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在溫暖的河中跋涉,水面上籠罩著綿密的霧,蓮花自上游漂往下游,倒像是無根的浮萍。
河並不深,水很清,河底都是圓潤的卵石,赤腳踩在卵石上非常舒服,低頭就能看見小魚圍繞著自己的腳踝遊動。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但並不像是陌生的地方,記憶中他曾經來過,可他什麼時候來過這種遠離塵世又很有禪意的地方?怎麼也想不起來。
河對面傳來短促但悠揚的樂聲,鋼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互相應和,路明非知道這是演出開始之前的試音,聽起來一場露天音樂會即將開始。
他加緊步伐向對岸走去,忽然想起自己來這裡就是要赴一場盛大的聚會。他在河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穿著簡陋而奇怪的白色衣服,衣服上釘滿了堅固的皮帶,這種衣服大概是為了束縛一個人而設計的,他怎麼會穿著這身衣服?穿著這種衣服怎麼去參加音樂會?他心裡有點擔心,但還是只得踏上對面的河岸。前方是茸茸的青草地,草間盛開著黃色小花,花在風中搖曳,女孩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寬大的白袍遮不住她們年輕誘人的曲線,她們的頭髮像是黃金或者白金那樣燦爛,皮膚素自得像是冰雪。
在她們面前路明非覺得有點自慚形穢。
一個女孩看見了他,驚喜地喊了起來:「新郎來啦新郎來啦!」
她們都向著路明非跑了過來,圍繞著他,用某種他從未聽過的語言跟他說話,但很奇怪的是路明非能聽懂她們的話,她們說著祝福的話,跟路明非行貼面禮。
只有一個女孩沒有靠近,她仍舊站在濃霧中,長發在風中漫漫飛舞。路明非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知道她正隔著濃霧跟自己對視。
女孩們給路明非戴上猩紅的綬帶,綬帶上別著金色和銀色的勳章,在綬帶的襯托下他身上那件奇怪的白衣也顯得體面起來,像是將軍的制服。女孩們為他梳理頭髮,給他穿上漆黑·發亮的皮鞋,為他繫上月桂花枝條編製的腰帶,他被塗脂抹粉,鏡子遞到面前,鏡中的人竟然有點劍眉星目的感覺。
風大了起來,濃霧順著霧中女孩的衣褶流走,暗紅色的長髮在風中漫卷,潔白的長裙也在風中漫卷,露出筆直秀氣的雙腿,腳上穿著白色的高跟羊皮短靴,腳腕上系著金色的鏈子,鈴鐺在風中叮叮作響。
素白的頭紗遮掩了女孩的臉,但路明非還是把她認了出來,那是繪梨衣,那雙短靴和那根腳鏈是他們一起在南青山的名品店裡買的,在婚紗和頭紗的襯托下,繪梨衣越發像個精美的娃娃。
路明非好象想起來了,他來這裡就是要參加自己的婚禮。
·女孩們簇擁著他來到繪梨衣面前,圍繞著他們唱歌跳舞,拋灑花瓣,不知道藏身在何處的交響樂隊開始演奏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雄渾的開場像是一位君王的婚禮。
路明非小心地伸出手,繪梨衣把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裡。
霧開始散了,周圍出現了建築物,白堊色的高樓圍繞著他們,小小的窗戶像是成排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高天里的風速很高,烏雲瞬息萬變,但風被四周的高樓擋住了,這塊小小的草坪上和煦溫暖。女孩們簇擁著他和繪梨衣來到月桂花枝紮成的花門下,穿著白色法袍的牧師在那裡等候著,花門前擺著一張桌子充當聖台,這居然是一場東正教的婚禮。聖台上放著一部聖福音書、兩頂婚禮冠冕、一杯紅葡萄酒和兩支點燃的蠟燭,牧師把一枚金制的結婚戒指和一枚銀制的結婚戒指放在聖台兩端,讓路明非和繪梨衣站在聖台的兩端。
樂聲暫時地低落下去,牧師在新郎和新娘的頭頂各畫了三個十字,遞給路明非和繪梨衣各一支點燃的蠟燭。
聖台旁的助理牧師用詩歌般的聲音說:「君宰,請祝福。」
司祭也用詩歌般的聲音說:「讚頌常歸於我們的上帝,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
女孩們和樂手們齊聲說:「阿門。」
助理牧師說:「在平安中讓我們向主祈禱。」
大家齊聲說:「求主憐憫。」
別說路明非沒見識過東正教的婚禮,他甚至沒怎麼去過教堂,可現在跟著大家一起念誦這些古老的證言,卻像是爛熟於心。
他心裡很是平安喜樂,這種感覺很好,對面那個漂亮的女孩是屬於你的,你即將按照規定的流程念出對她的誓詞,你把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你的婚禮被所有的親朋好友見證。
牧師從碟子里拿起金質戒指,用它在路明非的額頭上畫了三個十字,朗聲詢問:「路明非,你是否願意接受上杉繪梨衣為你的合·法妻子,並盡你的一生去關愛她,珍惜她?」
「我願意。」路明非說。
「上杉繪梨衣,你是否願意接受路明非為你的合·法丈夫,並盡你的一生去關愛他,珍惜他?」牧師把銀質戒指放在繪梨衣掌心。
「我願意。」繪梨衣說。
「那麼現在你們可以交換戒指了。」
路明非一手拿著戒指,一手拿起繪梨衣柔軟的手,那是一隻很柔軟很溫暖的小手,暖得讓人握住了就不想鬆開。就在路明非將要把那枚戒指套上繪梨衣的無名指時,牧師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確定么?」牧師問。
路明非忽然發覺從頭到尾他都看不清牧師的臉,草坪上的霧氣都散去了,但始終有霧氣纏繞在牧師身邊,這個始終站在霧中的男人輕聲地問他:「你確定么?」
「我確定么?」路明非獃獃地問自己。
見鬼,他為什麼會忽然來參加一場婚禮?還是自己的婚禮?他忽然發覺這是個非常荒謬的事情,他從未把繪梨衣看作可追求的女孩,那是一個怪物,他是這個怪物的看守者,可為什麼忽然間他們的關係變成了這樣?他想不起前因後果了,覺得這件事又荒謬又自然,他站在親朋好友中,被祝福的目光包圍著,美麗的女孩願意嫁給他,他已經念出了誓詞……這樣不就可以了么?為什麼還要問我?讓我好好地完成這場婚禮我就幸福了啊,為什麼還要來問我的……心?
