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列寧號殘骸上空,準備投擲核動力艙,中子密度超過安全閾值120%,預計核動力艙將在20分鐘後爆炸,爆炸當量初步估算為100萬噸級。」愷撒大聲說。
「同意投擲核動力艙。」源稚生說,「須彌座已經做好準備回收迪里雅斯特號。」
他背後的烏鴉和夜叉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清楚迪里雅斯特號的生還幾率有多高,根本不是源稚生所說的那樣,根據輝月姬的模擬,生還幾率不到1%。因為核動力艙經過改裝後,爆炸威力遠大於源稚生所說的百萬噸級,以它的威力確實能夠掀起海嘯,只有這種威力的東西才能毀滅埋葬神的廢墟。即便愷撒小組幸運地躲過了核爆的衝擊
波,他們也難以逃過倖存的屍守,核爆的威力未必能解決所有的屍守。
「解放核動力艙!立刻返航!」愷撒打開了懸掛核動力艙的掛鉤。
「等一等!」楚子航大吼。
但已經晚了,黃色的核動力艙緩緩地下沉。掛鉤一旦打開,它和迪里雅斯特號就脫離了關係,以核動力艙的自重,迪里雅斯特號別想重新把它掛上掛鉤。
「怎麼了?」愷撒問。
「你解放核動力艙之前中子密度忽然下降,核動力艙重新進入安全保護模式,鎘棒插回了反應爐內,這樣它根本就不會爆炸!」
「不會吧?」路明非說,「裝備部做的東西,以前我們不想讓它炸它到處亂炸,現在費了那麼大力氣引爆它它又不炸了,裝備部耍我們么?」
「岩流研究所立刻分析!核動力艙出了什麼故障?」源稚生也呆住了。
蛇岐八家的精心設計,進行到此刻一切都完美無缺,20分鐘後神葬所將在核爆的高溫和衝擊波中毀滅,此刻岩流研究所精心改裝的核動力艙居然出現了故障。
「分析結果已經出來了,是引爆電路出現了故障!」宮本志雄在蛇岐八家的秘密頻道中疾聲說,「本來我們改造了裝備部設計的控制電路,加裝了引爆電路。但我們剛剛分析了引爆電路的電流記錄,它損壞了,可能是在下沉過程中出現了短路,下沉之後我們讓愷撒啟動了迪里雅斯特號上的自檢系統,但我們不能告訴他引爆電路的事,所以引爆電路沒有自檢。」
「那麼它不能爆炸了?我們驚動了神葬所中的亡靈,而現在核動力艙卻不能爆炸了?」源稚生臉色慘白。
他不敢相信這樣的結果。一個小小的疏漏,只是個小小的疏漏,巨大的災難已經釀成,幾乎沒有逆轉的機會。
「不,還有可能引爆。但是必須……必須手動輸入密碼,輸入密碼之後可以騙過控制電路,強迫它再度進入過熱狀態。」
「可他們在海底8600米深處!怎麼可能手動輸入密碼?」源稚生怒吼。
「有機會,迪里雅斯特號上有海底行走用的齊柏林裝具,雖然不能維持很長時問,但足夠他們下潛去輸入密碼。只要打開核動力艙底部的金屬板,就會看到密碼鍵盤,它是防水的,只希望它別在高溫下熔化了。」宮本志雄說。
「可誰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犧牲自己去輸入密碼?現在連欺騙都沒用了,讓他們輸入就是讓他們去死!他們怎麼會相信我?他們本該直接聽取本部的命令!」源稚生狠狠一拳砸在欄杆上。
「已經寫完遺書的人未必沒有做好死的打算,不試著說服他們怎麼知道他們不願意呢?」櫻低聲說,「這時候我們都用不上力,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去深海里輸密碼,但我做不到。如果不炸毀神葬所,那會是一場災難,我們喚醒的東西是魔鬼,如果讓它逃走,還不如把它留在封印中。」
源稚生深深地唿吸。他清楚櫻的意思,這種時候已經不是要不要犧牲下潛團隊的問題了,如果犧牲這裡的所有人能鎮壓住神葬所里的東西,源稚生會毫不猶豫。如果鎮壓不住,後果不堪想像。但源稚生沒有把握說服那三個絕境中的人再做更多的努力,愷撒小組的精神已經繃緊到了極點,他們一直等待著扔完了核動力艙就被安全索拉出水面。這時候告訴他們不但不能上浮還要做深海行走,源稚生找不到任何理由。
「諸君,壞消息,核動力艙的電路出了問題。你們還不能上浮,你們必須做一次深海行走,手動輸入密碼。」源稚生接入通訊頻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他無法繼續偽裝了。他能做的只是說實話,現在他需要愷撒小組做一次深海行走,願不願意相不相信都由愷撒小組自己判斷。
「如果我們拒絕,你們就不會把我們拉上去,是么?」愷撒低聲說。
「如果你們拒絕,所有人都會死,拉不拉你們上來已經無所謂了。」源稚生說。
「你是勸我們為了救更多的人自己去死?」
「如果我在深潛器上我會去做深海行走。」
「媽的那樣你就一輩子去不了天體海灘賣防晒油了平塔島象龜!你會願意么?而你在勸我做的事會讓我永遠看不到自己的婚禮!」愷撒怒吼。
「我不願意,可我還是會做,你願不願意,是你的事。」源稚生一字一頓。
「日本分部果然都是瘋子!」
愷撒站起身來摘下耳機扔給楚子航:「我不想跟那個瘋子說話了,你跟他保持聯繫,氧氣只夠消耗8分鐘了。密碼是我設的,只有我能猜出來,如果我8分鐘之後還沒能上來,那就說明沒人能引爆核動力艙了,你就讓他回收安全索。」
「老大你你你……」路明非說。
「下潛之前我說過,我是組長,你們兩個是來配合我的,不要自行其是。」愷撒冷冷地說,「按照我說的做,如果我沒能上來,楚子航接替我的位置。看來提前錄好遺書還是有用的。」
「老大我我我……」路明非說。
愷撒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推開:「你還沒錄遺書,趁著還有幾分鐘想想錄給誰聽。」
「我去吧,你是組長。」楚子航準備解安全帶。
愷撒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座椅里,面無表情:「別以為我這麼做是因為我願意為你們倆犧牲自己,我是個有未婚妻的人,我的命比你們都值錢。我只是不願意出現那種你們兩個中的某一個死在這片海里而我活下來的局面,那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人講我的這段人生,太恥辱了,恥辱到我可以為了這件事吞槍自殺。」
「你真是一輩子只為驕傲活著的人啊。」楚子航輕聲說。
愷撒扭頭,居高臨下地看了楚子航一眼。在深海8600米的深處,在愷撒海藍色的眼瞳中,楚子航彷彿看見刺眼的陽光。
「它們……它們來了!」路明非嘶啞地說。
楚子航從下方的觀察窗看出去,廢墟的地面中湧出了猩紅色的水霧,廢墟地底流淌的龍血瀰漫起來了,從地面的裂縫中爬出了細長的活物,它們撕裂籠罩自己的胎衣,身體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瞳孔是猙獰的金色。因為太久的沉睡,它們還不能起身,匍匐在海床上爬行,扭動著修長的下半身。但被龍血滋養之後的身體立刻恢復了太古時代的力量,爬著爬著它們就猛地竄了起來,擺動長尾急速地向上浮去。它們從迪里雅斯特號側面經過,卻沒有把哪怕一絲目光投向這亮著燈的金屬物體。它們的眼中只有上方無盡的黑暗,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它們終於掙脫了束縛的封印,就要重新回到人類的世界去。
「蛇尾人身。」楚子航輕聲說,「這不是純種龍類,它們生前也是混血種。這不是龍族的城市,它是混血種的先民建造的!」
「就像龍升天一樣。」路明非喃喃地說。
上方的視野中,無數修長的影子正奮力地擺動長尾,熔岩照亮它們的身體,它們彙集在一起,像是金色的漩渦。
「等它們升到海面上就會變成棘手的東西,這種東西哪怕有一條被媒體捕獲,明天全世界每份報紙的頭條都足它。」愷撒說,「不過這不是我們的事了,交給那幫日本人吧,是他們的支援團隊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我們的任務只是把這裡夷平,無論是列寧號、胚胎還是高天原,這種東西的存在本身就是麻煩。」
「深海行走的裝具最多只能支撐五分鐘。」楚子航說,「我會讓深潛器降低一點。」
「時間足夠了。」愷撒鑽進駕駛艙側面的加壓艙,反身扣上了厚達10匣米的艙門。
外面是不可思議的超高壓環境,能在這種環境下使用的齊柏林裝具不像普通的潛水服那樣是人形的,它足一個近乎球形的金屬設備,球形設備能夠最大限度地抗壓。雖然已經用了航空級的鈦鎂合金,外壁的厚度也超過5厘米,但它仍舊沒法堅持很久,球體艙中填充著高壓的生理鹽水,只有面罩中有氣體,深海行走的人並非用自己的肢體而是藉助設備上的金屬義肢。愷撒在腦海中最後一次複習操作流程,從正下方鑽入齊柏林裝具。高壓生理鹽水注入,頭盔內的照明燈亮起,愷撒用力握住金屬義肢的操作手柄,向頭盔里的麥克風吹氣:「楚子航,試試通訊設備。」
