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淵兀自道:「蔣鵬在外遊歷的時候被引入噬魂燈,當時,若他不壓制噬魂燈墮入鬼道,便會像那些鬼影一樣,成為犧牲品,可你知道是誰將鬼道功法傳給他的嗎?」
這事程潛倒是沒聽過,但此時他也絲毫不關心了,垂在身側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捏了起來,他平靜的神色終於破裂,露出了深藏的怒意。
「當年師父只說他是葬身噬魂燈下的第一個怨魂,你知道第二個、第三個是誰嗎?」韓淵道,「與扶搖山相距五十里,就在太陰山,就在你我現在所在之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蔣鵬發狂而至,殺村民五十餘口……十室九空,只有一戶人家將還在襁褓的幼子放入筐中,吊進井裡。在井裡藏了足足三天,才被沿途經過想要討水喝的一個老乞丐撈了上來。」
程潛怔住,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為什麼天衍處攔截韓淵時,不將斬魔陣噹噹正正地設在扶搖山舊址,非要在五十里外的太陰山腳下?
為什麼天下諸多乞討兒童,師父當年獨獨看上了韓淵?
「小孩跟著老乞丐,成了個小乞丐,十多年後,才在一個破廟中懵懵懂懂地被以為真人師父帶走,從此他有院子住,有仙鶴玩,有乾淨衣服穿,還有師兄們每天任他去蹭吃蹭喝,神仙也沒有這樣快活……」韓淵緩緩地轉向程潛,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他啞聲道,「一道畫魂,什麼都沒有了。」
韓淵的話說到這裡,眼神突然變了,好像那個痛苦掙扎、躲閃迷茫的韓淵再次消失了,暴虐的大魔再次又佔據了他的身體。
他低低地冷笑起來:「他們是端平世道的那隻手,我們這些世道上的螻蟻,便只能任憑那隻手搓揉么?既然大道要這樣齷齪的手來端,那我為什麼不能叛道而出?反正到了如今這地步,所有人都恨我,沒有人會原諒我!」
「沒有人會原諒你?」程潛心裡一根弦「嘎嘣」一下斷了,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邊,直直地看進韓淵的眼睛,「誰不原諒你?」
韓淵……那心魔充滿譏誚地一笑,道:「掌門師兄他們不恨我么?若不是我,扶搖派不至於成為眾矢之的,大師兄又怎會因為百年的……哈哈,相思之苦染上心魔,在朱雀塔里被我趁虛而入?你呢?你不就恨我么?殺身之仇,南疆天打雷劈之下,你親口承認過……」
「大師兄費盡心機想著給你辦的那些破事擦屁股,讓你能重回門派,你說他恨你?」程潛忍無可忍,吼道,「我若恨你,絕不容你這許多廢話,早將你殺了祭劍!」
程潛心裡亂成一團,對此事該如何收場的無盡憂慮,對韓淵始終避而不答是否要抽水坑妖骨的刻骨失望,對聽山陣中中回憶勾起的舊情與回想全部混雜在一起。
他驀地將霜刃丟在一邊,一拳砸向韓淵的側臉:「你怎麼說得出口!」
那也不知是心魔還是韓淵的人未曾提防他這赤手空拳的一頓臭揍,竟被他打了個正著,臉上頓時多了一道可笑的淤青。
程潛一把拎起他的領子,膝蓋狠狠地頂在他的腰腹間:「我說過多少次給你告訴師父,哪次真的告過狀?韓淵,你入了魔就能沒良心了嗎!」
韓淵眼角淚水模糊了一片,不知是哭了,還是被打了眼眶生生逼出來的。
程潛一下將韓淵推到牆上,撞出一聲悶響,他兀自不解氣,咆哮道:「誰不想報仇?就你有血性嗎?為了報仇,你就要不管不顧,就要鬧得天下大亂,讓無數人又因為你,成為和你當年一樣的『螻蟻』嗎?報仇你就要抽師妹的骨頭嗎?那你當年為什麼要把搜魂針給她,為什麼不趁著她還小,一把掐死她乾淨!」
程潛心裡忽然難受得無法形容,他喘著粗氣,踉蹌著後退一步,好像被自己難得劇烈起伏的情緒沖得有些站不穩。
他捏緊了被自己打青的手指關節,僵立良久,低聲罵道:「混賬!」
韓淵雙手擋在臉前,後脊彷彿被人抽了一根骨頭,緩緩地塌了下去,聽了這句罵,他順著牆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然後毫無預兆地發出了一聲難忍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