歲嗎?」
離他最近的赭石立刻感覺不對勁,小聲喚道:「掌門?」
嚴爭鳴的目光緩緩地轉向他,看慣了的、常常帶笑的桃花眼如兩眼深不見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見邊際,嚴爭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一字一頓道:「我若得道,也要橫行無忌、隨性濫殺、強取豪奪,誰敢擋我的路,我必讓他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李筠大駭:「師兄,你、你說什麼呢?」
「憑什麼?」嚴爭鳴的聲音低低地壓在沙啞的嗓子里,「憑什麼!」
他話音未落,周身已經升起了一層黑氣,一圈砂石全都應聲而起,別人一時近身不得,李筠貿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還沒碰到人,已經被彈開了三四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