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軫略一頓,張口要安慰她幾句,話未出口,水坑就眨巴眨巴眼睛,自我解嘲道:「唉,不過其實也沒什麼,我聽說那妖王心胸只有針尖大,我還是顆蛋的時候就一直想殺我,反正現在有掌門師兄在,他也不敢拿我怎麼樣,要是他看見我就能添點堵,那我也算給自己報仇了,哈哈,萬一把他氣死了,沒準下任妖王就是我了呢!」
這爹不要娘不疼的小雜毛野心還挺大,唐軫默默地將自己準備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笑道:「說得是。」
水坑幾步跑到前面,用力在神色黯然的年大大身後拍了一下,說道:「師侄,人死不能復生,好歹你爹還是個元神修士呢,只要元神未死,他就能輪迴轉世,回頭的等你正式入門,我帶你上九層經樓,裡面肯定有尋找轉世的辦法!」
年大大滿目血絲地看了她一眼,小聲道:「謝謝小師叔。」
他以前聒噪起來,能一人分飾兩角,如今卻好似在一場大悲後沉澱了下來。
年大大抬頭望向扶搖山,人間盛景從他眼睛裡浮光掠影似的閃過,沒有走心,他只是默默想道:「是因為我太沒用了吧?」
程潛無意中一回頭,正看見他這便宜徒弟的眼神,心裡忽然若有所動。
每一個少年人的奮發,似乎都是在這樣「我太沒用」的眼神下開始的,世事輪轉,好像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成就了一個完整的環,周而復始。
嚴爭鳴突然從旁邊拽了他一把,不滿地低聲道:「喂,總看他做什麼,你怎麼不多看我兩眼。」
程潛:「……」
他現在開始後悔自己在石芥子中說那番話了,因為感覺自己這位十分擅長就坡下驢的大師兄有點蹬鼻子上臉。
扶搖山畢竟是個清修之地,不便歌舞昇平。
傍晚的時候,嚴爭鳴只是將所有人叫來,在傳道堂前的空地上設了個簡單的宴。
大廚還是當年嚴家特意送來的,上菜的時候,那大廚都還有些恍惚,頭天扶搖山上的少爺和他的師弟們不還在長身體加餐嗎?
轉眼便辟穀的辟穀、禁酒的禁酒了!
席間,程潛揣了包什麼東西,獨自離了席。
從扶搖山到太陰山五十多里,御劍卻不過片刻。
十方陣周圍殘餘的血腥氣繚繞不散,人已經走光了,有個別死了沒人埋的,屍體就孤零零地躺在了原地,等待和天地化為一體。
韓淵整個人像是已經化入了黑暗中。
聽見刻意放重的腳步聲,韓淵微側了側頭,神色晦暗,也看不出是他本人,還是他那個不大會說人話的心魔。
程潛將霜刃提在手裡,默不作聲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定,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地邊露出一點油漬,還是溫的。程潛將紙包往韓淵懷裡一丟,拂開十方陣殘址上的塵埃,在一旁坐了下來。
韓淵打開,見裡面是一包晶瑩剔透的松子糖,混著一股含蓄的桂花香,每一顆被切成拇指大,一個是一個,誰和誰也不黏連。
這大魔頭呆了一下,沒有出言不遜,也沒有感激涕零,只是拈起一顆塞進了嘴裡。
韓淵的臉頰瘦削得見骨,是一副薄命少福的刻薄樣,一顆糖塞進去,腮幫子便鼓起了一塊,他臉上還沾著血跡,品嘗得太認真,皺著點眉,一臉苦大仇深,像在咽葯。
他不停嘴,一時三刻,連碎渣都攏在一起,豪邁地仰頭倒進了嘴裡。
程潛在旁邊看得有點牙疼,便問道:「喝水嗎?」
「喝,」韓淵道,「齁死我了。」
程潛掐了個手訣,空中凝結了一把細小的寒氣,凝成了一個坑坑窪窪的杯子,又引來了些水,遞給他。
韓淵一口乾了,嘆了口氣,說道:「我這輩子吃過的第一口甜的,就是松子糖。」
程潛:「大師兄給的。」
韓淵看了他一眼,說道:「是你給的,我當時覺得不可思議,心說要是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小乞丐們打破頭、玩了命也要去搶的,你居然隨手就給了我,要不是缺心眼,就是對我太好。」
程潛笑道:「也沒有,就是當時看大師兄不大順眼,懶得吃他的東西。」
韓淵沉默了一會,笑道:「我想也是。」
隨即,他又問道:「還好嗎?」
不必言明,程潛就知道他說的是扶搖山,便輕描淡寫地點了個頭,說道:「跟以前一樣——等你將來回來自己看吧。」
韓淵頓了頓,古怪地一笑,說道:「快別逗我了,小師兄,師父臨終前和你說過什麼?『有罪無可恕者,需由同門親自清理門戶』,你都就著糖吃了嗎?」
程潛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你罪無可恕嗎?」
韓淵神色微微變化,只一瞬,程潛就看出來了,韓淵那個懦夫又跑了,跟他說話的人變成了心魔。
心魔韓淵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天衍處都成過街老鼠了,我看那皇帝家也壞得差不多了,氣數一盡,自然有人造反,我的氣也出了,心裡也爽快了,罪不罪的,你們說了算。」
程潛搖搖頭,避而不答,他看了一眼如霜的月色:「我走了,明天再來。」
「明天我要那個奶糕,」韓淵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補充道,「太甜了,吃完不舒服,再給我帶半隻雞。」
程潛擺擺手,霜刃如流星似的一閃,已經不見了。
等他回到扶搖山的時候,宴會已經散了,程潛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清安居,藤黃在等著他。
藤黃見他好像有些緊張,上前兩步接過他手中劍,低聲道:「少……掌門來了。」
「哦,我是來研究師祖留下的心想事成石的。」嚴掌門欲蓋彌彰地說道。
程潛瞥了一眼那傳說中供在不悔台上的心想事成石,只見上面大喇喇地放了一把酒壺,也沒有拆穿他,隨口道:「研究出什麼了?」
嚴爭鳴瞥了一眼剛剛調到清安居里的藤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