「我這裡聽得很清楚,你能聽見我說話么?」楚子航在駕駛艙中敲打麥克風。
「通話效果不錯,」愷撒頓了頓,「你不也是驕傲的人么?」
楚子航一愣。
「只是你驕傲的方式和我不同。」愷撒又說,「雖然你驕傲起來的時候讓人不舒服,但如果你不驕傲的話,根本不配被我看作對手。我家的那些老東西想針對你,不過那事情跟我無關,別以為我會用那種下等的手段來對付你。如果是我死你活,就繼續這麼驕傲地活下去吧……別被我看不起的混蛋打敗。」
加壓噴嘴把齊柏林裝具噴出的一瞬間,楚子航看見裝具中的愷撒把手伸到球形的頭盔里,向他豎起大拇指,不知是不是「凱旋」的意思。
愷撒在海水中緩緩下降,不時有夭矯的屍守和他擦肩而過。這片廢墟就像是囚禁靈魂的黃泉幽冥,此刻黃泉之門洞開,靈魂們不顧一切地逃亡。屍守們已經沒有神志,但它們還保留著野獸般的直覺,好像所有屍守都預感到了毀滅的降臨,它們正不顧一切地從這個絕境中逃離,沿途不攻擊任何東西。愷撒也弄不明白屍守們是怎麼預感到高天原將毀於一場核爆的,預測核爆顯然不該是屍守能做到的。
這些早已死去的混血種,有些完整無缺,有些則是殘損的,類似木乃伊工藝但更加強大的煉金技術,把它們的活力封存在不朽的身體里,它們中有的殘缺了半片頭顱,有的則腹腔洞穿,似乎是一場殘酷戰場後留下的遺骸,太古的鍊金術師們將這些遺骸當作了原料。愷撒想到在那座鳥居上看到的戰場雕刻,似乎那場戰爭在歷史中真的發生過,也許就是它最終毀滅了這座城市。
迪里雅斯特號懸停在他的正上方,腰間的繩子把愷撒和迪里雅斯特號聯繫在一起,迪里雅斯特號又通過安全索和須彌座相連,須彌摩叉通過錨鏈固定在海床上,一層層的像是血緣關係。
在瓦斯雷和岩漿的光中,核動力艙和列寧號都很清楚,狹長的核動力艙被投擲在列寧號不遠處的肺螺堆里,數以百萬計的肺螺在旁邊蠕動。愷撒落進了肺螺堆里,這些微小的生物正不斷地從列寧號上脫落,打在齊柏林裝具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愷撒竭力操縱笨拙的義肢恢復站姿,在肺螺堆里跋涉,一步步接近核動力艙。海流太混亂了,他不敢漂浮著前進,所以不敢鬆開齊柏林裝具上的鉛墜,只能這樣貼著海床,介乎走和爬之間。頭項上方不斷有屍守經過,有多少屍守已經恢復了活力,幾干還是上萬?愷撒數不出來,這座高天原在極盛之日地底掩埋著無數的行屍,這些人身蛇尾的混血種似乎直接繼承了龍族的文明,完全不像人類。
齊柏林裝具已經在超負荷工作,壓力超標,出力超標,頭盔內的照明燈不斷閃滅。如果不足裝具內的超高壓鹽水保護,愷撒早已內出血,但超高壓鹽水也讓他眼睛充血、唿吸艱難。他眼睛裡只有不到十米外的核動力艙,但要在齊腰深的肺螺堆里爬過十米,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了。
視線越來越模煳了,高壓對於視覺的影響是最明顯的,視線中的目標開始出現重影,大腦出現劇烈的疼痛,金屬義肢在肺螺堆中打滑,好像掙扎在泥石流中的人,隨時有可能被吞沒。
愷撒閉上眼睛,釋放了「鐮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聽覺不是輔助,甚至比視覺更有效。鐮鼬們在海水中盤旋飛舞,愷撒驚喜地發覺領域擴張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海水是極好的聲音導體,聲波傳輸的損耗比在空中小,他能聽見潛流的聲音、屍守的心跳,廢墟在開裂,還有古老沉寂的鈴聲。愷撒想起來了,那些傾塌的古代建築上都懸掛著成千上萬的黑色鈴鐺。在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年代,風起的時候想必整座城都會被鈴聲淹沒。
但在海水中,鈴鐺發出的聲音是超出正常人聽力範圍的超低頻,如果不釋放鐮鼬的話愷撒也聽不到這種神奇的音樂。沉重古奧的超低頻聲音隨著海流在廢墟中穿梭,愷撒沉浸在古老的音樂中,想像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樣子。風中萬千鈴鐺在風中逐次翻轉,音潮在城中此起彼伏,潮汐般往複。他從未「聽」到過如此浩瀚的城市。
他小的時候,每逢春天都會跟母親去阿爾卑斯山度假,常常連續幾個小時站在山麓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管家和僕役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說年幼的繼承人是否精神有什麼問題。在他們看來這片山原單調極了,可年幼的愷撒卻露出自己在接受萬眾歡唿的微笑。在愷撒的世界裡,山原上滿是音樂,風吹散了蒲公英,無數小傘在風裡旋轉,風聲被千百倍地放大後就像是用管風琴演奏的教堂音樂,而蒲公英小傘滑過空氣的聲音就是唱詩班所唱的聖歌,整個山原充當那架看不見的管風琴的共鳴腔。整個世界獨為一個人演奏,比萬眾歡唿還要令人神往。這時候只有母親會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
長大後,愷撒每去一座城市都會登上高處去聆聽音樂,風聲、人聲、雨聲、塵暴聲、機械轟鳴聲、大氣電離聲……每個城市的聲音都不同,匯成迥異的音樂。愷撒能聽到某些城市如老人那樣歌唱,另一些城市如少女在哭泣,而有的城市甚至會發出魔鬼般的咆哮。但迄今為止沒有一座城市的音樂和高天原類似,高天原的音樂寂靜悠然,就像是僧侶獨立在塵世之外,悲憫地看著世界的變遷,讓人想到奈良的月光下,鐘聲里佛塔在大地上投出修長的影子。
不適的癥狀都消退了,身體柔軟而舒服。愷撒在肺螺堆里游泳似的划動義肢,卻感覺自己走在古城的長街中,頭頂的月光彷彿岑寂了千年。
他是白衣的年輕僧侶,在河邊掬一捧清澈的河水,臉龐小小的少女在那捧水的倒影中走過,她的裙子上暈染著美好的楓葉和蝴蝶花,腰間插著一柄朱木摺扇。游女的木屐滴滴答答,僧侶手中的水也滴滴答答。遙遠的佛塔上,古鐘被敲響了,僧侶和少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此刻他們的目光相逢,僧侶手中的水濕了衣襟,游女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腰間的扇子,那是她定情的禮物,命中注定有一日她會把它交到自己丈夫的手中。
少女的長髮在月下流淌著動人心魄的紅。
「諾諾……」愷撒輕聲說。
少女是諾諾,愷撒好像想起來,自己從大秦跋涉千山萬水來到日本,忽然遇見了命中注定的女孩。他滿心歡喜地隔著河伸出手去,諾諾拉住了他的手指跳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羞紅。月光下,奈良城裡的佛塔們緩緩地站了起來,古老的妖魔們顯現出巨大的身影,雙眼中燃燒著金色火焰,對著月光無聲地咆哮,他們在月下舞蹈,像是在對這對年輕人施以祝福。愷撒擁抱著諾諾,聞見了美好的花香。
「唿叫愷撒!唿叫愷撒!回答!回答!」楚子航大吼。
彈出深潛器三分鐘之後,愷撒躺在了肺螺堆中,他最後一個動作是緊緊地抱緊一堆肺螺,從頭盔內的攝像頭來,看他的臉上殘留著愜意的微笑。
沒有回答,生命監控設備上他還有心跳,但是他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
楚子航捂住了麥克風,摘下耳機遞給路明非,盯著路明非的眼睛:「記住,從核動力艙脫離開始,須彌座已經監控不到核動力艙運轉的數據了,在水底通訊必須依靠電纜。」
「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路明非茫然地搖頭。
「也就是說你不告訴源君,他不知道核動力艙有沒有再度點火。如果我沒能把愷撒帶回來,你就告訴源君點火已經成功,但無法回收我和愷撒,讓他立刻回收你。源君無法核實點火的結果,但他只能選擇回收你。而如果我還在這裡,他會要求我們一個人留在深潛器中另一個人出艙。」楚子航把耳機戴在路明非頭上,「別說太多話,也別出於不好意思跟我爭。就像愷撒不是為了犧牲自己救你我而出艙的,只是作為隊長,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把我們趕出艙去。」
「我的驕傲也不允許我讓一個低年級的出艙。」楚子航起身,「如果我們沒能回來,你就是下潛小組的組長。」
路明非癱軟在椅子上,眼神無辜得像只小浣熊,可他真討厭小浣熊的眼神,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這種時候要是換了自己面對這種無辜無助的眼神,自己大概也會覺得噁心吧?