心裡空空如也,好像敲敲胸口就會發出空洞的響聲。
分明感覺不到難過,可他知道自己很難過,分明很想把戒指套上那根纖長的手指,可是動不了,身·體像是銹住了的鐵皮人。
他使勁使勁又使勁,他想這樣拖著新娘子該多傷心啊,在賓客們面前該多難堪啊。賓客們騷動起來,尤其是那些女孩,那是伴娘們,伴娘們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說:「對了!忘記了!還要把傀儡燒死!」
她們歡喜地點燃了火把,從路明非和繪梨衣身邊跑過,提著長袍的擺,露出炫目的腿,像是成群的小鹿。她們從教堂的水泥大門下跑過,沿著曲折的樓梯登上鐘樓,路明非往高處看去,風旋轉著直上天空,那座澆築在教·堂頂部的水泥十字架從霧氣中顯現出來,穿著素白婚紗的人·偶被人用鐵絲捆綁在十·字架上,她做得非常簡陋,四肢跟被人打斷了關節似的,無力地下垂,臉用白色的麻布縫成,因為手工太粗糙了,所以那張臉看起來支離破碎,像是什麼邪·惡的傀儡娃娃。
難道是某些地方的婚禮有把傀儡娃娃燒掉以示燒死魔鬼祈求吉祥的意思?路明非茫然地望著高處的傀儡娃娃,他抓著繪梨衣的手,暗地裡為自己鼓勁,燒完傀儡娃娃後繼續婚禮的儀式時可千萬別再犯慫了。
風吹起傀儡娃娃的面紗,她的耳邊銀光跳躍。怎麼會有這種看起來很貴重的首飾掛在這麼難看的傀儡耳邊?路明非眯起眼睛去辨認那東西。
那是一對銀色的四葉草耳墜。
「諾……諾。」這個聽起來極度陌生的名字從路明非的嘴裡吐出,他根本就是無意識地念了出來,又像是那顆本該空空作響的心臟搏動起來發出的聲音。
繪梨衣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可他無意識地鬆開了繪梨衣,戒指從他手中墜落,他慌慌張張地向著鐘樓跑去。他完全慌了,他怕那些女孩就這麼燒掉了傀儡,怕得要死。
背後傳來幽幽的嘆息聲,似乎是牧師發出的。路明非忽然驚醒,這是他的婚禮,他距離幸福只剩一步了,他這一走婚禮該怎麼辦?
他猛地回頭,繪梨衣站在烈焰中,仍舊穿著白色的長裙和高跟靴子,腳踝上的金色鏈子閃著光。頭紗和白裙化為黑·煙,黑·煙中他的新娘以木枝為骨,用麻布縫製面部,用墨筆點出獃滯的眼睛。
原來他的新娘也是傀儡,他鬆開了她的手,所以傀儡失去了生命。世界熊熊地燃燒著,他站在世界的中央。
路明非猛地從床上坐起,渾身都是冷汗。窗外是漆黑·的夜和漫天大雨,他從噩夢中醒來,仍在春末夏初的東京。圓床的四面垂下紅色的紗簾,身上蓋著輕軟的羽絨被。
他忽然想起深夜長街中的那場殺戮,以他所受的傷,本該躺在醫院的急救室里,可現在他卻躺在情人旅館的房間里,第一次享受了睡床的待遇。之前的幾天里他一直睡在浴缸中。
他的頭很痛,身上也很痛,他記不得怎麼回到情人旅館裡來的了,他最後的記憶就是血腥女皇般的繪梨衣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黃金瞳中不帶一絲憐憫。
他摸摸身上,被砍傷的地方都已經結痂了,這說明那場殺戮是真實存在的,並非他的另一個噩夢。他記得曾對自己用過那個「不要死」的言靈,通常這種言靈只能讓被蒼蠅拍子打過的蒼蠅重新飛起來,不過在關鍵時刻還是救了他一次。他試著回憶那些不可思議的經歷,黑·衣侍者、幻覺中燃燒起來的餐館,還有剛才那個詭異的夢,這一切似乎都是有所關聯的,但他想不明白。
腦海里似乎多了些不屬於他的記憶,他確定那些事情不曾發生在自己身上,可他真真切切地回憶起來了。
他獃獃地看著屋頂。他好久都不想諾諾了,他正學著適應她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新的角色,作為老大夫人,江湖上俗稱大嫂。《古惑仔》里說勾引大嫂要受三刀六洞之刑,可見勾引大嫂是何等淫賤下流的事,絕非一部書的主角該做的。可當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沒有諾諾的生活時,諾諾卻以一個醜陋傀儡的形象出現在夢裡。這個夢彷彿在暗示什麼,可他還是想不明白。
諾諾已經失蹤很久了,說是出外實習,可怎麼會有這麼秘密的實習,連愷撒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路明非隱隱地擔心起來。
他摸索著起身,想去接一杯水喝,忽然驚得蹦了起來,他這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來,繪梨衣不見了!
