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梁驚呆了,他活到這麼大,就沒見過這種德性的劍修……偏偏此人修為卻又是他見過的最厲害的一個,讓游梁不由得懷疑起來從小到大受過的教育——難不成什麼劍修「鍛體克己」都是不對的?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手中之劍都不神聖了。
嚴爭鳴這番話毫不客氣,也虧得那吳長天養氣功夫深厚,沒和他一般見識。
吳長天不動聲色地從懷中摸出了兩枚一寸來長的小印,印石看來都有些年頭了,其中一枚乃是雪白的芙蓉石打造,乍一看白玉似的乾淨透亮,另一塊通體烏黑,上面刻了個龜身蛇尾的祥瑞,不必翻看印章字跡,也知道此物出自何處——極北冰原玄武堂。
嚴爭鳴眉尖一挑,也不伸手,只動了動嘴皮子:「這是什麼?」
「這是白虎山莊莊主,與玄武堂堂主二位前輩囑託我交給嚴掌門的,」吳長天說道,「說是你見了就知道。」
這私印里裝得恐怕不是別的,就是地鎖中另外兩把密語鑰匙了,嚴爭鳴不用看也猜得出來。
他將茶杯放在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你們這是利誘?說句不客氣的,這東西本身就是我派寄存在四聖手中的,現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我若是伸手要,誰還敢不給?」
嚴掌門的眼睛不見得會說話,但肯定很會罵人,他眼神一掃,便讓人清清楚楚地懂了他的意思——哪個要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當今世上,縱然四聖式微沒落,誰又敢這麼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可此人竟敢當著卞旭的面殺他長老——吳長天苦笑了一下,感覺和這種人打交道,比面對那些老奸巨猾的還麻煩。
「你……」游梁幾欲暴起,被吳長天一掌按回了原位。
「不敢,嚴掌門言重了,」吳長天近乎低聲下氣地說道,「在下只是將東西順便帶來,不敢居功,與嚴掌門這樣的人談『利』,豈不是侮辱你的人品?」
嚴爭鳴大尾巴狼一樣地沒接話——在這方面,吳大人終於二五眼了,嚴掌門當了這許多年的「撈錢公子」,壓根沒啥「人品」可言,非常歡迎別人給他帶來這種侮辱。
嚴爭鳴拿起那塊玄武印章把玩了片刻,見底下刻的乃是「卞旭私印」四個字,不咸不淡地開口問道:「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游梁臉都綠了,吳長天卻涵養極佳地答道:「在下姓吳,上長下天。」
「哦,吳道友,」嚴爭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說道,「對了,我有一個事,一直困惑了很多年,還請吳道友為我解惑——你說顧岩雪那種天下為公,唯恐別人占不著自己便宜的人,周涵正究竟為什麼要設毒計殺他?」
青龍島一役,看似是白嵇與唐堯聯手逼迫顧岩雪,周涵正姿勢帶著他的黑衣人煽風點火而已,可後來琢磨起來,裡面處處透著天衍處的影子不說,那些中了畫魂的人也完全就是周涵正的手筆。
游梁神色有些疑惑,看起來不大明白他在說什麼。
吳長天的脊背卻驀地一僵,雙頰一瞬間繃緊了。
嚴爭鳴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指尖在印石上輕輕一彈,發出一聲輕響,他翻來覆去地打量著自己那隻手,可能感覺自己還缺個珠寶玉石的扳指,在拇指上比划了好幾下,才漫不經心地說道:「當然,若是什麼朝廷秘辛也就不必說了,這一百多年我快過糊塗了,你們那皇帝換了幾個了,還是當年那家人么?」
就在嚴爭鳴以為吳長天什麼都不會說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道:「顧岩雪是在周涵正的一力主張下,由天衍掌門親自簽下的誅殺令。」
嚴爭鳴動作一頓:「哦?周涵正不是一直掛名青龍島么?就從未感念過他們那冤大頭島主的知遇之恩?」
吳長天:「正是因為他做了這左護法,才清楚講經堂一日大似一日,對天下修士的影響已經超出了控制。」
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有機緣入那些名門正派?
偌大九州,說得出自己出身門派的修士鳳毛麟角,大多數走上這條路的人,都在自己辛苦摸索。對於那些剛剛入門的散修、乾脆入不了門的凡人來說,他們懷揣信念,但拜師無門,青龍島的講經堂就是唯一的希望。
「顧岩雪身為四聖之首,聲望已經高到了極致,修行中人大多無君無親,『師』字僅次於天地,你便知道『天下座師』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了。」吳長天說到這裡的時候,長嘆了口氣,他眉目低垂,一瞬間竟然露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慈悲相,「只要他顧某人振臂一呼,那些受過講經堂恩惠的大小修士們便能替他蕩平天下——這太危險了,嚴掌門,只要他稍稍有心鑽營,便是人間真神,誰能容他活著?」
嚴爭鳴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不言語,吳長天不躲不閃地回視,同時坦然道:「嚴掌門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想必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我今日既然敢開口談及此事,遮遮掩掩的也沒什麼意思,所幸多說了好——講經堂原身叫做『足下堂』,說得是千里之行始於此處,是令師祖童如聯合四聖一手創辦的。」
此言一出,屋裡一陣死寂。
嚴爭鳴一身傲慢逼人的小動作全部停了下來,角落裡的水坑一瞬間睜大了眼睛,連屏風後的李筠與程潛也吃了一驚。
程潛立刻想起了他在鎖仙台上見的那個紀千里。那老東西說話句句瘋瘋癲癲,卻原來也句句意味深長。
一股來自劍修的森冷殺意籠罩了外間,嚴爭鳴的修為進了入鞘階段,不再鋒芒畢露,卻也讓人越發喘不上氣來,兜頭罩住了吳長天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