「真心地回答我一句,你是不是還忘不了諾諾?」
路明非低下頭去:「是,可我什麼辦法都沒有,我就是努力不去想。」
「如果我們三個中最後只有你逃生,不要因此覺得有負罪感。不是你的緣故導致我和愷撒出事,再試試能不能打動諾諾吧,我總覺得她其實是個內心很弱的女孩,失去了愷撒會很難過吧?」楚子航走向加壓艙,「你還有目標沒實現呢,不像我,我沒什麼目標了。」
「師兄你是喜歡小龍女么?」路明非啞著嗓子問。
「你們叫她小龍女么?」楚子航在背後扣上了壓力艙的門。
「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了,迪里雅斯特號還沒有把核動力艙點火。」櫻說,「我們只有先行迎戰了。聲吶顯示大群的屍守正向海面逼近,上浮速度遠比我們想像得快,兩分鐘之後浮出海面。」
「不要吝惜彈藥,攔截它們的每一個,」源稚生緩緩地說,「雖然是祖先,可它們已經是沒有人性只剩下殺戮意志的怪物。寧可用血染紅這片海,也不允許任何一具屍體流到外面去!」
「明白。但如果核動力艙無法引爆,我們就算竭盡全力也無法劫殺所有的屍守,而且據政宗先生說,神葬所里除了屍守可能還有更棘手的東西。」
「戰場就是這樣,雖然面對千軍萬馬,但一個武士一把刀一塊立足之地,不退半步就是道。」源稚生說,「何況我還相信那幫傢伙。」
浮動平台上的警燈旋轉起來,探照燈也旋轉起來,狂風暴雨在海面上肆虐,燈光照亮了這片如同沸騰的大海。彈鏈滑入槍膛、魚雷預熱、蜂巢火箭開始空轉,警報聲越來越密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海面。黑色的大海搖晃,浮動平台跟著搖晃,下方彷彿蓄積著隨時會撕裂大海的千萬鈞力量。夜叉在手中的雙管獵槍里填入紅色霰彈,烏鴉用膠帶把兩枚長彈匣正反捆好插入衝鋒槍,這樣他拔出彈匣反過來插入就能繼續發射,這是黑幫火併的智慧,因為不像軍人那樣可以定製長彈匣,於是就用膠帶來解決問題。櫻空著雙手,她自己就是武器。
「你們手中的武器跟風林火山四組的重型裝備沒法比,你們準備用獵槍幹什麼?」源稚生看著夜叉和烏鴉。
「不知道,但是總得拿著傢伙才像是來辦正事的啊!」夜叉搓著手,「我們是少主的直屬,不能吃閑飯。」
源稚生「哼」地笑出聲,在這種時候確實高興還有些二貨在自己身邊。
他戴上耳機,聽著宮本志雄的倒計時。此刻在須彌座中央的監控室里,大屏幕上顯示著聲吶掃描的結果,數百上千的光點從海底高速上浮,而深水炸彈組成的屏障在水下100米深的位置,那些綿密的光點組成網狀結構。
「開始了……」宮本志雄低聲說,屏幕上海底升起的光點和深水炸彈屏障正面撞擊。宮本志雄就是那種深水炸彈的發明者,他清楚那東西的效果,他可以想像到在腳下100米深的海水中,深水炸彈群連鎖爆破,每一枚都釋放出耀眼的火光和數以萬計的硬質鋼珠,這些鋼珠被約束在一個平面上,它們爆開的軌跡和火光一樣是完美的圓形,經過這些大圓形的生物都會被切割開來。
水面上的人們看到海面以下光芒萬丈,好像有火從下往上燒了過來。半秒鐘後深水炸彈的衝擊波就到達了海面,白色的浪衝天而起。
「倖存率46%!」宮本志雄大吼,「有46%的屍守倖存!」
白浪中鋼青色的身軀躍出海面,算上蛇一般的長尾,那些魁梧的屍守體長超過五米,它們擺尾的時候就像龍一般夭矯。從海面衝上來的速度達到每小時60公里以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它們躍到了三米甚至五米的高度然後再墜向海面。但在它們浮空的剎那間,風組的「黃蜂尾」機槍已經開始掃射,彈雨從天空向海面傾瀉,打在屍守們堅硬的身體上濺出密集的火光,很多屍守幾乎是被彈雨壓回了海中。水警船的魚雷已經發射了,這種小型魚雷靈巧而且威力巨大,在海面上拉出白色的水痕,三聯裝艦炮是主攻武器,火光暴跳震耳欲聾。
源稚生居高臨下地射擊露出水面的屍守,他的重型狙擊槍雖然不像艦炮那樣口徑巨大,但直接命中都是必殺。
「第二波到了!」宮本志雄大吼。
已經來不及再設置深水炸彈屏障了,所以第二波屍守完全沒有受到阻攔。又是數百條鋼青色的身軀躍出水面,它們中有的扭轉身體落在水警船上,用有力的長尾纏住正在噴吐火焰的艦炮,把炮管扭曲。艦炮的炮塔立刻爆炸,炮手化為灰燼,而被火焰拋出來的屍守落回海中,立刻又深潛下去。海水下面遍布介乎人與蛇之間的獵殺者,它們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屠殺,承襲自龍類的殺戮之心立刻振作,反過來攻擊最容易攻擊的水警船。
源稚生不斷地發射,暫時這些東西還威脅不到須彌座,但如果一波又一波的屍守躍出海面……他們將無人生還。
路明非看著那些肺螺像泥石流一樣漸漸地要把愷撒和楚子航都淹沒,而他獨自坐在駕駛艙裏手腳冰涼。他很想做點什麼但無能為力,他連齊格林裝具的用法都沒學過。
附著在列寧號外壁上的肺螺大概有幾百噸重,砸在人身上都能把人砸死。楚子航正試圖爬向愷撒,但他距離核動力艙比愷撒距離核動力艙還遠。他落入肺螺堆的時候被海流帶歪了,落地點不如愷撒好。按照使用說明,齊格林裝具只能支撐五分鐘,用來在必要情況下維修深潛器的外殼,但現在愷撒的齊格林裝具已經過期七分鐘了,楚子航的也過期兩分鐘了。愷撒整個人昏迷了,而楚子航的生命體征也越來越糟糕,他正靠暴血來支撐自己,但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暴血的作用也不明顯。
機會越來越小,球一樣的楚子航仍在肺螺堆中划動手臂,雖然明白他已經竭盡全力,可路明非還是忍不住覺得好笑。他經常覺得沒法理解殺胚師兄,分明是那種對什麼都不太有所謂的人,可只要還剩下一分力氣都會豁出去,哪怕還有一絲希望都不放過。楚子航終於突破面前的肺螺,抓住了愷撒裝具背後的扶手,他試圖用帶子把球形的愷撒拴在自己的裝具上,可兩個圓形怎麼攜手並肩是個大問題。
路明非隔著觀察窗看著他們,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情真意切地覺得自己真是個廢
物。他到底憑什麼是S級呢?只憑交易生命的自爆魔法么?其實他是個一級,從新手村出來就沒升過級,唯一會的技能就是自爆,除了自爆之外,其他小怪都由愷撒和楚子航這樣的護駕師兄幫他砍。
越來越多的屍守爬出地面匍匐著遊動,讓人想起春天來時千萬蚯蚓從泥土中鑽出。一道巨大的裂縫出現了,縱向切入岩漿的長河,成百上千噸岩漿湧入裂縫。熔岩中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掙扎著,它的鱗片是黑色的,背嵴上生出帶倒鉤的骨刺,黑色的金屬鉤刺穿它的肌體,把它牢牢地鎖定在廢墟之下。但金屬鉤就要限制不住它了,它用粗壯的尾部瘋狂地鞭打地面,仍矗立的建築成片地坍塌,金屬碎片和沙礫一起浮起,在海水中形成大片的霧障。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路明非驚恐地站了起來,因為他看見那道裂縫中飛出了螢火蟲群!
是那些鬼齒龍蝰!它們第一次出現就是從海溝上浮,可誰也沒想到廢墟就是它們的巢穴。龍蝰們在海水中拉出銀色的光帶,它們對肺螺那樣的小東西和屍守都沒有興趣,而是漸漸逼近了掙扎中的愷撒和楚子航。路明非的腦袋像是要炸開,他記得楚子航還是愷撒說過,鬼齒龍蝰聚集成群可以把青銅柱咬碎吃掉,它們能分泌出強酸質的黏液,配合可怖的牙齒去咀嚼金屬。用來製造齊柏林裝具的鈦鎂合金能不能經受得起龍蝰的牙齒?
「快跑!快跑!快跑!」路明非沖著麥克風大吼。
可愷撒和楚子航沒法跑,他們完全陷在肺螺堆里了。楚子航沒有回答,他鬆開了愷撒,撥開面前的肺螺往核動力艙那邊去。顯然他已經聽到路明非的唿叫了,也明白眼下的局面,他在嘗試在龍蝰們撲過來撕咬之前能否把核動力艙點上火,可他只知道密碼跟諾諾的生日有關。路明非猛捶儀錶台,除了這個他什麼都做不到。
一雙靈巧的手忽然按在他的肩上,賣力地幫他按摩起肩井穴來。
「哎呀客人你的肩膀那麼硬,一定是經常伏案工作,啊不,是伏案遊戲對不對?這樣對頸椎很不好的哦,要經常來做做理療,惠顧我的生意保證你的健康,我們一起天天向上!」
「什麼鬼?」路明非驚叫著蹦起來,腦袋撞在上方的顯示器上。
「哪會有鬼在8000米深海活動?除非是腳上綁塊石頭被丟進海里的海盜。是我啦,你的弟弟,誠信至上的業務員,你值得信賴的人生夥伴,以及你人生中最溫暖的小棉襖。」按摩師嚴肅認真地說。
路明非扭過頭,小魔鬼穿著藏藍色的和服和木屐白襪,雙手托腮坐在控制台上正眉飛色舞,臉蛋紅潤可愛得他媽的就像課本中說的,跟新鮮的紅蘋果似的。
「你你你你不是休假去了么?」路明非結結巴巴地說。
「唉,誰說不是呢?剛剛收拾好行李要上火車,正在貴賓候車室跟那個穿短裙的女魔鬼搭訕,忽然覺得哥哥你身在危險中,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路嗚澤嘆口氣,「白搭訕那麼久了,把那妞扔在貴賓候車室里不管,她肯定是不會再搭理我了。」
「你不是說日本不歸你管么?」
「日本是不歸我管,但是你現在在日本海疆以外啊。」路鳴澤往窗外瞟了一眼,「這次你們的麻煩可是創了紀錄啊,至少上千的屍守,地底還有一條用鍊金術炮製過的純血龍類,還是古代種。」
「屍守倒是還好,可是那些鬼齒龍蝰你有沒有辦法搞定?」