那不是普通狀態的繪梨衣,而是血統處在爆髮狀態下堪比巨龍的殺戮者!
他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電子鬧鐘,時間是凌晨四點,他們被黑·道阻截是昨晚九點前後的事,這麼說來繪梨衣已經消失了七個小時!七個小時里這個危險的殺戮者在東京的雨夜中遊盪?
他忍痛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想出門去找她,忽然發現浴室的門縫裡有微弱的光。
他慢慢地推開門,浴室里黑·著燈,電視里正在重播奧特曼系列中頗為有名的那部《迪迦·奧特曼》。這部特攝片是1996年上映的,算是元祖級的特攝片了。
劇情一如既往地毫無變化可言,外星怪獸在虐過迪迦·奧特曼之後,迪迦·奧特曼反過來壓制了怪獸,大家笨拙地扭打在一起。浴缸里放滿了水,繪梨衣蜷縮在浴缸的一角,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路明非鬆了一口氣,趕緊用手遮臉。他不是第一次在繪梨衣洗澡的時候闖進來了,比前一次鎮靜了許多,他沒有立刻退出去是想確認一下繪梨衣的狀態。
「我馬上就出去,你沒事吧?我已經好了我沒事了。」他說得雜亂無章。
繪梨衣仍舊縮在浴缸的角落裡,黑·暗裡她的瞳孔亮得懾人。但那不是進攻前的兇相,而是恐懼,她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動物那樣,蜷縮在浴缸的角落裡瑟瑟發抖。
路明非又有點緊張起來,他本以為繪梨衣還有心情看特攝片,應該處在比較穩定的狀態下,可情況跟他想的不太一樣。繪梨衣把自己更深地泡進水裡,浴缸里的水溢了出來,帶著微微的血紅色。
水面上浮著那件被鮮血浸透的、藍紫色罩黑·紗的公主裙。
她顯然是受到了驚嚇,所以返回旅館裡立刻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放水清洗身·體。她是殺戮者,但她所受的驚嚇跟那些人臨死前感受到的恐懼是同等程度的。當時她處在非常不穩定的狀態中,但她還是把路明非帶回了情·人旅館。
「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去,但是浴缸實在太大了,他伸手也夠不到繪梨衣。
他還不敢把手伸得太長,一則怕觸碰到繪梨衣的身·體,二則繪梨衣的神情有如炸毛的小貓,貓溫順的時候可愛,但受驚時是會連主人都咬的。
繪梨衣警·覺地看著他,懷裡抱著一個濕透的枕頭。
路明非知道自己必須要說些話讓她安心,可他剛做了那樣詭異的夢,他看繪梨衣一時像是受驚的小女孩一時像是燃燒的醜陋傀儡,他的手也有點抖。
「別怕,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我不會傷害你的……如果有人要傷害你……我會保護你,別怕。」他乾巴巴地說。
他拿起浴缸邊上的小黃鴨,放進水裡輕輕地推向繪梨衣。兩個人的目光都跟著小「東京天空樹亮燈是你安排的?」酒德麻衣問。
「還不是武宮賢司想出來的那套老招數?神啟嘛,在雙方心動的時候給他們些神啟,讓他們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相逢。」蘇恩曦撇撇嘴,「那幫專家組也就提了這麼一條有價值的意見,錢倒是花了不少。」
「你應該在高天原坐鎮,來這裡幹什麼?」
「紅豆大福餅,趁熱吃咯。」蘇恩曦把手中的便當盒遞給酒德麻衣。
「對我這麼好?」
「關心你嘛!」蘇恩曦聳聳肩,「去屋檐下躲著吃吧,不用守著你那支狙擊步槍,人家正在擁抱,情意綿綿,不會忽然化身怪物毀滅東·京的。」
兩個人躲在短短的屋檐下吃紅豆大福餅,雨滴落在她們考究的靴子前。
「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麼那麼喜歡記錄音日誌?」蘇恩曦問。
「薯片你有沒有懷疑過一件事……自己是不是真的活過?」酒德麻衣望著外面千絲萬線的雨。
「我得指出你這種唯·心主·義·的懷疑在尼·采和斯賓塞的著作中已經有過非常詳盡的批駁,如果你需要參考書的話我可以借你幾本書看。」
「我有沒有給你講過忍·者的生活?」酒德麻衣忽然轉向另一個完全無關的話題。
「沒有,不過在我想來忍·者不都是你這種樣子的對吧?開蘭博基尼跑車,穿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二號Prada禮服,坐著公務機全世界泡帥哥。」
