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在綵衣鎮上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帶回雲深不知處,給其他世家子弟瓜分得一乾二淨。因藍啟仁去了清河,這幾日不用上課,眾少年玩兒得昏天黑地,紛紛湧進魏無羨和江澄的房裡打地鋪,通宵吃喝扳手腕投骰子看畫冊。一天夜裡,魏無羨投骰子投輸了,被打發翻牆下山去買天子笑,這回總算讓所有人都一飽了口福。誰知,第二日天還未亮,房裡地上正滿地睡得橫七豎八,宛若一地躺屍,突然有人打開了房門。
開門聲驚動了幾人,睡眼朦朧間看到臉色冷若冰霜的藍忘機站在門口,嚇得瞬間清醒。聶懷桑狂推睡得頭在下身在上的魏無羨,道:「魏兄!魏兄!」
魏無羨被他搡了幾把,迷迷糊糊問道:「誰?還有誰要來?!江澄嗎?拼就拼,怕你?!」
江澄昨晚喝多了頭還疼著,躺在地上還閉著眼睛,反手摸到一樣東西就沖魏無羨聲音傳來的地方砸過去,道:「閉嘴!」
那東西砸到魏無羨胸口,嘩啦啦翻了數頁,聶懷桑定睛一看,江澄用來扔魏無羨的正是他珍藏的絕版春宮圖冊之一,再抬頭,看到目色料峭的藍忘機,幾乎要口吐魂煙了。魏無羨抱著那書冊嘀咕兩句,又睡了過去,藍忘機邁進房中,一手揪住他後衣領,提起來便往門外拖去。
魏無羨被他拎了一陣,迷瞪片刻,終於醒了五六分,扭頭道:「藍湛你幹什麼?」
藍忘機一語不發,徑自拖著他前行。魏無羨又醒了三分,其他的一地躺屍也陸續被驚醒。江澄一見魏無羨又被藍忘機拎住了,衝出來道:「怎麼回事?這是幹什麼?」
藍忘機回頭,一字一句道:「領罰。」
江澄方才是醉了睡得遲鈍了,這才想起房裡的滿地狼藉,想起他們昨晚不知犯了多少條雲深不知處的家規了,面色一僵。
藍忘機把魏無羨拖去了姑蘇藍氏的祠堂前,已有數名年長的藍氏門生靜候在此,一共八人,其中四人手持奇長無比的檀木戒尺,戒尺上密密麻麻刻滿了方字,俱是一派冷肅形容,見藍忘機拖來了人,兩人立即上前,將魏無羨牢牢摁住。魏無羨半跪在地掙扎不得,道:「藍湛你這是要罰我?」
藍忘機冷冷凝視他,不語。
魏無羨道:「我不服。」
這時,醒得七七八八的眾少年也沖了過來,被攔在祠堂外不得入內,個個抓耳撓腮,看了那戒尺,嚇得咋舌。卻見藍忘機一掀白衣下擺,也跪在了魏無羨身旁。
見狀,魏無羨大驚失色,奮力要起,藍忘機卻喝道:「打!」
魏無羨目瞪口呆,忙道:「等等等等我服了,我服了藍湛,我錯……啊!」
兩人手心、腿背都挨了一百多下戒尺,藍忘機不須人按住,始終腰桿筆直,跪得端正,魏無羨則鬼哭狼嚎,毫不矜持,看得圍觀的各家子弟肉痛不已,連連皺臉。挨完打後,藍忘機默默站起,向祠堂內的門生欠首一禮,隨即走了出去,竟是看不出任何受傷的跡象。魏無羨則完全相反,被江澄從祠堂里背出去之後,一路仍在啊啊不止。眾少年一窩蜂圍著他們,道:「魏兄啊,到底怎麼回事?」
「藍湛他罰你也罷了,怎麼他自己也跟著挨打?」
魏無羨伏在江澄背上長吁短嘆:「唉!失策失策!一言難盡!」
江澄道:「廢話少說!你到底幹了什麼!」
魏無羨道:「沒幹什麼啊!昨晚我不是投骰子投輸了下去買天子笑嗎?」
江澄道:「……別告訴我你又遇到他了。」
魏無羨道:「你還真說對了,也不知道什麼運氣,我扛著天子笑翻上來的時候又被他堵個正著。我懷疑他是真的天天盯著我吧?」
江澄道:「你以為都跟你一樣閑。然後呢。」
魏無羨道:「然後我還是跟他打招呼,我說『藍湛!這麼巧,又是你!』他當然是又不理我,二話不說一掌劈過來。我說嘿你這是何必?他說外客如多次觸犯宵禁,就要去藍氏祠堂領罰。我就說,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知道我犯沒犯宵禁對不對?我保證沒有下次了,咱們都這麼熟了,不能賞個臉行個方便嘛?」
眾人一臉慘不忍睹之色。
魏無羨繼續道:「結果他板著臉說跟我不熟,提劍就打過來,一點情分都不講。我只好也把天子笑放到一邊跟他對對招了。他拳掌並出,追得可緊了,甩都甩不脫!最後我實在是被他追得不耐煩了,我說你當真不放手?不放手?!