路鳴澤笑:「屍守可一點都不好,你不了解那種東西。它們的腦部已經死亡,但神經系統、心臟和肌肉還完好,包裹在它們自己分泌的胎衣中。它們的嗜血屬性和攻擊性比生前還要旺盛,經過鍊金術處理的軀幹和骨骼比生前更堅韌,除了笨點之外是完美無缺的殺戮機器。它們真正進攻起來比龍蝰要可怕,龍蝰只是掠食,而屍守嗜血,它們殺戮只是因為它們在被炮製的時候用鍊金術留下了精神刻印。但現在它們預感到這座古城要完了,它們在急著逃走,不過如果被它們聞到你們血肉的氣息,它們還是會被嗜血衝動吸引過來的。」
「那愷撒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下子就昏迷了?」
「那是幻覺,當這座城市矗立在地面上的時候,鈴鐺構建的煉金領域籠罩著這座城市,不熟悉節奏的人都會被幻覺引導。只不過它如今沉沒在大海深處,你們聽不到鈴聲,但愷撒的言靈是鐮鼬,他用錯了言靈。不過也不賴,看他笑得那麼開心,可能幻覺中正抱著穿婚紗的諾諾進洞房呢,那是好爽好爽。」
路明非的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他扭頭避開了路嗚澤的目光。
上浮的屍守狠狠地撞在了迪里雅斯特號上,路明非看見一張猙獰扭曲的面孔透過觀察窗正往裡面看。屍守應該是意識到這個鐵殼子里有活物了。
「真麻煩!我在跟客戶講話,這些下賤的東西來湊什麼熱鬧?」路鳴澤皺了皺眉,「嚇唬一下它們,讓它們懂點事。」
「你跟誰說?我么?」路明非指著自己的鼻子,「估計在它們眼裡我跟一條煙熏培根差不多,煙熏培根再努力也嚇不走食客的。」
「我哪能這麼跟你說話呢?我是叮囑跟我一起來的那位保鏢姑娘。」路鳴澤微笑。
深潛器外,酒德麻衣緩緩地站了起來,身上青灰色的鱗片張開又合攏,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她拔出捆在大腿上的利刃,舒展雙臂。圍聚過來的屍守群被她蝕骨的殺機震懾,不敢靠近,但是圍繞著迪里雅斯特號高速遊動。路鳴澤說得沒錯,這東西是被殺戮意志和嗜血本性操縱的,當它們聞到生命的氣息,即使它們在逃亡中也會停下來獵殺。
幾條屍守從不同的方向沖向灑德麻衣,它們不朽的身軀長達五米,巨大的體格和驚人的力量讓它們的衝擊力堪比狂奔的犀牛,即使不憑尖銳的爪牙,它們也能把敵人的全身骨骼撞碎。海水被它們的長尾攪動,在亂流的衝擊下,酒德麻衣纖細修長的身體如同一株細竹立在狂風暴雨中。她雙手凌空虛畫,金色的光焰在刀上浮起,幻化出長達十握的長刀,左手天羽羽斬,右手布都御魂。她旋轉起來,兩件神器級別的武器在海水中攪出透明的漩渦。
路明非只覺得深潛器在震動,好像有成噸的墨水傾瀉在深潛器的外殼上,瀰漫開之後像是黑雲一樣籠罩了迪里雅斯特號。
被懶腰斬斷的屍守發出了常人聽不到的嚎叫,它們圍繞著迪里雅斯特號發瘋般遊動,尋找新的進攻機會。酒德麻衣並不追擊,只是踮起腳尖輕輕地站在深潛器頂上,一次又一次盪去雙刀上的黑血,長發如流雲般起舞。
「屍守的話再多些都好辦,那個大東西蘇醒就很麻煩了。」路鳴澤說,「那是有爵位的純血龍類,血統極其優秀。它的屍骨被人用鍊金術製成屍守,在它的骨骼上為城市奠基。你們這次真的惹上了大麻煩,你們就不該來這裡。雖然從古至今無數人都想來這裡攫取些什麼,但沒有人敢來,因為這是禁忌之地,不容活著的人踏入。所以最終他們設下了巨大的圈套,把你們幾個扔進來,打開禁忌之門總是需要血食的。」
「誰在背後害我們?」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任務足昂熱決定執行部安排的,但是路明非不相信昂熱是派他們來送死的,雖然他是個老神經病,但還是個有操守的老神經病。
「這個情報要用1/4的生命來交換。」路鳴澤笑。
「滾!」
「那說正經的,要不要交易啊?你們山窮水盡嘞,憑楚子航到不了核動力艙旁邊。不過只要哥哥你說一個好字,我立馬就把這裡的屍守都殺光!把那個有爵位的傢伙打得滿地找牙!兩小時後您就在東京半島酒店吃米其林三星的日本料理喝頂級清酒,頭枕藝妓的大白腿!」路鳴澤拍著胸脯。
路明非盯著路鳴澤的眼睛,下意識地往後退,撞在了儀錶台上。
他不願意。他心裡始終有陰影,每跟路鳴澤交易一次,那陰影就變大,要把他吞掉的樣子。心底深處好像有人對他不斷唿喊說,停下!停下!停下!不能再交易了!再這麼交易下去,有些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就要沒了!可是想來真可笑,他窮得只剩卡貸了,居然還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但他就是不願意,他很恐懼,甚至超過對屍守和龍蝰的恐懼。
他和路鳴澤對視,空氣彷彿凝結,靜得叫人不安。
「別這樣看我嘛,看得我蠻不好意思的,我都快覺得自己是壞人了。」最後還是路嗚澤敗下陣來,他討好似的笑,「我真不是什麼壞人,我是個魔鬼嘛,魔鬼就是要誘惑客戶買賣靈魂,我要是每天忙於給希望工程籌款或者在非洲救濟災民,那我還是魔鬼么?會被其他魔鬼戳嵴梁骨的。你也不是不了解我,價格公道又能幹。哥哥你一聲令下,我順手把日本都炸沉也沒問題,還只收你1/4的靈魂。」
「我又不想把日本炸沉,」路明非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我只是想……」
他語塞了,說起來從小到大他究竟想要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賣了一半的生命給路鳴澤了,他原本可以換到足夠買下一個國家的錢或者至少讓路鳴澤把他信用卡上的欠賬清了,可他到今天還是一窮二白……他把命都用來拯救世界了,可問題是他也不是很想拯救世界。拯救世界跟他這種人有屁關係,他只有些小小的、自私的渴望,比如他想去看看傳說中的秋葉原,想看漂亮姑娘穿短裙黑絲,想能偷偷逛逛AV店體會一下放眼都是胸脯大腿脫光光的感覺……最想諾諾會喜歡他。
「我隨便說說的。哥哥你是好人啊,是不會想把日本沉掉的。沉掉的日本不過是一片海底廢墟,一點都不好玩,浮在海面上的日本可有意思多了,新宿的夜空永遠都會被霓虹燈照亮,北海道的溫泉里會有猴子去洗澡,秋葉原的街上還有穿著女僕裝和黑絲的妹子,櫻花落的時候如果乘坐新幹線,花瓣會瀰漫在漫長的山道上,火車風馳電掣沖開花瓣……」路鳴澤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對那些美麗的東西也滿懷期待,「那才是活的日本,哥哥你喜歡活的東西,不會隨便讓我把它弄沉了。」
「當然了,死的東西有什麼好?」路明非說。
「可人不是斷氣的時候才真的死了。有人說人會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斷氣的時候,在生物學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時候,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懷念他的一生,然後在社會中他死了,不再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把他忘記的時候,那時候他才真的死了。」路鳴澤輕聲說。
「你想說什麼?」路明非心裡一顫。
「哥哥你想過么,如果死在這裡誰會記得你?在你們的葬禮上,楚子航的媽媽會哭到暈倒,加圖索家會全家出動跟昂熱玩命,而你呢,你指望你的叔叔嬸嬸為你哭喪么?還有你那個小胖子的堂弟?該死!」路鳴澤冷笑,「每當想起他跟我分享名字我就想把他從世界上完全抹掉。」
路明非相信他做得出來。小魔鬼不高興的時候,笑容可愛又猙獰,慢慢地磨著牙齒,這時候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哦,還有諾諾,她會為你哭么?不,她的眼淚都流在愷撒的墓碑上啦。記得中學課文上的話么,『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路鳴澤輕聲說,「這話是真的。愷撒會活在諾諾的心裡,而你呢?你很快就會被忘掉的,最終你只剩下一個名字留在秘黨的烈士名冊里,在你的祭日里,那些身材火爆的辣妹照樣會開酗酒的大party,她們和帥哥親吻調情,不會覺得那是個特殊的需要哀悼的日子。」
路明非的心裡悄無聲息地疼痛了一下。
「所以你這樣的人更要活下去啊。因為只有活下去,才能報復這個忽略你的世界。」路鳴澤湊到路明非耳邊,「總有一天你會讓這個世界不得不記住你。寧可被人憎恨而牢記,也不要毫無存在感地被遺忘,這好像是什麼名人名言來著。」
「我不想報復誰!你玩兒蛋去吧你!」路明非大聲說。
「唉!你說我這莎劇演員的台詞功底,換了對一個和尚說教,早都說得他還俗了,可對哥哥你用了那麼多真情實感,你只會對我說『玩兒蛋去吧魔鬼』。」路鳴澤嘆口氣,「真心氣悶,我們出去透透氣。」
他伸手就把厚度超過10厘米的密封艙門推開了!路明非揉了揉眼睛,外面居然是晴天朗日,沒有屍守沒有海水甚至沒有出海以來那股無處不在的鹽昧,迪里雅斯特號穩穩地立在石砌的船塢中。但是那座古老的城市還在,參天的巨塔也還在,他茫然地跟著路鳴澤走出駕駛艙,走在寬闊的石砌皇道上,兩側都是水渠,水渠旁是那些神殿般的巨大建築,隆起的屋頂匕豎立著荊棘群般的鐵刺,掛著幾百米長的鐵鏈,鐵鏈匕懸掛了數以百萬計的鈴鐺。
微涼的風吹過這座寂靜無人的古城,千萬鈴鐺在風裡唱著宏大深奧的歌。路鳴澤雙手枕頭,走在前面大口地唿吸新鮮空氣,路明非覺得他們好像旅行到了什麼睡美人的城堡。
但這是高天原沒有錯,這座古城矗立在地面上的時候,原來是這樣平靜安寧的么?