「真實的忍·者是一群瘋子。」酒德麻衣咬著紅豆大福餅緩緩地說,「忍術這門技巧被發明出來的時候,是日·本歷史上最混亂的年代。那時在伊·賀和甲賀這兩個小地方,幾百個人就是一個小國,小·國之間相互戰·爭,因為不相互戰·爭糧食就不夠吃,贏家吃輸家的糧食才能活下去。因為人數少,所以單兵實力被特別地看重,於是大家都不惜一切地開發人·體的潛能。忍術的入門練習是用手把自己吊在房樑上,我做這個練習的時候,老師在我下面放了一塊釘板就走了,我吊了整整一天,累得失去意識了都不敢鬆手。」
「我去,這是練習么?這是肉·刑吧?你們日·本人能要點臉么?」
「可這就是忍術的真諦,與恐懼為伴,恐懼把你的潛能激發出來。古代忍者相信自己生活在神秘的世界裡,召喚式神,與妖鬼戰鬥,但這些都是恐懼帶來的幻覺。」
「怎麼忽然想起說這個?」
「其實傳說中那些偉大的忍者並沒有活過,活過的只是戰亂年代的一些可憐人。所謂偉大的忍術傳統,本來就是一場騙局。」酒德麻衣說,「相信這個的忍者就是一群瘋子。」
「那麼你也是瘋子咯?」
「是啊,我也是個忍者,與恐懼為伴。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可能生活在一場騙局裡但自己不知道,我擔心自己的記憶出偏差,就用錄音筆把我做過的事情記下來。有一天我瘋掉了或者死掉了,能證明我活過的東西就只是這些錄音帶而已。」
「長腿你忽然變得很憂鬱,憂鬱得很感人,你是立志要當作家么?」蘇恩曦笑。
「別笑,每個人可能都生活在騙局中,你也不例外。我們在這裡看著路明非,知道他生活在一場虛假的愛情里,可誰知道我們的生活之外沒有人正悄悄地看著我們呢?」酒德麻衣幽幽地說。
「只要不是個咸濕大叔我就沒意見!」蘇恩曦滿臉不在乎。
酒德麻衣笑笑:「以前有個劇作家追我,跟我約會了三四次。有一次我問他說你剛開始寫一個故事的時候,知道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么?他說我知道,悲劇還是喜劇通常在開篇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即便結尾還未確定,我已經知道我想表達的是什麼樣的情感。我說那如果你要寫一幕讓人流淚的悲劇,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去寫悲劇發生前的歡樂呢?他說喜劇中歡樂是為了讓人笑,而悲劇中的歡樂是為了讓人在結尾時的悲傷加倍,你曾有多快樂,就得用雙倍的悲傷來買單,所以一個好的劇作家必須學會寫歡樂,即使他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歡樂這種東西。」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給路明非製造了一場愛情,但因為劇作家是老闆,是標準的渾蛋,所以他一定會想辦法把這個故事寫成悲劇?」
酒德麻衣點了點頭:「老闆不像是個能寫出喜劇結局的人,這不取決於他想不想。那個劇作家說,當他開始寫一幕真正的好劇時,即便他自己都無法改變結局……你可以掙扎,但無濟於事。」
蘇恩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我,會在悲劇結局到來之前開開心心地過。」
「多年之後路明非會記得這個世界上曾有一個深愛過他的女孩,名叫繪梨衣,但那只是騙局。那幾天的歡樂是劇作家為了映襯結尾的悲劇而寫出來的橋段。如果你是他,你會喜歡那種開心么?」
「別傻了長腿,你以為你是誰?你沒辦法操縱愛情,你能做的只是加速那件事的發生。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路明非真的愛上了上杉家主,那是他原本就有這個可能性,你只是加速了事情的發生。」蘇恩曦說,「你還記得那位從迪拜追你追到紐約的年輕伯爵么?你永遠都不會愛上他,即使伯爵風騷靚麗地向你走來的時候,天上降下天使來對你詠唱說啊酒德麻衣,張開雙臂接受你宿命的愛人吧……想像一下,如果真有天使告訴你你宿命中的愛人是那位伯爵,你會怎麼樣?」
酒德麻衣認真地想了想:「應該會一腳踹在天使臉上,叫他別煩。」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伯爵不是你的菜。只有當你對伯爵動了心,再出現神啟,你才會順勢倒在伯爵的懷抱里。同理你也沒法強迫路明非愛上上杉家主,你只能試著給本來沒有機會的愛情一個機會。如果上杉家主確實只剩很短的生命了,那她至少能在生命結束前體會一下愛情。我們做了好事。」蘇恩曦打了個響指,「就算結局是個悲劇,也該是了無遺憾的悲劇!」
酒德麻衣歪著頭審視蘇恩曦:「薯片,你的情商比我想的要高。」
「廢話!我在哈佛上學的時候測情商是全商學院第一名!」蘇恩曦神采飛揚。
「你情商這麼高怎麼一直找不到男朋友?」
