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靠在病房的艙壁上,聽著裡面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那是醫生在為手術器械消毒。
遵照雪的要求,他得一直候在病房外。儘管這事實上毫無意義,他是施耐德的同謀。
微創手術確實不假,但不是體檢,而是安裝動脈鎖。醫生會在雪的身上做極小的切口,讓無菌的鉑金細絲進入她的體內,纏繞在她心臟周圍的動脈上,整個手術過程比裝假牙還容易,手術後雪也很難覺察自己身體的變化。控制裝置只是指甲蓋大小的薄片,藏在肋骨的邊緣,全套裝置加起來不過十幾克重。
被植入動脈鎖的人帶著它過一輩子都沒事,但拿著遙控器的人隨時能殺掉你。
阿巴斯原本已經拒絕了施耐德的建議,但被施耐德的一句話動搖了。
施耐德問,「如果夏彌還活著,你會給她安裝動脈鎖么?」
是啊,夏彌,阿巴斯的禁忌辭彙。時至今日阿巴斯都無法確定那個女孩是不是存在過,或者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
如果時間倒回到北京地鐵的前夜,他會不會選擇放走耶夢加得?阿巴斯反覆地詢問自己,最後他對自己說我仍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因為那是耶夢加得,龍王耶夢加得。
也許夏彌真的存在過,是那個龍王精神分裂出的一個人格,可他不能為了留住夏彌的幻影而放走滅世的狂龍。
他曾經堅定地選擇了站在人類的一邊,這條路他必須走到黑,因為他曾為這條路支付了太高的代價。
他相信施耐德和愷撒,希望雪只是個普通的女孩。
他的手伸到自己的防寒服裡面,某一節肋骨處,使勁按下去的話,會覺得有一丁點的疼痛。他確實做了那個微創手術,動脈鎖寂靜無聲地在他的體內工作著。
做手術的時候他要求不打麻藥,他清醒地感覺著那些鉑金絲進入自己的體內,如同毒蜘蛛的觸手那樣緩緩地纏繞在他的動脈上。
這是他為自己的謊言支付的代價。他欺騙了那個因紐特女孩,無論理由為何。
***
三個人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上跋涉,損失了全部的雪橇犬之後他們只得自己充當雪橇犬,每個人都在腰間系著繩子,繩子後面拖著小型的雪橇,裡面是他們從冰下搶救出來的物資。
極夜剛剛開始,太陽不再升起但天邊還是有微弱的亮光,可以當作判斷方向的參考,但不太精準,剩下的就得看運氣了。
「老大你讀不讀推理?」芬格爾喘著粗氣,但還有心情聊天。
「我不讀推理,我有個女巫一樣的未婚妻,任何推理她只要看到一半就會猜到結局。而且,她會跟我劇透。」
「1939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出版了她的成名作《無人生還》,十個有罪的人被邀請去一個島上的別墅度假,全部都死在那裡。你說像不像我們現在的處境?」
「你是說YAMAL號上載的都是有罪的人?」
「而且兇手就在船上,《無人生還》里就是這麼寫的。他會想辦法讓我們互相猜疑,最後把我們一個個幹掉。」
「破解那個殺局的辦法很簡單,只要十個人中有兩個人是絕對相信彼此的,一直呆在一起,兇手就不能得逞。」酒德麻衣加入了這個無聊的討論,「但每個人都猜對方是兇手。」
「想不到美女也讀推理。」芬格爾說。
「不,沒興趣讀那破玩意兒,但交過寫推理的男朋友。」
芬格爾一屁股坐在冰面上,捶打著自己的膝蓋,「歇一會兒歇一會兒。」
愷撒和酒德麻衣也停下了腳步。確實應該休息了,遭遇利維坦之後他們連續不停地跋涉了十二個小時,體能接近枯竭。
愷撒隱隱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為了那個未知的科考站,放棄了撤回YAMAL號的機會。他們事實上已經迷路了,本應出現在半途中的好幾個永久性地標都消失了。
從地圖上看北極圈,會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人類的足跡已經遍布北極圈的每個角落,甚至每年有上千名遊客能夠親臨北極點,拍照留念,甚至在那塊浮冰上舉辦香檳酒會。
可一旦失去機械的支持,北極圈就驟然變作一片恐怖而迷幻的荒原,一個看不見障礙物的迷宮,你往任何方向看去它都是一樣的,會覺得自己永遠在原地轉圈。