「呀!核動力艙!」路鳴澤指著前方。
「這種東西太突兀了吧朋友!」路明非目瞪口呆,「架空和穿越也要有個限度啊!」
但前方道路中央確實是核動力艙,半截插入地面半截暴露在外,彷彿孫悟空潛入東海龍宮看見定海神針。而路旁坐著面無表情的兩個人—楚子航和愷撒……手拉著手。
「這手拉手的姿勢是要怎樣啊!」雖然場景氣氛都不適合吐槽,但路明非還是沒法不吐。
「感情好沒辦法。」路鳴澤聳聳肩。
愷撒和楚子航似乎完全沒有看到他們兩個的出現。他們並非木偶一樣僵硬,反倒透出親密友愛,在現實世界中就算用手銬把他們銬起來他們也不會這樣。
「哥哥你真不跟我交易么?你想想看現在交易多好,這兩貨一起掛掉,從此你就是卡塞爾學院中的No.1啦。婚禮自然是取消了,趁著諾諾悲慟萬分心房大開的時候,你就趁機施展柔情戰術,關心她安慰她讓她發現沒了愷撒自己也不孤獨寂寞。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再給你弄一些無色無味的春藥,你往她飲料里一放!看了我給你的那本影集么?到時候你就不用看影集了,直接看真的!無數古代風流人物都驗證過,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沒睡過的感情那是不穩固的!」
「屁嘞!什麼風流人物?風流淫賊吧?」
「淫賊也是一方人物!」路鳴澤拍掌,「我覺得這事兒靠譜,不如我們說干就干!」
他居然從腰間抽出了愷撤的沙漠之鷹,對準愷撒的腦門上膛:「哥哥你看,只要你說聲好我就扣扳機,你煩心的婚禮即刻取消!」
「把槍放下!」路明非驚得大喊,「放下!」
「這樣吧!哥哥你的目標是把諾諾追上手,我能幫你做的只是把愷撒幹掉。泡妞那事兒我不保證能成功……我就不收費用了,這一槍算我免費服務!」路鳴澤扣動扳機。
路明非捂著耳朵驚叫。愷撒滿臉鮮紅,黏稠地往下滴。路鳴澤微笑著把槍口湊到嘴邊,舔了舔:「上好的番茄醬,哥哥你有薯條么?」
路明非這才看清愷撒的額頭上並沒有槍洞。路鳴澤手中的沙漠之鷹只是件玩具,如果真是沙漠之鷹的話,在那麼近的距離上開火,愷撒的腦袋已經沒有了。
路嗚澤居然真的摸出了一包薯條。他往紙袋裡又開了兩槍,擠了兩劑番茄醬進去,把紙袋遞給路明非:「開玩笑的別當真,噴他一臉番茄醬給哥哥你爽爽。」
路明非驚魂未定地拈出一根薯條咬著,薯條吃起來就像是新出鍋的,口感甜脆。
他嘆了口氣:「你還真能玩啊兄弟……」
「喂喂喂喂喂喂喂!」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汗毛又一次倒豎起來。
路鳴澤正把一根電線纏在愷撒的脖子上,抬腳踩著愷撒的後頸,哼哧哼哧地用力:「用槍這麼粗暴的事情我干不來,還是勒死比較優雅。」
路明非飛撲出去,想把路鳴澤撲倒卻摔趴在地下。他飛撲出去的瞬間路鳴澤手裡的電線斷了,路鳴澤惋惜地扔掉電線扭頭踱步,作沉思狀:「工具不太稱手啊,難道今天不是殺人的吉日?」
「你還玩!」路明非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夠了夠了!我跟愷撒沒仇,人家要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有點鬱悶有點難過,我其實還是蠻好的,也許我這次在日本還能有段異國戀什麼的呢,你放過我可以么朋友?」
「總有一天你會想殺了他的。」路鳴澤歪著腦袋,看著路明非,「等你真正想明白的那天,想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或者等你真的想明白權力之美的時候。」
他蹲下去端詳愷撒的眼睛:「想想這傢伙正在現實里做好夢呢,什麼好夢呢?用這隻手把諾諾的婚紗拉鏈一寸寸地拉開?看著她光滑的後背裸露出來,內衣的顏色……」
他閉著眼睛彷彿冥想,「黑色的,對,這傢伙的話會想像黑色的內衣……拉鏈往下走會露出她漂亮的腰線,他的新娘躺在月光下的大床上,樹影投在她漂亮得讓人發瘋的背上,像是藤蔓文身,他的手一直往下……」
「夠了!夠了!」路明非的臉色很難看,他捂住耳朵試著不聽,但路鳴澤的聲音穿透了一切,迴響在他的腦海里。
「你難道不想砍掉這隻手,用你自己的手取代么?」路鳴澤抓著愷撒的手把它往路明非的身上放,「你難道不想用你自己的手抓住你想要的女孩么?所謂擁有就是那種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別人想奪也奪不走的感覺對不對?」
「不要說了!」路明非的聲音彷彿哀求。順著路鳴澤的描述他能想像那一幕,他總是避開不去想這類事,他不敢想別人的幸福,因為別人幸福的時候,他就顯得更不幸福。但小魔鬼在逼他想像,要把他心裡最疼痛的東西挖出來,鮮血淋漓。
「哥哥,喜歡一個女人不是偷偷地看她的背影想要跟她在一起,而是用你自己的手給她穿上婚紗也給她脫掉婚紗,牢牢地抓著她的手對她證明你在,沒有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她是你的囚犯,住在你的牢籠中!別人敢伸手碰她碰你在乎的東西,你就砍斷他的手。」路鳴澤的小臉略微扭曲,帶著隱約的、猙獰的笑。他的語速極快如狂風暴雨,不給路明非半點喘息的機會……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他是魔鬼,心裡流淌著暴力和慾望的火焰,他從不用愛與信義的名義說話,他相信的只是火與劍。
「閉嘴你這個混蛋!」路明非忽然放聲怒吼。
路嗚澤愣住了。他看起來甚至有點被嚇到了,眨著眼睛一步步後退。路明非獃獃地站了幾秒鐘,疲憊地後退,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能不能別那麼咸濕啊,你說得真臟。」路明非輕聲說。
「這個世界上哪有乾淨的魔鬼呢?」路鳴澤也輕聲說。
「我不想跟你交易,我沒有勇氣,我很害怕。」路明非說。
「我知道。」路鳴澤點點頭。
「有時候我覺得跟你的交易比起來,死都不可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但我就是不敢跟你交易,想要躲得遠遠的。」路明非說,「我有時候覺得你挺好,有免費服務什麼的,可我真的很怕……不是怕你,就是怕你的交易。」
「就是說這一次你會拒絕嘍?」
「你走吧。源稚生還在想辦法救我們,也許我回到現實里就會聽見安全索響了,我們嗖嗖地就被拉回海面上了。」路明非說,「你也不是真的那麼了解我……我很想諾諾開心,我喜歡她,我確實不敢想她嫁給了愷撒會怎麼樣。可我不是覺得愷撒搶走了我的東西,諾諾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啊。我只是不敢想他們那麼幸福的時候,我該在哪裡該做什麼,才不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她是不能變成囚犯的,她要是願意當囚犯住在我的牢籠里,她就不是諾諾了,那我也就不喜歡她啦。」
路鳴澤沉默了很久,輕輕地嘆了口氣:「難道說這次交易真要泡湯么?」
「走啦走啦,別假惺惺的,你是魔鬼,這些你不懂。」路明非垂下頭揮揮手,「下次來找我別再演講了,我們節約時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一張紙遞到路明非面前。
「我又沒有哭,你給我遞什麼紙巾?」路明非嘟囔。
「啟動核反應堆的密碼。」路鳴澤淡淡地說,「諾諾不喜歡過生日,因為她覺得每次過生日就會長大一歲。所以她總是避開那一天,在生日前一天請好朋友開party,生日那天她就裝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愷撒設置密碼的時候用的不是諾諾的真實生日,而是每年給她開生日party的日子。英國式排列,日在最前然後是月份和年份。」
遞到路明非手中的是一張賀卡,路明非驚訝地翻開,裡面是一行手寫的密碼,下面是漂亮的小字,「提前送的生日禮物,給我親愛的哥哥路明非」。再看賀卡的封面,上面是兩個男孩舉著荷葉當傘奔跑在雨中。路明非獃獃地看著路嗚澤。這張賀卡似乎是早就準備好的,那麼就是說路嗚澤從一開始就沒想和他做交易。
「我還有好幾個月才過生日……」
「沒辦法咯,又不逢年過節,我也不好硬說我們又有客戶回饋活動。就當生曰禮物吧。」路嗚澤嘆氣,"哥哥,我知道你不會跟我交易的。這不是你的風格,你跟我交易從來都不是為了救自己。第一次為了諾諾,第二次為了楚子航……你是不會為了活命跟我交易的,我早就知道,所以逼你沒用。要是有一天你願意為了自己跟我交易,
那就是你陷入絕望的時候,我們的契約立刻生效,你的一切都屬於我。"
「我有那麼捨己為人么我?」路明非嘟嚷,"那你不要叫我哥哥了,就叫我雷鋒吧。』』
「雷鋒跟你哪能比啊?你是那個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啊。」路嗚澤說,「我還得去趕我的火車,有事給我發簡訊。」
「喂喂……我在幻覺里輸入密碼管用么?」路明非不好意思地問。收了小魔鬼這樣一份大禮,心裡有點愧疚,早知道剛才不罵他混蛋了。
「隨便在哪裡輸入,在你手機鍵盤上就可以。」路鳴澤聳聳肩,「你可以把這條密碼看作一個言靈,你想用它就生效。那我走啦。」
「嗯,再見。」路明非說。
「再見。」路嗚澤說完這句話忽然又把沙漠之鷹掏了出來,在愷撒和楚子航臉上連射了七八槍番茄醬,然後一路笑著跑掉了。
路明非猛地坐直了。他還在駕駛艙中,屍守們圍繞著迪里雅斯特號高速遊動,潑墨般的黑血在海水中四散,路明非手中捏著一張小小的生日卡片。
鬼齒龍蝰已經正圍著愷撤和楚子航的齊格林裝具撕咬,所幸鈦鎂合金的韌度畢竟遠遠地超過了青銅之類的東西,以這些小東西的牙齒咬起來也很費力。路明非撲到自己脫下來的作戰服旁,摸出手機輸入那個密碼,直接當作電話號碼輸入的。楚子航已經筋疲力盡了,他距離核動力艙還剩下不到5米的距離,但他的金屬義肢已經斷了,他撥不開沉重的肺螺堆。
路明非輸完密碼狠狠地點中撥號鍵。
一個球形的身影忽然站了起來,那是一直昏迷的愷撒!他的瞳孔燃燒般亮,用金屬義肢把附在身上的龍蝰捏碎,以鑿岩機的氣勢撥開一層又一層的肺螺,他越過了楚子航一步步逼近核動力艙。路明非驚呆了,他這才明白路鳴澤的意思,路鳴澤給他的並非核動力艙的密碼,而是一個能讓希望成真的密碼,在他輸完密碼的那一刻,超越一切規則的命運開始發動,在這個密碼面前,所有的定律都被推翻,所有人所有物都圍繞著路明非的願望運轉。重新站立起來的愷撒不是因為意志,而是為了實現路明非的願望!
