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冷笑一聲:「我幹嘛要告訴你——檢查完了么?讓路!」
這倆字話音沒落,那青年突然一拍小桌,只見他眉心竟有一柄小劍若隱若現的閃了一下,隨即,一股無堅不摧似的劍意迎面向那兩個道人捲來。
此人看起來懶散得彷彿沒長骨頭,誰知竟是深藏不露,至少已經到了元神為劍、收放自如的地步。
兩個攔車的道人猝不及防,慌忙往兩邊讓開,不敢迎其鋒芒,那多嘴的官差頭領早已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兩個道人雖然也是幾百年修行,卻不敢觸這劍修的霉頭,兩人對視了一眼,退開道:「冒犯前輩,請。」
一個劍修能修到這種程度,頂尖大能也要讓他三分,其人必要心志堅定如鐵石,隨便掛哪個門派都能當個萬人供奉的長老,沒事怎麼會幹出黑市倒賣這種不要臉的事?
仙長發了話,底下人再不願意也得遵循,不過片刻,此處官差就撤乾淨了,甚至手腳麻利地將一干皮料衣物規規矩矩地給商隊收拾好,送他們繼續前行。
走出去好一陣,管事的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湊到車窗處,頗有幾分諂媚地點頭哈腰道:「本來說這一路上少有人查的,沒想到運氣不好……今天多虧了公子親自護送。」
車裡飄出一句:「李老闆別客氣,我也是順路,真的心有感激,將來價格上多照顧我一點就好了。」
李老闆忙道:「不敢不敢,是我們承蒙公子您照顧……」
就在這時,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哨,只見一團流火從空中落到了馬車頂上,「嘩啦」一下,燒出了一個大姑娘。
只見這姑娘娥眉淡掃,杏眼瓜子臉,長得十分俊俏,唯有打扮很是異於常人——她腦後插了一堆奼紫嫣紅的羽毛,正面看是個美人,背面看簡直是個翹尾巴山雞!
她掃了周遭目瞪口呆的凡人們一圈,拍拍手從車頂上翻了下來,招呼也不打地就鑽進了車裡,口中喚道:「大師兄,我來啦!」
車裡那位開天闢地、獨一無二地與凡人做倒賣勾當的劍修,正是嚴爭鳴。
一晃已是百年,當年嚴爭鳴帶著一個師弟一個師妹與一個道童,跨過東海,跋涉千里到了嚴家,只見滿目瘡痍——嚴家已經於八年前就獲罪被抄家了,當年富甲一方、呼風喚雨,如今只能墳上枯草論短長了。
他們只好四海為家地開始漫長的苦修,搶過妖修洞府,入過無人秘境,流連過禁品黑市,無依無靠地在夾縫裡掙扎了百年。
算起來,能有個地方供嚴掌門重拾他少爺時代的講究,也不過最近這一兩年的光景而已。
水坑剛翻進車,還沒坐穩當,嚴爭鳴便一抬手,隔空打散了她的頭髮,將她那一腦袋雞毛全都拍了下來,四處飛揚,水坑慘叫一聲:「啊,我的毛!沒臉見人了!」
嚴爭鳴道:「我才沒臉見人——你跑來幹什麼,專程來瞎我的眼?」
水坑委委屈屈撿回她的雞毛,吹落土,寶貝似的收回懷裡,說道:「蜀中最近謠言傳出來好多,一開始是說有大魔頭留下了什麼東西,方才又聽說那邊出現了鬼修,現在二師兄已經坐不住先去了,讓我跑腿來告訴你一聲。」
嚴爭鳴聽了眉頭一皺,他們一直在找當年跳進海里音訊全無的韓淵,可是一直也沒有消息,每次一聽見哪裡傳出什麼魔物謠言,幾個人便要趕過去看一看……縱然覺得希望渺茫得很。
嚴爭鳴心知肚明這一趟奔波又是徒勞,卻依然別無選擇,他嘆了口氣,將杯子里的梅子酒一飲而盡:「走吧,和李老闆告辭。」
蜀中,明明谷。
快要破曉,程潛才借口唐軫身體不適,將興緻勃勃地和他討論劍法的年明明打發走。
年明明是不使劍的,一般這種低頭看不見自己腳的人都偏向於短一點的兵器,因為比較保險,不知谷主怎麼會這麼熱衷於此道。
程潛感覺年穀主心裡可能住著一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少年郎,因此總是對他求之不得的東西魂牽夢縈。
譬如劍……和腰。
一口答應了替谷主到外面供奉的村子裡走一趟,程潛將年明明與唐軫送走,這才獨自回到他閉關了五十年的極寒之地,從懷中取出唐軫還給他的那一小團過往。
他知道自己肉體已死,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機緣巧合地進了聚靈玉,在聚靈玉中被關了數十年才被溫雅真人尋回。
唐軫為人坦坦蕩蕩,當年他以元神進入聚靈玉,是當著程潛的面將他那數十年的死生記憶取走的,如今他終於破壁而出,本來迫不及待想要回來的前塵往事盡在手中,他卻一時間有些近鄉情怯起來。
這些年來,程潛腦中時而會有一些零星的碎片,比如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應該有一把趁手的劍,住的地方應該有一片竹林,或是被褥中應該有摻了蘭花味的安神香等等……
唐軫還給他的這一小團記憶光芒並不濃烈,卻也絕不黯淡,程潛捉著它翻來覆去地把玩了一圈,沒有看到一點裂痕。
淺淡的白光顯得冷冷的,握在手中卻又讓人覺得十分溫暖,在這一片冰天雪地中尤為明顯。
程潛忽而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眨了一下,將走神這片刻工夫凝在睫毛上的霜眨掉,手指才略微一松,那遊離在外的過往回憶便好似倦鳥歸巢一樣,比主人更加迫切地沒入了他的眉心。
一時間,少年光陰終於跨過百年的抵死掙扎呼嘯而來,他彷彿一場大夢初醒,心頭每一分不經意掠過的茫然都被濃墨重彩地加持一番,分毫畢現地恍如昨日。
上扶搖,下青龍,執霜刃,落銀刀,荒島上的頓悟,師兄領口的蘭花,聚靈玉中的苦挨……
諸多種種,並非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