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方面被庄南西這種離經叛道震驚了,一方面又有些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一是嘴快,說出實情。程潛暗暗地生出了些許惻隱之心,將那不知名的女修已死之事瞞了下來,天長日久,庄南西尋不到她,自然也就死心了吧?
庄南西彷彿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些破事就不拿來污前輩的耳朵……咦?」
兩人說話間,只見遠處天上突然划過一道冷光,煙花一樣地炸開,分外顯眼。
「那是玄武堂召喚門人的信號。」庄南西有些疑惑地說道,「奇怪,卞前輩閉關不問世事已久,做什麼大老遠地趕到南疆來?」
程潛:「四聖中的玄武堂?他們不是在極北么?」
「不錯……」庄南西說道,「玄武堂與我白虎山莊隔著大冰原相望,一直是世交,他們既然來了,我不露面拜會不像話,程前輩可有去處?若是沒有,不如與我同去?」
程潛一聽,正中下懷,感覺此行哪怕同這小子廢了這麼多話,聽了一耳朵風花雪月的瑣碎事,也算不虛此行了,便欣然隨庄南西一路前往。
隔著老遠就能看見鋪天蓋地的玄色旗,庄南西面色愈加凝重道:「看這陣仗,恐怕是玄武堂大長老親臨,唉,我聽說南疆土蛟成龍,四方驚動,也不知是凶是吉。」
程潛沒吱聲,他已經能感覺到空中隱約傳來的威壓——想當年,顧島主隕落時整個東海全在動蕩,恐怕也就是這樣了。離開明明谷至今,這還是第一個讓他感到壓力的大能,喚起了程潛青龍島一行的記憶。
庄南西隔著老遠就自報了家門:「弟子白虎山莊庄南西,奉師父之命前來,拜見玄武堂前輩。」
他話音剛落,周遭壓力明顯減輕,彷彿是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程潛隨著庄南西一路行至玄色旗海之下,見一水的修士身著黑袍,身上彷彿還帶著冰原之氣,在南地辟出了一塊寒涼之地來,此地修士大概有認得庄南西的,自主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還有沖他點頭的。
程潛抬眼望去,只見旗海之下有一輛飛馬車,馬身上罩著冷鐵盔甲,顯得分外凝重,一個中年人站在車前,目光如電地掃過來。庄南西兩步上前,口稱「大長老」,大長老與他寒暄幾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程潛身上:「這位是……」
強強相遇,千年冰潭對萬丈雪原,程潛幾乎被激起戰意來。他定了定神,伸手一按手中躁動不安的霜刃劍,正要開口答話。
就在這時,旁邊有一人大喊一聲:「大長老!我認得他,就是他!」
「就是我什麼?」程潛一愣,未及思量,那喊話人一劍已經遞到面前——當頭劈下。
此時,千里之外,已經循著魔龍傳說追到了中原一帶的嚴爭鳴手中正擺弄著三枚銅錢,沒能研究出什麼所以然來。
當年在扶搖山學藝的時候,師父雖然也偶爾把玩銅錢,卻一向對卜卦問天之事諱莫如深,不僅從來不教,還會間或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些許嘲諷來。
其實好多煩人的小孩子都是這樣,長輩若是說「這事不祥,做不得」,那他們十有八九要去嘗試,但長輩若是說「這事蠢得不像人為,恐怕只有滿處亂竄的猴子才能幹出來」,那麼等他們長大也都不會去碰。
即使一百多年已經過去了,嚴爭鳴捏著銅錢,依然是十竅通了九竅,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他雖然忍不住想在難辨的吉凶中先行窺視一眼,卻又仍然覺得自己這種企圖未卜先知的想法十分愚蠢。
嚴爭鳴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化成魔龍的韓淵還能不能回頭,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見扶搖山的大門打開。
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程潛。
嚴爭鳴一彈手指,銅錢發出一聲尖細的響動,翻騰著飛上了天,滾出了一派陰陽相生的天圓地方。
這一任的扶搖派掌門人心裡茫然地想道:「師父,我該怎麼辦?」
可惜問也是白問,師父活著的時候都只會一句「哎呀,你順其自然吧」,那老頭慣會以不變應萬變,活得省事得很,如今身死魂消,想必是更加清靜無為了。
程潛……程潛有什麼好處?
嚴掌門努力地在心裡盤問自己——那貨嘴毒心不善,根據嚴爭鳴對他的了解,以程潛的內斂和裝,說出來的大約也就是他心裡暗暗編排的十分之一,常人可能都無法想像他那道貌岸然之下的內心世界有多麼的不是東西。
他還固執得很,說不通道理,並且軟硬不吃,心如鐵石。
一個人在極寒之地閉關近五十年,除了涼水之外什麼都沒入過口,天底下還有什麼事他干不出來?反正嚴爭鳴承認,自己這個掌門是管不了那混賬師弟的。
以及那一身亂七八糟、讓人無法忍受的毛病,諸如不為人知的邋遢,不洗澡就睡,不管多噁心的東西都能下手摸,並且摸完從來不記得洗手……還有滿身的不上道,不該知道的事明察秋毫,該知道的事永遠一知半解,時常戳著別人肺管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嚴爭鳴剛開始是給自己找理由,結果琢磨到一半,把自己氣得夠嗆。
想想這麼多年他愛美憎丑,無數次明裡暗裡用「瞎眼」埋汰別人,終於在此時此刻遭到了報應,嚴爭鳴悲憤地發現,自己可能是真瞎了。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大師兄,銅錢掉了。」
「銅錢」二字一出口,嚴爭鳴頓時做賊心虛地一哆嗦。
李筠默默地從他身後飄過來,像個鬼,同時鬼氣森森地看著他,也不吭聲。
嚴爭鳴氣短地瞪了他一眼:「你幹什麼?」
李筠做賊似的回頭掃了一圈,問道:「水坑去哪了?」
「後山玩火呢,」嚴爭鳴道,「你怎麼這麼鬼鬼祟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