愷撒用鉗狀的義肢扯去電路板表面的裝甲,裡面的液晶屏幕閃著微光,這東西耐住了海溝深處200多度高溫的考驗,可見裝備部認真起來還是能做出好東西的。
愷撒有些昏沉,慢慢輸入密碼,一次確認成功。核動力艙重新點火,鎘棒回收中子密度上升,這次它不會進入安全模式了,它真正變成了一枚核彈。愷撒反身抓住在肺螺堆中掙扎的楚子航,摘去了齊格林裝具上的鉛墜。重量減輕的他們立刻上浮,還帶著那些咬住齊格林裝具不放的鬼齒龍蝰。半分鐘之後路明非聽見隔壁的加壓艙中開始灌水,接著是排水,當加壓艙中的氣壓恢復到和駕駛艙中一樣的時候,路明非迫不及待地拉開壓力門。
楚子航正把剛剛昏迷的愷撒從齊格林裝具中拖出來,裝具上玩命咬噬的鬼齒龍蝰聞見了有機質的味道,彈跳著撲到愷撒身上開始咬,擺動著尾巴想鑽進愷撒的胸腔里去。
「這他媽的什麼鬼魚!」路明非頭皮發麻。
楚子航拔出長刀,用刀尖剔掉了鬼齒龍蝰的利齒,把它扔在一旁,跟上去一腳踩死。這東西只有少數幾隻的時候還不足畏懼,但想殺它們也得付出點代價,咬了幾秒鐘愷撒的背上就出現了一個凹陷,那條龍蝰把一小塊肉撕了下來。路明非從駕駛艙中取來滅火器對著兩具齊格林裝具噴射,龍蝰紛紛脫落。這些東西縱然可以在離水之後仍舊保持活力但總得有氧氣,滅火器噴出的泡沫狀二氧化碳對它們來說是致命的。
「他還有心跳,應該沒問題。」楚子航用力捶擊愷撒的胸膛之後貼上去聽,「最後那幾下太耗力量,讓他虛脫了而已。」
「快去通知須彌座,回收!立刻回收!告訴他們核動力艙點火成功。」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楚子航也無力地躺在地上,「我喘幾口氣就去找你。」
酒德麻衣跪在了深潛器的頂上,鱗片中滲出絲絲鮮血,天羽羽斬和布都御魂如揚起的羽翼一樣護衛著迪里雅斯特號。
單獨的屍守無法挑戰她,但屍守群衝鋒起來可以衝垮航母作戰群,它們圍攻酒德麻衣就像群狼圍攻烈馬,不斷消耗獵物的體力,等待她真正疲憊,屍守群便會一擁而上。現在她還未真正疲憊,她的動作中還透著凜冽的殺氣,屍守群還在徘徊。但酒德麻衣清楚自己面臨的情況並非體力耗盡,而是被藥物激活的血統正在侵蝕身體,原本這種藥物可以支撐四個小時,四個小時之內血統都不會失控,但在8600米深的海底這樣持續發力,獨力對戰屍守群,已經超過了她的極限,血統中的嗜血基因正在躁動。
這時屍守們忽然開始後撤了,酒德麻衣感覺到下方湧起了高溫水流,高天原廢墟的基地以開裂聲作為垂死的呻吟。
接天的火焰之牆從迪里雅斯特號的側面緩緩升起,雷聲響徹在海溝深處。岩漿河噴發了!數百萬噸岩漿從裂縫中噴薄而出!岩漿新噴出的時候是金紅色的,漸漸凝固漸漸變黑,升到大約半公里才完全凝固,形成黑色的巨牆,它旁邊的海水瞬間汽化,彷彿一百萬個暴雷在海底連續開炸。迪里雅斯特號和屍守群距離岩漿牆只有數百米,下方還有四射的岩漿流噴涌,上方新凝固的火山石已經開始墜落。所以屍守群放棄了進攻重新開始逃亡,在巨大的災難面前連這些東西也不由得畏懼,很明顯岩漿牆崩潰的時候會是「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的結局。
從一開始它們逃亡就不是畏懼核動力艙,它們是預感到海底火山的爆發。
酒德麻衣用索帶把自己捆在深潛器表面,拍了拍這艘腦袋圓圓的鐵傢伙:「師姐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了……剩下的就看你們的運氣吧。」她用唇形說。
「唿叫須彌座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得加速離開,你控制方向舵和穩定翼。」楚子航跌跌撞撞地撲進駕駛艙,「再過一會兒核動力艙就要爆炸,我們必須到達安全距離以外!」
「可我們沒有動力啊!我們已經把核動力艙丟掉了!只靠鋰電池不夠快!」路明非傻眼了。
「還有我,我也是引擎。」楚子航把自己牢牢地捆在座椅上。
他的黃金瞳燃燒起來,駕駛艙的四壁被照成金色,燥熱的波動在空氣中回蕩。
君焰爆發!黑色火焰的漩渦在深潛器下方的海水中出現,這是君焰最凝聚的狀態,內部溫度高達幾千度,卻沒有一絲熱量外泄。黑色漩渦在海水中緩緩旋轉了一秒鐘之後崩潰了,熱量外泄,巨量海水被瞬間汽化,漩渦狀的白色蒸汽流在深海中咆哮,水蒸氣流和火焰纏在一起盤旋。路明非見過楚子航這樣釋放君焰,那時候君焰和風王之瞳疊加起來,製造了火龍捲。現在楚子航獨力釋放君焰也能引發火龍捲了,路明非不知道他是不是反覆地練習過。
君焰製造了巨量的蒸汽,在蒸汽爆炸的高壓下,迪里雅斯特號驟然上升。路明非覺得脖子都要被加速度擰斷了,但他還是竭力扭過頭去看了一眼楚子航,楚子航平靜的臉上彷彿罩著黃金面具。
在殺胚師兄的心裡小龍女還活著吧?始終站在他的身後,平時不言不語,在他釋放君焰的時候會釋放風王之瞳來應援。他坐在咖啡館裡翻雜誌的時候,對面的空位上坐著看不見的夏彌,他坐在水族館裡看白鯨的時候,夏彌就在趴在水族箱上對白鯨做鬼臉。楚子航越來越喜歡逛水族館了,每次都在白鯨館裡一個人坐上好幾個小時,慢慢地吃一個漢堡。路明非一度覺得楚子航的精神狀態堪憂,越來越像個和尚,照這樣下去卡塞爾學院很快就可以為他單獨開闢一個佛學系了。
可現在路明非有點妒忌這個死和尚了,覺得這傢伙其實也蠻幸福。雖然夏彌只是個虛擬出來的人,但她畢竟完完全全屬於楚子航,連耶夢加得在臨死之前都用嘲諷的語氣對他說「你的女孩」。楚子航永遠也無法跟她在一起,卻也永遠不會失去她。而諾諾呢,她就在那裡活蹦亂跳,但路明非卻不能擁有。他是諾諾的朋友,跟很多人一起分享諾諾的友誼,可有些東西不能分享。一個人可以跟別人分享早餐的麵包下午的茶點晚上的星空和蟬鳴,世界與陽光,甚至好兄弟的褲衩,但總有些東西沒法分享。
這時沉重而灼熱的岩壁開始坍塌了,巨大的火山岩從上方半公里處砸向迪里雅斯特號。原本火山岩中含有大量氣泡,是世界上唯一一種比水還輕的岩石,但在這裡凝結的火山岩不同,在極限高壓中火山岩里不含氣泡。路明非仰起頭從上方的觀察口看出去,看著那塊天安門城樓般大的黑色巨岩越來越近,遮蔽了整個視野。
迪里雅斯特號和那塊巨岩擦過,繼續上升。
路明非盯著屏幕,屏幕上是外部攝像頭拍的高天原。這一幕肅穆而恢宏,高天原沿著傾斜的海床緩緩地滑向岩漿河,最後的建築漸漸傾斜崩潰,高塔攔腰折斷,成千上萬的鈴鐺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滾動,想來此刻它們演奏的音樂會悲傷得像是絕望鳥兒唱出的歌。小山一樣大的火山石從天而降,噴湧出來的岩漿潑灑在廢墟中,沿著街道匯聚成小河,就像是用火焰在清洗這座城市。裂縫中的岩漿潮汐把越來越多的地面吞沒,某些碎裂的地塊永遠地消失在岩漿河中,很快隨著核動力艙的爆炸,高天原就永遠地消失在世間了。
列寧號沿著傾斜的地基滑動,巨大的艦身一路撞塌了無數的建築,滾入岩漿中。那個胚胎沒有掙扎,列寧號在岩漿中漂浮了片刻後漸漸下沉。斷裂的金屬塔身滾過來砸在它的中間,把它的艦橋摧毀了。高溫燒毀了罩在列寧號外面的肉質層,暴露出船頭那枚硬質合金的紅五星,它是最後沉沒的。此時迪里雅斯特號已經遠離了海溝深處,視野中那道明亮的岩漿河漸漸地暗淡下去。
「它死了?」路明非問。
「可惜沒能找到它的骨骸,也不知道是哪個初代種。」楚子航低聲說,「快!唿叫須彌座,君焰只能用來暫時加速,我支持不了多久,讓他們啟動安全索!」
海面上正熊熊燃燒,蛇岐八家開啟了一艘萬噸郵輪,在海上形成了厚厚的油層然後點燃。屍守群在著火的海中跳躍,火焰照亮它們的身體,雖然火對它們不是瞬間致命的,但也足以對它們造成影響。火組已經徹底覆滅了,屍守們優先攻擊的就是火組的水警船.沒有有效的逃生方案,如果水手們不抓住風組扔下來的救生索那他們就完了。一艘艘救生艇都被屍守們絞碎,這些嗜血的生物瘋狂地吞噬著血肉'也不顧自已並無消化能力。但風組的救生索卻給了屍守們進攻的機會,已經有四架直升機墜毀了,都是因為屍守攀上了救生索。
剩下的直升機也沒什麼用處了,畢竟直升機能攜帶的彈藥是有限的,風組開始退出戰場。
林組還守住防線,這是因為屍守群急於進攻山組的須彌座。六座浮動平台中已經沉沒了三座,另外兩座被屍守群佔據,只剩下源稚生和岩流研究所所在的這一座還在堅守。屍守群從船塢中侵入了須彌座,源稚生親自指揮防禦,原本認為沒有用的獵槍和衝鋒槍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非常稱手,烏鴉和夜叉拱衛在源稚生的背後,夜叉連續幾次用獵槍轟飛了逼近的屍守,烏鴉的衝鋒槍和櫻的刀刃跟上去屠殺。源稚生已經扔掉了狙擊槍,他手中的武器是蜘蛛切,在通道中戰鬥遠比狙擊槍管用。屍守們的力量和速度甚至強於進化的櫻井明,好在它們確實沒有機變的能力,經常會用極高的速度衝過來撞在源稚生的刀口上。
「第七波來了!」宮本志雄在通訊頻道中大吼。
還有多少波?源稚生不知道,他只能堅守岩流研究所的入口,一旦戰場指揮中樞被摧毀,他們這場戰爭就失敗了。
一條屍守忽然從通道頂部墜落,在一瞬間就用利爪削去了一個人的頭骨,夜叉號叫著撲過去,把獵槍插進屍守的眼眶裡發射,轟得它腦漿四射。
「Comeonbaby!Comeonbaby!Youarebeautifulyouarelovely!」夜叉一邊換子彈繼續轟擊那條屍守的腦顱,一邊大聲唱歌。