蘇恩曦一口老血淤在心裡,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如果我是紅豆大福餅,會哭著說為什麼會被酒德麻衣這張刻薄的嘴吃下去昵?」
「就算是個悲劇,也該是了無遺憾的悲劇。」酒德麻衣忽然說,「薯片你說得真好。」
「繪梨衣已經失控,但情況還沒有嚴重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昨晚在惠比壽花園西北的長街上她殺死了76個人,沒有傷者,她下達的是必死命令,所以不會留下傷者。但她並未肆意地屠殺後面趕來的人,只是帶著路明非迅速地脫離了現場。」源稚生緩緩地說,「所以她還殘留著神智。」
源稚生和橘政宗各打一把傘,站在醒神寺露台上。
夜叉、烏鴉和櫻都等在樓里,被排除在這場對話之外。繪梨衣的血統是蛇岐八家的最高秘密,只有源稚生和橘政宗知道,這個秘密的級別甚至超過了源稚女的存在。
「街邊的攝像頭無意中拍到了一個人,昨晚這個人也在惠比壽花園附近活動,還有人看見他穿著侍者的衣服走進ChateauJoelRobuchon。」源稚生把一疊模糊的黑·白照片遞給橘政宗,照片上面孔慘白的男人對著鏡頭微笑,嘴唇朱紅牙齒鐵黑·。看起來他已經覺察到攝像頭在拍他,特意抬頭擺了個打招呼的姿勢。
「王將。」橘政宗幽幽地說,「是他。」
「在沒有見到這張照片之前我對你所說的話還不是絕對相信,但王將終於現身了,局面就要明朗起來了吧?」
「在我們對猛鬼眾的戰爭中,依附猛鬼眾的幫會都遭到了致命打擊,絕大部分擁有鬼之血統的幹部也被我們監禁起來了。他們的實力有所減弱是必然的,但未必沒有隱藏起來的精銳。王將這時候出馬,想必是要帶著最後的精銳翻盤。」橘政宗說,「他出現在惠比壽花園附近必然是為了繪梨衣。」
「他為什麼對繪梨衣這麼有興趣?」
「大概不想能夠殺神的致命武力被我們掌握吧?侵入信息系統的應該也是他。」橘政宗頓了頓,「紅井那邊的挖掘進度如何了?」
「昨天突破了堅硬的石英岩層,宮本家主已經挖出了340米長的隧道,按照水文地圖,他們已經接近赤鬼川了。再有幾天的時間就會到達神的孵化場。」
「安全措施呢?王將有沒有可能進攻紅井?」
「通往紅井的公路只有一條,已經被龍馬家主指揮的自衛隊封鎖了,周圍的森林裡遍布紅外線報警·器和風魔家的忍者部隊,我們還在紅井附近安置了輕型地對地導彈,必要的情況下,可以把紅井整個毀掉。』』源稚生說,「保密工作很完備,但以王將的滲透能力,想必能夠覺察紅井那邊有異常的操作。」
「但他短時間內還沒法斷定我們在那裡挖掘神的孵化場,對么?」
「是的,家族的地質勘探工作已經進行了近百年,表面上看紅井那邊只是一次規模更大的地質勘探。但我們必須加快速度,王將會想辦法刺探紅井的消息。他藏在暗處,我們防不勝防。」
橘政宗點了點頭:「紅井那邊的工作就交給龍馬家主和宮本家主吧,當務之急是找到繪梨衣,她已經出現了失控的前兆,那麼躁動的龍血會漸漸地吞噬她的神智,這種情況下必須注射從死侍胎兒中提取的血清才能幫她恢復穩定,卡塞爾學院的人不可能有那種血清。繪梨衣必須儘快回到醫療監護中心。」
「她逃離現場的時候留下了痕迹,雖然大雨把大部分痕迹都抹掉了,但我們仍能大致判斷出她逃向了新宿區和港區的交界處。他們的藏身地應該就在那附近,執行局已經初步鎖定了幾個可能的區域,兩個小時前,搜索工作已經開始了。」源稚生把另一張照片交到橘政宗手中,「這也是惠比壽花園附近的攝像頭在無意中拍下的,前幾天的搜索一直沒有結果的原因是她做了美容和美髮,換一個髮型女孩子看起來就會有很大的區別。」
橘政宗輕輕地摸了摸照片上那個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穿著高跟鞋子,像是踮著腳尖走路的芭蕾舞演員:「真漂亮,沒想到她打扮起來是這樣的。我是個失職的父親吧?」
「這張照片已經下發給執行局的所有成員,」源稚生說,「我們會監視所有的酒店,尤其是沒有安裝監視器的小型旅館,包圍圈會逐步縮小,24個小時內就會有結果。」
「搜索過程中如果再發現王將,不要輕易發起攻擊,」橘政宗低聲說,「一般的攻擊對他是無效的,對付他只有你和我出面。」
「你年紀大了,還是留在家裡吧。」
「我確實沒有你那樣優秀的血統,但這個世界上最該殺死那個惡鬼的人,難道不是我么?」橘政宗緩緩地說,「是我把惡鬼從監獄中釋放出來,也該由我親手把他關回地獄裡去。」
路明非使足了勁兒才把繪梨衣從浴室里挪到床上。
大概是在擁抱中獲得了安全感,這個女孩在浴缸里沉沉地睡去,路明非只得摸黑·抓過一件浴巾把她裹起來,再把她抱到床上去。留她在浴缸里總不是個事兒,水溫會漸漸地降低。
給姑娘擦拭身·體這種事情就有點男女授受不親了,他只能先摸黑·給繪梨衣蓋上幾條浴巾,等她身上的水被吸干之後再蓋上羽絨被。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敢把遮光的窗帘拉開一線,就著外面透進來的路燈光打量這個沉睡中的女孩。她睡著的時候顯得很安靜又很乖巧,像個真正的公主,應該睡在那種用白色綢緞和蕾絲被單裝飾起來的皇室卧房中,恬靜美好,等待著被喚醒。
