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令在魚雷管中填充魚雷的時候,目標確實是利維坦。但當利維坦陷入危險的時候,他那該死的認同感還是發作了,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利維坦就像他自己。
他能接受神和魔鬼死戰,最後勝者舉起敗者的頭顱高呼,卻不想看到卑鄙和噁心的勝利。
但恰如酒德麻衣提醒的那樣,冰海和荒原都不是要貫徹正義的地方,這是你死我活的黑暗森林,卑鄙也是活下去的技能之一。
不過這次任性也沒關係,就算利維坦從爆炸中倖存下來,艦上還存著30件以上的武器,包括戰斧巡航導彈,他們無所畏懼。
如此想來僅憑一艘YAMAL號就想來北極圈裡屠龍還是錢沒花夠,早把鸚鵡螺號調出來,根本不會有之前的艱難險阻。元老中的不少人都鄙夷加圖索家只會花錢辦事,但這個世界上錢花到位了還辦不成的事委實還不多,而龐貝的邏輯是我花雙倍。
「聲吶探測已經恢復,沒有探查到大型活動目標。」負責聲吶的軍官說。
愷撒從潛望鏡里看出去,只有漆黑的大海起伏。
旗魚魚雷爆炸的時候,聲吶系統曾暫時中斷工作,但那不過是十幾秒鐘的時間,以利維坦的速度還不足以游出聲吶系統的監視範圍。
愷撒無聲地嘆了口氣,那頭鯨王可能直接被炸成了碎片,也可能是沉到深海中去了,死活未知。但鯨魚總要浮到海面上來換氣,抹香鯨雖然擁有驚人的肺活量,但在如此重傷的情況下它不可能深潛太久。幾分鐘內如果還是沒有探查到利維坦,那它應該就是死了。
***
半小時後鸚鵡螺號在爆炸點附近破水而出,探照燈在海面上照出雪亮的光斑,愷撒、酒德麻衣和芬格爾在大副的陪同下爬出艦橋,站在了平坦寬闊的前甲板上。
聲吶屏幕上一直是空蕩蕩的,利維坦的信號再也沒出現。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如果不是溫度低的緣故,血腥味大概會濃得嗆人,到處都漂浮著動物肌體的碎片,倒像是屠宰場中清洗內髒的水池。
倒也未必是利維坦或者海德拉的殘骸,蛇群和鯨群都為這場伏擊戰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艦橋上帶自動索敵功能的大口徑機槍緩緩地掃過海面,以免還有沒死絕的鯨類或者巨蛇。
「天吶!」大副忽然指向前方。
整條海德拉的頸部漂浮在那裡,它的肌肉骨骼再怎麼堅硬,但體型太過修長,果然被旗魚魚雷炸碎了。高溫火焰和衝擊波剝離了部分血肉,裸露出暗金色的骨骼,彷彿用什麼金屬鑄造的巨大荊棘。纏在利維坦身上的時候,看不出海德拉的巨大,這時湊近了看去,單那顆被炸碎了半邊的頭就有一間小屋大小,跟尋常生物的頭骨不同,密布著絢爛的花紋。
單海德拉就是基因學和生物學上的奇蹟,這顆頭骨要是拖回倫敦去,不知有多少古生物學家會跪著膜拜它,更別說利維坦的屍骨。
但他們只是並肩而立,默默地看著那顆巨大的腦袋隨水遠去。就讓怪物們沉入海底吧,永眠於人類的世界之外。事後再抹除水兵們的記憶,他們可能會在自己的餘生中反覆夢見神秘的巨型海洋生物,卻不知道那是真實存在過的。他們也許會把這些編成故事講給孫子孫女聽,神秘而荒誕,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愷撒轉身走向艦橋,就在此刻,他背後的冰山坍塌了,戰艦般巨大的白色身影暴露出來,凝視著鸚鵡螺號。
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僵住了,除了海浪拍打著鸚鵡螺號的側舷和那個巨大的身影,一時間天海俱寂。
愷撒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來。冰山倒塌的那一刻,他忽然聽到了戰鼓般的心跳聲,不是一隻鼓,而是一群戰鼓轟然作響。為了給巨大的身體供血,利維坦像腕龍一樣有多顆心臟。
它扛過了爆炸,也並未立刻逃遁,也許它根本就沒有力氣這麼做了,它藏身在冰山之下,等著鸚鵡螺號撤走。它把自己的心跳頻率壓得極低,躲開了聲吶系統和鐮鼬的追蹤。對抹香鯨來說這並非什麼難事,它們是節約氧氣的大師,在深海中獵殺的時候,甚至能把心跳頻率縮減到每分鐘一下。但被它自己撞過的冰山已經遍布裂痕,冰山一坍塌,它也就不隱藏自己的心跳了。