源稚生早就知道這傢伙是個變態,不過此刻只有變態才能在這血淋淋的戰場上屹立不倒。
就這麼戰死也好,雖然不能賣防晒油,但這就算盡到了對家族的責任吧?沒有愧對那些黑幫小混混和他們的家人,希望野田壽和那個真能有點真感情什麼的。
「唿叫須彌座!唿叫須彌座!核動力艙已經點火!把我們吊出去!把我們吊出去!」耳機中忽然響起路明非的聲音。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源稚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來自海底的聲音了,他以為迪里雅斯特號已經完了。
「我在說我們搞定了!還有就是……救!命!啊!」路明非大喊。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那幫神經病搞定了!」源稚生大吼。
櫻詫異地看著他,她從未見過源稚生那麼失態。
「給我開啟絞盤開啟絞盤!宮本志雄!把迪里雅斯特號拉上來!」源稚生一邊大喊一邊提刀向前。
「少主,絞盤的電機被屍守破壞了,我們已經沒法把他們吊出海面了。」宮本志雄說。
「破壞了?破壞程度?修復!快點修復!」源稚生呆住了。
「電機的啟動輪被破壞,無法啟動。我們已經嘗試派人修復啟動輪,但須彌座頂部都是屍守,我們連續派出的幾組人都被殺了。」
「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去!」源稚生跳上去往頂部的工程電梯。
「少主你不能去!」宮本志雄吃了一驚,「那裡都是屍守。」
「正因如此只有我能去。」源稚生還沒說完就看見夜叉和烏鴉跟著跳了進來,「混賬,你們跟進來幹什麼?」
「當下屬的跟少主是一體的,少主能去的地方我們也得能去。」烏鴉抹抹頭上的汗,「雖說屍守滿地的地方我沒把握自己處理得了。」
「IamcomingohIamcoming,babaybabygo。」夜叉還在哼奇怪的英文歌,用他日本腔的英語。
「如果能活下來我就給你報一個英語班,這樣我聽你唱英文歌就不那麼痛苦了。」源稚生嘆了口氣。
「我們首先需要讓絞盤旋轉起來達到一定的初速度,電機本身沒有壞只是啟動輪壞了,達到一定的初速度之後,電機就能輸出正常的扭矩,把迪里雅斯特號拉起來。」宮本志雄說,「但要想達到一定的初速度,我們得先手動旋轉絞盤,大約需要六個人,我從這邊再調一個六人組上去。」
日本列島都在震顫,海底地震的震波已經到達了陸地,海面上巨浪如牆,須彌座在大潮中彷彿小舟般搖晃。狂風暴雨潑灑在須彌座頂部的平台,從走出電梯開始,夜叉和烏鴉就開始亂槍齊發,放眼無處不是屍守,這些東西鋼青色的身軀在火光映照下那麼猙獰,它們有的在咬噬屍體,有的蛇一般纏在高處,每前進一步源稚生都踩著血。
「地震局剛剛發布地震和海嘯警報,七分鐘後海嘯會開始。」宮本志雄在耳機中說,「須彌座也只能堅持不超過15分鐘,岩流研究所準備撤離,請少主抓緊時間。」
「你的六人組在哪裡?我沒有找到他們!」
「在那裡,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夜叉指著前方絞盤邊六具穿白色防護服的屍體,鋼青色的身軀正纏著他們。
「該死!這東西沒有足夠的人手怎麼轉得起來?」烏鴉仰頭看著那巨大的絞盤,直徑超過兩米,上面纏繞著手腕粗的金屬纜繩,在靜止的情況下這根金屬安全索能吊起五艘迪里雅斯特號。
「夜叉不是說自己有兩個人的力氣么?我也有兩個人的,烏鴉你能頂兩個人用么?」源稚生握住手動輪。
手動轉輪是鐵質的,直徑足有一米,冰冷而潮濕,表面上纏繞著拇指粗的麻繩。
「可以試試,問題是如果我們三個都轉輪子,那誰來守屁股呢?」烏鴉說。
「我一隻手就有兩個人的力氣,另外一隻手開槍吧。」夜叉撕裂上衣。
源稚生解下領帶纏繞在手心,握住了轉輪:「我說一二三就一起用力。」
轉輪扣住,迪里雅斯特號頂端的安全掛鉤電控彈起,源稚生猛力轉動手動輪,巨大的絞盤緩緩開始了轉動,明亮的火花飛濺到數米開外,金屬纜繩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繃緊的程度不亞於琴弦。須彌座和迪里雅斯特號就像是母親和胎兒,金屬纜繩是連接它們的臍帶,臍帶斷裂,胎兒就死去。源稚生雙臂用力,全身肌肉如絞緊的繩索般收縮,他一張一弛地剎車,隔著絲綢領帶仍舊感覺到轉輪因為摩擦而發熱,熱得像是赤紅的烙鐵。狂風暴雨潑灑在他的身上,他高溫的身體把雨水蒸發。烏鴉和夜叉左右射擊,把逼近的屍守擊退。
「少主。」櫻在源稚生背後低聲說。
「太好了!櫻你幫我們守住後面!」源稚生驚喜地說。
「少主,放棄吧,我們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了?海嘯還有七分鐘才到達。」源稚生吃了一驚。
「剛剛收到了消息,在火組陣亡之後,屍守群正試圖從林組的防線中撕開口子,而從聲吶掃描看,跟隨迪里雅斯特號的還有第八波屍守群,第八波的總數和前七波加起來一樣多。」櫻低聲說,「這已經不是普通武力可以解決的了,如果讓第八波屍守浮出水面,我們絕對無法控制戰場。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繪梨衣小姐的力量,在屍守群浮出海面之前毀滅它們。但那勢必會連迪里雅斯特號一起毀掉。」
源稚生呆住了。
「政宗先生的電話。」櫻把手機遞給源稚生。
「稚生,我知道這是艱難的決定。」橘政宗的聲音低沉,「但男人的路永遠都是艱難的,犧牲那三個人固然是我們不願的,他們好不容易才從絕境中逃生。但如果這時候再不決斷,那所有人都得死,屍守群會入侵日本,在東京的街頭殺人。我們已經接近成功了,現在我們只是需要一點殘忍。你是領袖,你應該明白。繪梨衣就要到了,我已經派直升機去接你了。」
源稚生扭頭看向海面,被探照燈照亮的海面上,小艇隨浪而來,繪梨衣站在船頭,暗紅色的長髮被海風吹得凌亂。海面上波濤起伏,但她的小艇走得卻很平靜,附近的屍守撲向這艘小艇,繪梨衣拔出手中櫻紅色的長刀隨意地揮出,屍守就從中間驟然分裂。這一刻她的風骨彷彿古代的劍聖,但她揮舞長刀的手法卻非常幼稚,根本就足小女孩在揮舞鉛筆刀。但就是這種隨意的噼砍,其中蘊藏著絕對的斬切意志,她並非足用刀在切割屍守,而是下達了命令去割裂這些東西。
言靈·審判,這是歷史上從未有人見過的言靈,關於它只有傳說。圍繞小艇的屍守群越來越密集,繪梨衣的斬切也越來越快速,刀在她手中彷彿並無重量也並無章法,她只是不斷地下達著死亡、死亡和死亡的命令,屍守群感覺到了那死神般的氣息,漸漸地不再敢靠近。繪梨衣也並不追逐,她做這些事淡定得就像是在玩格鬥遊戲,只是這個遊戲未免太血腥。她在海水中盪去長刀上的血跡,挽起袖子,露出玲瓏的手腕,伸手按在海面上,就像在撫摸一隻暴躁的貓。頃刻間海面平靜下來,一切都平靜下來了,從繪梨衣身上激發出一個巨大的領域,領域內的一切都被強行壓制。
繪梨衣有節奏地拍掌,天空中的烏雲居然坍塌了一角,清寂的月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細碎,海面如一塊表面有著細密紋路的銀錠。海面溫度越來越低,跳蕩的銀色波光漸漸凝固。幾分鐘後,以小艇為中心,冰層向著四面八方蔓延。就在源稚生的眼睛裡那些屍守被封凍在海水中,以它們驚人的力量居然不能掙扎,在繪梨衣面前,它們就像是玩具。
這種場面即使是昂熱也會被震撼,秘黨了解神秘的世界,但繪梨衣正在做的事似乎已經超越了鍊金術或者言靈,臻至全新的領域……神的領域。
她低著頭哼著歌,目光好像穿透了黑色的大海。她的俯視,就像是神從天空里的御座上俯瞰人間。
源稚生無力地靠在絞盤上,他清楚自己已經沒法改變什麼了,繪梨衣一旦變成這個樣子就什麼都聽不進去了,沒人能靠近她的身邊,靠近她的一切東西都會被殺死。這一刻她不再是妹妹那樣的乖巧女孩,她與死神無異。櫻看著他的模樣,再想到區區一分鐘前他的鬥志,心裡忽然明白了……其實在源稚生的心底……他是那麼想救那三個神經病。
世界毀滅般的巨聲中,衝擊波如約而來,這是核動力艙爆炸的衝擊波。路明非的思緒彷彿被一刀斬斷,他從未體會過這種狂暴的加速度,跟這種加速度比,昂熱那輛改裝過的瑪莎拉蒂真是弱爆了。他眼前一片漆黑,耳膜痛得好像已經裂開了。不過這也意味著他們終於做到了,核動力艙一旦爆炸,那座城市會整個被岩漿河吞沒,那座地獄般的廢墟不復存在,那些死神般的屍守也被埋葬。
「我們居然活下來了。」他喘著粗氣,「我好幾次都覺得我應該開始吟詩了。我以前看書上說日本武將臨終時都要吟誦一首辭世詩,什麼『極樂地獄之端必有光明,雲霧皆散心中唯有明月。四十九年繁華一夢,榮花一期酒一盅』,還有什麼『順逆無二道,大道貫心源,五十五年夢,醒時歸一眠』,特別帶感。」
「那不是他們臨死前才開始吟的,」楚子航說,「其實多數日本武將的文化水平都一般,那是他們以前找會寫詩的人做好,臨死前只是念一念而已。」
「我說呢,要是我只會說『英雄饒命』,哪還有詩才剩下。」
「有別的東西也活下來了。」楚子航忽然說。