可她確實是個怪物,不能容於這個世界的怪物。
昨晚她的憤怒造成了多少人的死?幾十人還是上百人?那些人中有多少是無辜的?這種程度的事件對學院來說已經是極其嚴重的死侍行兇事件,毫無疑問會派遣A級專員執行抹殺。
無論在人類社會還是混血種社會,這女孩都犯了罪,不被容忍。
路明非在床邊坐了很久很久,偷偷地把手伸進被子里,摸了摸繪梨衣的腳腕。原本她的皮膚跟其他女孩一樣細膩溫軟,但此刻摸上去卻是冰涼堅硬的,那些鋒利的鱗片並沒有全部褪去,腳腕和背脊處的細鱗頑固地留了下來,路明非抱她的時候就覺察到了。劇烈擴張的靜脈像黑·色的蜘蛛網那樣沿著她的後背和大腿分布,或粗或細的血管像小蛇那樣在皮膚下面跳動。
她的龍化現象並未真正解除,龍血依然躁動不安,正一步步地侵蝕她的身·體和神智。一旦失控就無法逆轉,她隨時都會變回為昨夜的怪物。
路明非把手縮了回來,拉拉被子把她裹好,拿起牆角的傘,在黎明降臨之前冒雨出門。
「脫衣服!」愷撒冷冷地說。
「沒叫你連褲子也脫!」片刻之後他又說。
「哦……你說得那麼嚴肅,我還以為非得脫光不可。」路明非期期艾艾地說,重新提上褲子,赤裸著上身站在燈下。
「轉過身去。」楚子航說。
路明非轉過身去,露出傷痕纍纍的後背,傷疤縱橫交錯,連一隻巴掌那麼大的完好皮膚都找不出來。愷撒和楚子航都被嚇了一跳,他們從未經歷過這種程度的皮外傷,不像是刀砍出來的,倒像是在分割肉豬的流水線上滾了一道。
「看好了沒有啊?我有點冷。」路明非其實是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愷撒和楚子航都在他的背上摸來摸去,好像古董藏家鑒賞什麼白玉美人似的。
「不可思議的自愈能力。」愷撒低聲說,「這種程度的外傷,就算治療和護理都是頂級的,也需要至少三周才能癒合到這種程度,可現在距離他受傷只過去了八個小時。而且受了這種傷,他本該當場失血而死。」
「那是因為傷口在受傷的瞬間就開始自愈,血管自行止血,所以身·體里的血液被鎖住了。細胞通過高分裂來填補傷口,甚至斷裂的肌腱都能融合。」楚子航說,「他的自愈能力超過了源稚生。」
「難道這就是校長把他評定為S級的原因?」凱撒沉吟。
「可他並不總有這種自愈能力,他上次受的槍傷遠不如這次所受的傷重,可過了三四天他才恢復神智。」楚子航說。
「這我也想到了,要是他總有這種自愈能力的話,豈不是完美的肉盾?我們要是再跟人槍戰,就派他擋在我們面前吸收傷害,他走在前面,我們躲在他後面,一邊前進一邊壓制射擊。」
「所謂沒有童年都是編出來騙我的吧?老大你這麼熟悉MT的用法,平時是玩魔獸呢還是戰錘呢?」路明非打斷了這兩個神經病的技術探討,「但不管你是玩魔獸還是戰錘現在都閉嘴好么?我來找你們是有更重要的事!」
「我們已經知道了,即使你不來找我們我們也會去找你。」愷撒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每個頻道都在播報這件事,整晚反覆地播。」
屏幕上出現了路明非看著很眼熟的那條長街,摩托車的殘骸仍在熊熊燃燒,看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這段現場新聞是昨天夜裡拍攝的,警·車、救護車和新聞採訪車都已經趕到,整條長街被封鎖。醫護人員從長街里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它們躺在黑·色的屍體袋裡。救護車帶來的氧氣包和血瓶根本派不上用場,這是一場沒有傷者的殺戮,每個被波及的人都被下達了死亡的命令。
現場記者在警·戒帶前採訪ChateauJoelRobuchon的總經理。
「真是悲劇,我看著他們在餐館門前經過,相互追逐,車速很快,去往西北方向。幸運的是店裡的客人並未被驚擾。」總經理滿臉感慨,「我希望政府能加強警·力,不能任黑·道這樣囂張下去了。」
本家顯然是電話叮囑了他,所以他在接受採訪中絕口不提路明非和繪梨衣當晚在他的店裡用餐。他偽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初步分析現場的結果,是追車中一輛蘭博基尼跑車和一輛豐田轎車相撞後失控,高速中蘭博基尼跑車完全解體,碎片造成了嚴重的殺傷。」負責惠比壽花園地區安全工作的警·監沉痛地說,「這個不幸的事件發生在我管轄的區內,我將引咎辭職!」
這位顯然也早已效忠本家,正是他下令封鎖出入惠比壽花園的道路。在他的陳述中也沒有提到路明非和繪梨衣。