如果不是酒德麻衣獵殺了那頭北極熊,他們的食物供給都是問題,原本充足的自加熱罐頭居然沒能找回來,然而一路烤熊肉的話他們就需要大量的燃料,燃料的供給也是非常有限的。
「我們得學因紐特人堆一個雪屋,它比帳篷保暖,雪屋還能隔絕我們的氣味,避免再被附近的北極熊聞到。」酒德麻衣說。
「它們來了豈不更好?這是送肉上門啊!」芬格爾說,「我現在一口氣能吃兩隻!」
酒德麻衣白了他一眼,「我得睡一會兒,我睡著的這段時間裡,如果北極熊來了就請弗林斯先生您留它們小坐片刻,我醒來再殺。」
愷撒懶得加入這種沒營養的對話,已經拔出狄克推多就地挖雪。他的判斷跟酒德麻衣相同,他們事實上已經進入了食物和燃料都很短缺的危險境地,從現在開始一切的能源消耗都得被降到最低,雪屋是個很好的辦法,必要的話他甚至不介意生食北極熊的肉。
極地的積雪非常乾燥,堆出一間小小的雪屋只花了他們不到兩小時,門口用帳篷來擋風。三個人鑽在雪屋裡不得不膝蓋碰著膝蓋,臉也幾乎貼著臉,像是三隻一起冬眠的狗熊。
「誰的長腿?誰的大塊胸肌?都收一收!」芬格爾邊抱怨邊喝酒,「兩位大佬,說說唄,現在該怎麼辦吶?」
沒有人說話,酒德麻衣和愷撒膝蓋頂著膝蓋,看似是在沉思,其實已經睡著了。
他們都是高效的人,不會把時間用在無意義的聊天上,此時此刻最重要的就是休息,唯有在體力儲備充足的情況下他們才能應付突發情況。
芬格爾嘟噥了幾句,困意卷了上來,拎著酒瓶子就睡著了。
愷撒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醒來了,外面寒風呼嘯,雪屋裡芬格爾鼾聲大作,酒德麻衣的眼睛在黑暗裡明亮異常,看上去若有所思。
「那個藏在幕後的傢伙還真像是要一個個地殺了我們所有人。」酒德麻衣知道愷撒醒了,卻沒看著愷撒說話。
「就像《無人生還》?」愷撒挑了挑眉。
「十個人,犯了十種不同的罪,挨個判處死刑。現在被處死的人是部分的船員,還有我們三個,那個因紐特小女孩差點被船員們燒死,但你和阿巴斯救下她。你的朋友阿巴斯也差點被巨蛇咬死,又是因紐特小女孩救了他。如果把這些人除掉的話,剩下的是船長、那位隨時都會咳死的教授、和你那個牛排烤得很好的秘書。」酒德麻衣說。
「帕西不會對我不利,雖然我也覺得他是個出色的儈子手。」
「作為你們家族的秘書,保護繼承人是他的責任,但是我們現在在信號完全中斷的冰海上,他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酒德麻衣說,「忽然有位帶著牛排和酒來船上服侍你的秘書,你不覺得奇怪么?」
「我猜他更深的目的是那具龍骨。我的家族對龍骨的歸屬非常在意,如果我們成功地殺死利維坦,應該會得到龍王之骨。」
「雷巴爾科船長呢?他經歷過一次神秘的事件,他也看到過那種青色的極光,可他居然說自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他值得懷疑,但那些差點死掉的人里也可能會有人偽裝。《無人生還》里的兇手就冒充成死者,避開了被懷疑。連這個正在打鼾的傢伙都值得懷疑。」
「這話當著他的面說無所謂么?」
「無所謂。他可是當年格陵蘭事件的親歷者,施耐德教授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學生,一心要復仇,這傢伙失去了所有同級的同學,卻跟把什麼都忘了似的。」
「創傷性的經歷會讓人刻意避免去回憶某些事。」
「總之我們中沒有人可以逃過懷疑,所有的線索都是亂的。」
「不,」酒德麻衣抬起頭來,直視愷撒的眼睛,「有一個。」
「誰?」
「你,愷撒·加圖索。你是黃金鬃毛的雄獅,沒有任何必要去行詭計,你從荒原上走過,要吃掉一切卑鄙的動物。自以為正義,實際上是暴君,有時候愚蠢。」酒德麻衣淡淡地說,「如果只有絕對的信任能夠破解這個陰謀,我選擇相信你。」
愷撒沉默了片刻,「可我無法相信你。我甚至不知道你背後是什麼人什麼組織。」
「如果是想藉機探問一些情報的話你可以閉嘴了,那個人的名字,不是你有資格問的。我只能請你放心一件事,這次我只是個觀察員,想看看北極圈裡到底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
愷撒還想說些什麼,但酒德麻衣揮手令他閉嘴。
「最後說件秘密作為暫時結盟的誠意金吧。那個全滅的考察隊是我們僱傭的,那個因紐特小姑娘似乎沒說假話,他們在冰海深處找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