路明非看向屏幕,上千上萬的黑影正從海底高速上浮,聚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漩渦。屍守群,最後一批逃離高天原的屍守居然格外得多,它們沒有被核爆波及。屍守群組成的黑色漩渦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身影,它每次用長尾捲動海水,都伴隨著無數潛流和無數漩渦。屍守們圍繞著它上浮,因為那東西遊動的時候在周圍形成了向上的高速水流,就像魚群有時候喜歡跟著巨鯨遷徙。游得最快的屍守已經迫近迪里雅斯特號了,在瓦斯雷的照射下,它們冰晶般的長牙反射著刺眼的光。
「現在還想吟詩么?」楚子航問。
「英雄饒命!」路明非哭喪著臉。
深度大約是3000米,當核爆衝擊波帶來的慣性用盡,他們就沒有辦法加速了。
楚子航或許還能再度釋放君焰,但深潛器卻經不起衝擊了。外殼正發出令人恐懼的撕裂聲,樹脂的舷窗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變形。君焰和核爆衝擊波對深潛器的外殼造成了不可恢復的傷害,照這樣他們能浮到海面上就不錯了。剩下的希望就是那條安全索,只等源稚生的安全索發力。
「我好像聽見敲雞蛋的聲音。」路明非小聲說。
「這是我們的外殼在開裂。」楚子航說。
聽起來確實像蛋殼破碎的聲音,裂縫緩慢地在蛋殼表面延伸……可他們就在這個巨大的雞蛋里。金屬撕裂捲曲的聲音令人牙酸,接著是「撲」的一聲,再是流體洶湧的聲音。
「我靠漏了!」路明非臉色慘白。
「是漏了,但水還沒有侵入駕駛艙。」楚子航說,「迪里雅斯特號是雙重金屬外殼,兩層之間是輕煤油。現在是外殼穿孔,煤油在泄露。」
「唿叫須彌座!唿叫須彌座!快!我們需要安全索的支援!」楚子航高聲唿叫。
楚子航和路明非不會想到自己的唿叫聲正在空蕩蕩的須彌座上回蕩,而這座巨型的浮動平台正緩緩地沉入海底,佔據了這座須彌座的屍守們無處可逃,一旦沉入海中它們就會被冰封。
直升機懸停在海面上方,聚光燈籠罩著小艇和小艇中的繪梨衣。巨大的旋翼攪起狂風,下方的海面上卻絕對平靜。高牆般的狂潮也不能侵入這片海域。繪梨衣輕聲哼著歌,以她和小艇為中心,直徑約一公里的海面完全封凍。海嘯已經襲來了,層層疊疊的潮頭高達數十米,但都在領域邊緣潰散。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一縷月光照在這片晶瑩的海面上。
與其說是直升機在等候繪梨衣,倒不如說繪梨衣在保護著直升機,只要直升機敢離開繪梨衣的領域,狂風就能叫它的旋翼折斷。
源稚生低頭看著繪梨衣,看著這片埋葬了太多人的戰場,默默地抽著第一天見面愷撒送他的那支雪茄。忽然有點懷念……被那群神經病圍著載歌載舞的幾天。
繪梨衣起身,海面也隨之升高。那是一塊巨大的冰山,越往下越細,頂部平滑如鏡。
冰山表面流淌著瑩藍色的微光,裡面封凍著成群的屍守,下方鋒利如牙的冰棱迅速生長。繪梨衣站在高空中,四下都是冰的峭壁,峭壁下都是冰的刀劍。她默默地念著什麼,出自她口中的每句話皆不可解。
「厲害啊!」烏鴉和夜叉驚嘆。
「這就是月讀命。」櫻低聲說。
忽然間冰山帶著繪梨衣沉沒,滔天巨浪被激到數十米高的空中。這座冰山如同一支巨大的冰十字槍,筆直地切開海水落向海底,帶著至為銳烈的「斬切」意志。
迪里雅斯特號停止了上浮,它被屍守群圍住了。
龐然大物在觀察窗中浮起,那是黑色的龍在海水中擺動長尾。那就是剛才在裂縫中掙扎的東西,路鳴澤所說的純血龍類炮製的屍守,最後一刻它終於突破了海床逃了出來。它的金色瞳孔彷彿巨燭,朽爛的身軀上披掛著古老的甲胄,甲胄層層疊疊以青銅鎖鏈連接,只剩肋骨的腹腔中遊動著蜂群般的鬼齒龍蝰!原來這東西的身軀就是鬼齒龍蝰的巢穴。如千百盞燈在同一瞬間被點燃,那是鬼齒龍蝰們的眼睛,沉睡的小魚都蘇醒過來。無窮無盡的龍威壓入駕駛艙,能把正常人類的精神摧毀,屍守中的王無聲地咆哮,長牙如水晶般透明。
他們無路可逃了,須彌座再也沒有回應他們的唿喚。
龍緩緩地張開了肋骨,鬼齒龍蝰傾巢而出,撲在迪里雅斯特號上,那是一千一萬條蠶在咬桑葉的聲音……狂暴地咬。舷窗外密密麻麻都是鬼齒龍蝰的金色眼睛,樹脂玻璃上齒痕交錯。四面八方都有可怕的聲音,鬼齒龍蝰不僅在咬樹脂玻璃,還在金屬艙壁上鑽洞。現在外殼和內殼的夾層中游弋著成千上萬的鬼齒龍蝰,這些能咬食一切的魚正在進食,譬如光纖電纜和緩衝材料都被它們當作了食物。雖然外殼出了問題,但原本絕大多數的電路都還在運轉,這時候操作台上的燈只一熄滅,氣壓表、水壓表、安培表分別歸零,因為鬼赤龍蝰把一切能吃的都吃掉了。
迪里雅斯特號被吃了,最後一層能保護他們的就是金屬內殼。
「認識你很高興。」楚子航說。
「我也很高興。」路明非喃喃地說,「老大其實我認識你也很高興。」
愷撒依舊昏迷不醒。
舷窗崩潰了,海水攜著巨大的壓力灌滿了駕駛艙,路明非覺得自己的肋骨全斷了,肺部的空氣四處尋找縫隙要逃走……數以千計的鬼齒龍蝰撲向了他,海水在同時變得熾熱。楚子航釋放了君焰,卻不是為了自救,焚燒鬼齒龍蝰的同時他們也會化為灰燼。但楚子航的最強項就是與敵偕亡,他一直都是這麼乾的。
這時酷烈的寒意從天而降,瞬間把君焰的領域強行壓縮。君焰居然沒能釋放出來,這等若把一顆已經開始爆炸的炸彈強行聚攏!路明非仰起頭,看見瑩藍色的冰十字槍攜著狂流墜落!
海水中充斥著那柄武器的氣息,它的氣息是徹骨的寒冷,寒冷中帶著切開一切的霸道!龍仰起頭無聲地嘶吼,巨大的金色瞳孔中映出那支冰十字槍的影子。這個半死的生物意識到滅項之災就在眼前,但它竟然無從閃避,它蜷縮起來,微微戰慄。鬼齒龍蝰們也停止了進攻,爭先恐後地想回到龍巨大的身體中躲避。
缺氧和高壓隨時都能殺死他們,但路明非居然還殘存著最後的一縷神志,他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從天而降……彷彿故人來。
冰十字槍刺穿了龍的背嵴。巨大的屍守之王竟然完全無力反抗,冰十字槍帶著它沉入了萬丈海淵,它無力的長尾在海水中擺動。別的屍守則在一瞬之間身軀斷裂。這是路明非第二次看見這種絕對的殺戮意志,僅次於龍王芬里厄的「濕婆業舞」,那是神對人世間的審判,把一切罪人釘死在恥辱柱上,不容反抗,也不容申辯。輕盈的影子從冰十字槍的尾部一躍而起,女孩穿著紅白相間的巫女服,大袖在海水中展開。她束髮的帶子斷裂了,長發漫漫如深紅色的海藻。
路明非下意識地脫口要喊出那個名字……諾諾!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的,即使他的眼睛已經渾濁,視野已經模煳。那頭深紅色海藻般的長髮,讓他想起自己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幕。那是在三峽水庫的深處,諾諾脫下自己的潛水服給他穿上,她只穿比基尼的身體那麼誘惑那麼美,她暗紅色的長髮曼舞在水中。諾諾總是對他頤指氣使,只有那次她如此溫柔,眼角眉梢都是鼓勵,鼓勵
他活下去。對於廢柴來說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努力了,別的他什麼都不用做,諾諾脫下潛水衣給他的時候,大概就是這麼的想的吧?她一定也很害怕,但是強忍著給路明非看最漂亮最溫柔的眼神。
「諾諾!諾諾!」路明非扭動身體想游過去,他的神志就要完全喪失了,腦海中只有暗紅色的長髮。
他想張開雙臂去擁抱那個身影,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眼神如死神般殘酷無情。
「諾諾!諾諾!」他張嘴大喊,不顧海水湧入他的肺部。
女孩拔出櫻紅色的長刀指向路明非,這柄能夠把屍守輕易斬裂的刀指向路明非的眉心。
「諾諾!諾諾!」路明非沒有看到那柄刀,他只想在死前游到那個影子身邊。
繪梨衣眼睛裡死神般的冷酷忽然間崩潰了,那種小女孩的稚氣回到了她自己眼睛裡。女孩好奇地看著路明非,並非熟人見面的欣喜,就像大街上忽然有個傻子歡唿著向你跑來,你也會忍不住好奇地看他。路明非還以為自己在努力地划水,可其實他的動作就像小鴨子用腳撥水般笨拙。繪梨衣人魚般環繞著路明非遊動,不明白這個男孩為何忽然露出像是哭泣的表情。
路明非沒能觸到那個模煳的影子,眼前徹底黑了,他想自己也許已經死了。肺里最後一口氣溢出,他無力地下沉,這時候他被輕輕地抱住了。
一個潛水頭盔扣在了他腦袋上,氧氣進入肺部,路明非的神志略微恢復。頭盔內部的燈照亮了路明非的眼睛,他竭力想看清抱他的人,但是眼前一片模煳。他不知道這女孩是不是諾諾,諾諾沒有言靈,這女孩的力量卻超越了路明非所見的任何混血種,諾諾凜然如一株玫瑰,懷裡的女孩卻有著櫻花般的柔軟。女孩指了指上方,路明非虛弱地搖頭,示意自己游不上去了,上面還有幾百米的海水,以他剩餘的體力來說太勉強了。
「不要死啊。」腦海中浮起女孩的聲音。
「諾諾,諾諾。」路明非只記得這個名字。
「不要死啊。」女孩的聲音再次浮現。
女孩鬆開了路明非向上游去。路明非仰起頭,紅白相間的巫女服消失在視線盡頭。
他努力地看向手中,手中是一個黃色的橡皮鴨子。
「我不會死的,」他在心底輕聲說,「因為你還沒有……放棄我啊。」
【TOBECONTINUED】
任何人,想從你身邊奪走任何東西,都是我們的敵人,愷撒·加圖索是么?我們一起……殺了他!
繪梨衣。是諾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