「只是交通事故這麼簡單么?死難者共計76個人,每個人都受了致命傷,但在通常的交通事故中傷者人數會遠多於死者。」記者嚴肅地追問,「警·方定性為交通事故是不是太草率了呢?」
「現場也發現了傷者,但不是在這條街上,是之前追車中翻車的人。」警·監說,「他的供述是我們將這起事件定性為交通事故的重要證據。」
鏡頭切換到對傷者的採訪,奄奄一息的人躺在擔架上,那張臉路明非略微有些印象,是第一個被他擠到牆上壓斷了腿的騎手。這人受傷之後掉隊,沒有被繪梨衣的死亡命令波及,算是因禍得福。
「我們……是在賽車,是在賽車……」傷者說這幾句話幾乎用盡了全力。
擔架不遠處站著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男人,傷者在作證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他之所以硬撐著作偽證是因為本家已經完全控制了現場,他如果不按本家的意思作證,那麼就算醫生能保住他的命,本家也不會允許他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護士不得不終止了採訪,給他戴上氧氣面罩,護送他上救護車,繼續延誤下去這唯一的證人也得死了。
「但這場所謂的賽車確實存在很多疑點,不分析疑點就全然相信人證,這算是日本的法治精神么?」記者繼續追問。
「我已經引咎辭職,我的繼任者會對媒體做出更詳細的解釋,給大家添麻煩了,請原諒!」警·監摘下帽子,深鞠躬之後離開了鏡頭。
「在這起死亡人數多達76人的惡性事故中,警·視廳對媒體的解釋卻只是這樣的,沒有足夠的證據公布也沒有詳細的深度調查,就匆匆地做出了結論。在這裡朝日新聞要向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先生提出質疑,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媒體的警·視廳,真的能夠保證東京都的安全么?」記者的語氣中顯然帶著憤怒,「下面讓我們聽一聽另外一些目擊者的聲音……」
路明非不想看下去了。新聞媒體再怎麼追問也無法觸及真相的,這座城市名義上掌握在東京都政府手中,可暗中的控制者是那隻孤高厭世的象龜,他牢牢地把守著龍族秘密的鐵幕,不許任何人窺探。
忽然一張大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男人,穿著白色襯衣和迎風颯颯的薄毛料西褲,油光閃閃的分頭有些凌亂。
他一把搶過記者手裡的話筒,紅著眼怒氣沖沖地說:「你們日本政府要負責!你們的黑·社會追殺我侄子!你們隱瞞真相!小日本你們他媽的就沒一個好人!我給你們說中國已經強大起來了!你們的警·察不管我找大使館!你們惹上國際事件了!我侄子不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跟你們沒完……」
男人過於衝動的表述顯然讓在場的警·察和記者都不滿了,他搶來的話筒被記者奪了回去,防暴警·察拖著他的雙臂把他帶離現場。他的妻子和兒子跟在後面,那個家庭婦女憤怒地上去捶打警·察,扭過頭來對著攝像機罵罵咧咧。
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路明非關掉了電視。
在長達一年的冷戰之後他終於跟那個養了他六年的家庭達成了和解,即便嬸嬸還會翻白眼看他冷言冷語地對他,他也想暑假裡回去探望他們。
可他也許再也不會回那個家裡去了,他卷進了能要人命的事情里,他還是個被魔鬼買掉了半條命的怪物,他愛他們的方式就是離他們遠遠的,斬斷一切聯繫。
「王將,」愷撒說,「我一直猜測源稚女在騙我們,可是那個惡鬼一樣的王將真的存在。」
「他似乎有某種特殊能力,無論目標的血統多麼強大,他都能對其造成精神衝擊。」楚子航說,「他的自愈能力甚至比路明非更強,幾乎殺不死。」
「源稚生、源稚女、上杉繪梨衣、王將……日本真是怪物大本營啊。」愷撒說,「必須立刻送上杉家主離開日本。」
「可她現在的狀態很不穩定!」路明非吃了一驚,「她似乎隨時都會失控,可是又很虛弱,像是隨時會死的樣子。」
「極度的強大和極度的虛弱並存,龍血一方面強化她一方面摧毀她,所以她只能生活在蛇岐八家給她設置的特殊醫療環境中。」楚子航說,「但這時把她送還給蛇岐八家就等於把致命武器的啟動開關交到了對手手裡,如果源稚女說的是真的,那麼我們的敵人也許隱藏在蛇岐八家內部。」
「明天凌晨有一艘集裝箱貨船離開東京港,我已經付錢給船主了,他會帶你和上杉家主離開日本,七天之後你們會到達福建,帶她去找中國分部的人。」愷撒把一張卡片遞給路明非,「在東京港七號碼頭接頭,地址寫在上面了。」
「她要是在船上失控怎麼辦?」路明非心驚膽戰。