那真的是一隻巨大的白色抹香鯨,但也就是大鯨的尺寸,不像猜測中的那樣有著近百米的偉岸身軀,可能是它游速很高,所以才會帶起那麼強勁的海水激波。
它也不像其他古龍那樣古奧猙獰,除了體表覆蓋著珍珠般反光的白色鱗片,其他就跟尋常的抹香鯨沒兩樣,巨大的腦袋,高高隆起的額頭,卻長了一對不成比例的小眼睛,緩緩地眨巴著,居然是只有點呆萌的生物。它受了很重的傷,鱗片的縫隙里都是血紅的,一側的身軀被炸得焦黑,但纏繞在它身上的海德拉可能幫它扛下了爆炸的大部分威力。
「2號、4號、6號魚雷管,準備發射。」大副用極低的聲音跟指揮艙中的武器官通話。
他不敢高聲,利維坦的方向傳來巨大的威壓,連呼吸都被壓迫住了。
「現在發射魚雷你們全都會死!」武器官回復。
「你要做的是服從命令和把鸚鵡螺號帶回去!」大副說。
鸚鵡螺號和利維坦之間的距離不到200米,以這兩個龐然大物的身長,這個距離基本等於人面對面地說話。
在這個距離上,旗魚魚雷造成的巨浪和衝擊波會把甲板上的每個人捲走,鸚鵡螺號雖然也會受到巨大的震動,但應該能夠存活。
轉眼之間,利維坦和鸚鵡螺號之間的海面上起了薄冰,先是巨大的六角形冰花,瞬息間冰花就連成了片,冰晶彷彿倒著生長的植物那樣,向著海平面之下蔓延。
利維坦釋放了它的言靈,儘管威力大幅衰減,但片刻之間它就在鸚鵡螺號和自己之間構築一道冰障。
愷撒制止了大副,緩步走到甲板的最前方,遠遠地跟利維坦對視。
「老大!老大!這不是中二的時候!我們應該先用機槍!」芬格爾在他背後說話,聲音微微顫抖。
但酒德麻衣一把捂住了這傢伙的嘴。
看上去愷撒確實有「用王者之氣跟值得尊敬的敵人對話」的意圖,但這一路行來,她能夠覺察到愷撒的變化,不再是當年那個要跟她比「牛仔拔槍」的男孩子了,也不再認為世間萬物是為他而存在的,他變得審慎而沉默。
機槍無法壓制利維坦,根據前一次的經驗,那恐怖的極寒領域擴張速度極快,瞬間就能推到他們面前,他們根本不夠時間爬回鸚鵡螺號。
愷撒什麼都沒做,他就是靜靜地站著,好像這是他的遊艇,他開著遊艇來到海上觀鯨。但有他站在那裡,利維坦那鋪天蓋地的威嚴似乎被擋住了部分,其他人終於能喘過氣來了。
利維坦沉重地喘息著,發出有韻律的聲音,尾巴攪動海水形成渦流。利維坦周圍的海面已經封凍了,冰晶帶著清脆的聲音推向鸚鵡螺號。
大副微微地顫抖,如果冰晶堵住了魚雷發射管,他們連跟利維坦同歸於盡的機會都沒有了。
但利維坦忽然噴出巨大的水柱,鸚鵡螺號的頭部射燈照在那道水柱上,折射出燦爛的虹光。這頭巨鯨轉身甩尾,砸碎了自己凍的冰層,帶著巨浪遊向遠去。
海面上回蕩著渾厚的鯨歌,那是它和遠去倖存的巨鯨們在呼應。
酒德麻衣和芬格爾衝到愷撒身邊,防寒服下,他們也是渾身汗透。那是呆萌的生物還是白色的死神,沒人敢確定,愷撒似乎是在賭利維坦的「人性」,好在他賭贏了。
「它一直在唱歌,歌聲中沒有進攻的意願。」愷撒遙望著利維坦遠去的背影。
酒德麻衣恍然大悟。利維坦的歌聲頻率接近人類的聽力極限,只有愷撒能夠聽清歌聲中的每個細節,他和利維坦溝通並不是靠「男子漢的對視」,而是靠聲音。
草原上的金鬃獅子在冰海上遭遇了巨大的歌者,雙方警覺地對峙,卻都沒有進攻的意願,最後歌者調頭遠去。在漫長的極夜中,這場相遇有些童話般的氣質。
酒德麻衣拍了拍愷撒的肩膀,「你那套倒還吃得開。」
愷撒無聲地笑笑。
「探測到魚雷發射!探測到魚雷發射!」大副的耳機中忽然傳出吼聲,聲音高到周圍的人都能聽到。
所有人都傻了。艦長昏迷之後,有權下令發射魚雷的人只有大副,而大副一直呆在甲板上,沒有下達任何命令。
「關閉魚雷引信!」愷撒大吼。
魚雷一旦發射就無法終止,但命中之前仍然有機會關閉引信,這樣魚雷就不會爆炸。這是為了避免魚雷錯誤鎖定己方戰艦而做的設計。
「關閉魚雷引信!」大副立刻傳達了這條命令。
「大副先生……不是我們的魚雷!」
愷撒猛地扭頭看向遠處,幾秒鐘後,巨大的火柱衝天而起,爆炸的中心正是利維坦和它的鯨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