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他彷彿看見了無數喜怒哀樂後,命運混雜的分岔。
自從元神入駐聚靈玉,他再沒有這樣真切地感覺到人間悲歡的牽連。
二郎聽了,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滿頭的亂髮,笑嘻嘻地跑了。
程潛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他心裡忽然生出某種渴望,如果世間真有亡魂之地,那麼……
他整個人化成了一道影子,風一樣地掠過秀美、但死氣沉沉的村寨,直入山谷腹地。
上一次在此間遭遇的虎嘯猿啼、群狼環伺都不見了蹤影,程潛隱約明白了,原來那些讓他倉惶逃竄的餓狼與野獸,都只是他年少時「心有利器,手無爪牙」時一場虛弱的噩夢。
這一回,程潛沒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屍骨所在。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見嬋娟,唯有群星萬點,那經年的屍骨都彷彿帶了一點說不出的寧靜慈祥,看起來並不可怖。程潛幾乎能感覺到霜刃與面前這具白骨之間隱隱約約的共鳴。
就在這時,眼前場景倏地一變,好像一道遮蓋著什麼的簾幕就此拉開。
一個聲音輕輕地在他耳邊詰問道:「你一生中最快樂是什麼時候?最痛苦是什麼時候?為何要走上這條路,這些年來可曾後悔?」
這聲音無比熟悉,程潛卻想不通在哪裡聽過,一瞬間,他看見自己那黃鼠狼師父抱著年幼的他衝進雨幕,口中還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說什麼,破廟中滿臉灰的小孩懵懂地抬起頭,手中還有一隻剛剛磕開泥巴的叫花雞……
長路一甩,驀地到了扶搖山間,花團錦簇的溫柔鄉中,傲慢的少年人敷衍地指揮著小丫頭給面前的小孩一人抓了一把松子糖,沒有成人腰高的小程潛臉上的不以為然帶在了眼角眉梢,剛一出門,便毫不在意地將那一包糖轉手給了同樣討厭的師弟。
程潛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中途伸手將那包松子糖接了過來,含了一顆在嘴裡,劇烈的甜味刺激著他久不逢酸甜苦辣的舌頭,幾乎有些恍惚。
程潛不由自主地讓過樓梯上的小孩,緩緩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頭髮的少年走去,看著他趾高氣揚地將一干丫頭與道童支使得團團轉,心裡某種東西突然決堤滅頂似的轟然將他淹沒。
程潛驀地上前一步,抬手將那少年摟進了懷裡,像是摟住了他一生唯一的珍寶。
大師兄那時候人還沒長開,骨架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細瘦,比同齡人略顯遲緩的個頭也堪堪只到程潛的嘴唇。
程潛微微抬起頭,下巴便墊在了那少年的頭上,一瞬間,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這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最痛苦的時刻。
他心無掛礙地直面著自己,抱著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曉了自己一生所歸,同時,也清楚地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彷彿日落時分那一線的天光。
年華流過,便是已經死了。
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嘆息,程潛的懷抱驀地空了,他抬起頭,見諸多幻象消失不見,木椿真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面前,北冥君童如稍微遠些,手腳被烏黑的鎖鏈所束縛,周身被一團白光籠罩,白光中無時無刻不生出雪亮的刀劍,刮著他周身血肉,他卻十分安寧地與自己的白骨並排而坐,並沒見什麼痛苦之色。
程潛:「師父?師……師祖這是……」
童如遠遠地沖他點點頭,說道:「罪無可恕,死後受刀山火海、千刀萬剮之刑,看著不血腥吧?」
程潛:「……」
木椿真人沖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感慨道:「長大了也還是這副七情不上臉的鬼樣子啊,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程潛輕聲道:「像大師兄那樣每天變著法地作妖鬧人,難道就很討人喜歡么?」
木椿真人笑道:「既然他那麼討人嫌,你幹什麼還抱著不放?」
程潛臉色微微黯了些,閉了閉眼,好半晌,才低聲道:「是,弟子放肆了。」
木椿真人的笑容漸漸淡去,想和往常一樣抬手摸摸程潛的頭,一抬起手來,卻發現程潛比自己還要高一些,夠起來居然有點困難了,一時間有些尷尬地停在半空。
程潛默默地將霜刃放在一邊,跪了下去。
木椿真人:「你怎會能這裡?」
「忘憂谷是人間一死地,」遠處的童如不慌不忙地開口道,「世間流離失所的魂魄大多會在此地徘徊一陣子,再各自散去,還有那不算生、不算死的,等在這裡與草木共朽,按理說生人是進不來的,上次噬魂燈和我兩樣大凶之物同歸於盡時激發了他那半成的追魂符,因你已不算活人,他們兩個小東西又還不能算人,所以被一起被裹了來……這一回他已經不是凡塵肉身,當然能來去自由啦。」
程潛苦笑道:「我魂在三界,身已在檻外,以後再沒臉說什麼『心為形役』了。」
木椿真人深深地看著他,問道:「孩子,來忘憂谷做什麼?」
程潛將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哦,」木椿真人臉上沒什麼表情,片刻後,他涼颼颼地一針見血道,「我還以為你是來上墳的,鬧了半天是來挖墳的。」
程潛:「……」
雖然確實也是這麼回事。
木椿真人將雙手往袖子里一攏,哼哼唧唧地嘆道:「唉,養個徒弟不如狗,長大都是白眼狼啊。」
童如在旁邊笑道:「著相了,我扶搖的劍修不以外物為媒,入門都是木劍,師父都是擺設,周遭當然也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接引……你若說接引,只有扶搖木劍法本身,怎麼,你小時候被那木劍領入門的光景都忘了么?」
每一個少年第一次拿起木劍,沉浸到那看起來很可笑的起手式中時,就會被木劍引領到其中的劍意之境。程潛心思急轉,頓時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