愷撤把一盒用玻璃小瓶封裝的藥水遞給路明非:「異丙酚,外科用強效麻醉劑。給她注射這種藥劑.能把她的生命體征降低到最低點,她會一直睡到中國,中途給她輸葡萄糖。」
「可她現在很虛弱!」路明非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量,「給一個很虛弱的人注射強效麻醉劑,七天只靠葡萄糖活著?她死了怎麼辦?』』
愷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也不希望她死,但這是眼下最可行的處理方法。她是件隨時會失控的致命武器,我們既不能繼續持有這件危險武器,也不能把她還給蛇岐八家,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送她離開日本。這要冒一點險,但也會讓她離開東京這個是非中心。她是我們知道的最奇怪的混血種,也許跟神的蘇醒有關,她離開了,就相當於一個危險因素被排除了。」
路明非心裡一動,路鳴澤確實說過繪梨衣是白王復甦的鑰匙之一。
「你來之前我和愷撒已經討論過了,這是唯一的辦法。」楚子航說,「找個借口帶她出門,明天凌晨四點整,帶她到達碼頭。她很相信你,應該會答應跟你登船。」
「如果她徹底失控,你可以自己判斷要不要將她現場處決。」愷撒說。
「別逗了……我現場處決她?」路明非苦澀地說。
愷撒從腰間摸出一支沙漠之鷹,從彈倉中卸出一顆子彈放在桌上。映著燈光彈頭竟然是透明的,內部布滿海藻般的紅色細絲,所有細絲都是從種子一樣的核心中生長出來的。
彈頭中央那粒「種子」是紅得令人畏懼的晶體。
「煉金彈頭,質地是高硬度石英,裡面那顆紅色的東西是從龍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煉製出來的。這種彈頭代號『焚燒之血』,原型得用弩弓發射,小型化之後可以用大口徑手槍發射。這是純粹的火元素彈,命中目標後會引燃世上最劇烈的燃燒,無論是坦克還是龍王都會燒成灰燼。」愷撒把焚燒之血裝回彈匣里,把槍遞給路明非,「開槍的時候你和她距離不能少於30米,免得被波及。」
路明非端著這柄沉重的槍,驚呆了。
「這種子彈從哪裡搞來的?」楚子航問。
「基於某項秘密的協議,學院可以保有康斯坦丁的骨骸進行研究,但必須將研究結果和組成校董會的各大家族分享。我不說你們也能猜到,加圖索家是這項協議的最大受益者。家族的技師利用到手的火元素晶體製造了『焚燒之血』,據我所知目前的成品一共有六發。這枚子彈藏在狄克推多刀柄中的空腔里,家族希望我用它來直功。」愷撒低聲說,「在源氏重工里我差點想要使用它,不過在火場里使用這種級別的武器,我們中沒人能活下來。」
「對龍族的戰爭還沒結束,各家族已經開始瓜分龍的遺產了么?連龍王骨骸也不放過。」楚子航幽幽地說。
「這就是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人說黑·王被殺的那一天就是混血種戰爭的開始,最大的威脅終於消失,混血種家族就為這個世界的主宰權而開戰。」愷撒抽著雪茄,吐出一口青煙,「不過加圖索家的事,不一定都是我的事,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還不清楚自己會站在哪一方。路明非快點回去吧,別讓公主對你起疑心,就說你出門是給她買牛奶。」
路明非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槍,光明如鏡的沙漠之鷹反射著猙獰的光。
他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原來歸根到底還是一場戰爭,他和繪梨衣之間從來不是真正的朋友。雖然都是混血種,可他傾向於人類而繪梨衣傾向於龍,他們是敵對雙方。踏上戰場的人都應當有覺悟,用盡所有的武器和狠毒去殺死對手,直到牙齒也折斷,指甲也禿掉。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什麼浪漫的戰爭,戰爭的本質就是絞殺生命。
即使你們曾一起坐著摩天輪俯瞰芝加哥……在QQ上徹夜長談……在暴雨之夜手拉著手跑過街頭……如果那一天到來,你們將各自握緊武器,面向對方爆發出殘忍的呼喊,刀刃上泛著血腥的光。
「可她什麼都不知道。」路明非輕聲說。
窗外是滂沱大雨,他想到那個女孩還睡在紅色的圓床上等他回去,她對這個殘忍的世界一無所知。
「對不起。」愷撤低聲說。
「渾蛋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我們是合謀啊。」路明非抬起頭來看著愷撒。
愷撒微微吃了一驚,不知什麼時候這個廢柴的眼神變了,眼神深得他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