「他還是說:『領罰!』」
眾少年聽得一顆心吊起,魏無羨講得眉飛色舞,渾然忘了自己還在江澄背上,猛地一巴掌拍在江澄肩頭:「我說:『好!』然後不躲了,迎上去一撲,把他抱住,往雲深不知處的牆外栽倒!」
「……」
魏無羨道:「於是我們就兩個人一起掉到雲深不知處境外了!摔得那叫一個眼冒金星。」
聶懷桑已然獃滯:「……他沒掙脫你?」
魏無羨道:「哦,有試過,不過我手腳並用死死鎖住他,他想掙脫也掙脫不了,根本沒辦法從我身上爬起來,硬得跟塊板子似的。我說怎麼樣藍湛?這下你也在雲深不知處境外了,你我同犯宵禁,你可不能嚴於待人寬於律己,罰我的話也得罰你自己,一視同仁,怎麼樣?」
魏無羨道:「他起來之後臉色很差,我坐在旁邊說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後他就一聲不吭的走了。誰知道今早他來這麼一出……江澄你走慢點,我快被你甩下來了。」
江澄豈止是想把他甩下來,簡直想把他頭朝下往地上砸幾個人坑:「背了你還挑三揀四!」
魏無羨道:「一開始又不是我讓你背的。」
江澄大怒:「我不背你我看你能賴在他們家祠堂地上滾一天都不起來,丟不起這個人!藍忘機還比你多挨五十尺,他都是自己走的,你好意思這樣裝殘廢。我現在不想背了,快滾下來!」
魏無羨道:「我不下,我是傷號。」
一群人在白石小徑上一路推推搡搡,恰逢一人白衣,攜書卷路過此間,訝然駐足。藍曦臣笑道:「這是怎麼回事?」
江澄十分尷尬,不知該如何作答,聶懷桑卻已搶著道:「曦臣哥,魏兄被罰了一百多尺,有沒有傷葯啊!」
雲深不知處掌罰的是藍忘機,加上魏無羨一直在眾人簇擁中哀聲叫喚,似乎傷情十分嚴重,藍曦臣立即迎了上來,道:「是忘機罰的?魏公子這是不能走路了?究竟怎麼回事?」
江澄自然不好意思說是魏無羨幹了什麼,算起來還是他們這一群人慫恿魏無羨去買酒的,要罰人人有份,只得含糊道:「沒事,沒事,沒那麼誇張!他能走。魏無羨,你還不下來!」
魏無羨道:「我不能走。」他伸出腫得老高的紅手掌,對藍曦臣控訴道:「澤蕪君,你弟弟好生厲害。」
藍曦臣看過了他的手掌,道:「啊,這確實是罰得狠了些。怕是三四天都沒法消了。」
江澄原先不知真的打得這麼狠,驚道:「什麼?三四天都不能消?他腿上背上也都被戒尺打過。藍忘機怎麼能這樣?!」最後一句不由自主帶上了點不滿,魏無羨悄悄拍他一掌,他才反應過來。藍曦臣卻不在意,笑道:「不過也不妨事,傷葯是不必用了,魏公子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幾個時辰便好了。」
晚間,雲深不知處,冷泉。
藍忘機正浸在冰冷的泉水中閉目養神,忽的一個聲音在他耳旁道:「藍湛。」
「……」
藍忘機猛地睜眼。果然,魏無羨正趴在冷泉邊的青石上,歪頭對他笑。
藍忘機脫口道:「你怎麼進來的?!」
魏無羨慢吞吞爬起來,邊解腰帶邊道:「澤蕪君讓我進來的。」
藍忘機道:「你幹什麼?」
魏無羨用腳蹬掉了靴子,一邊脫得衣服滿地都是,一邊道:「我都脫了你說我是來幹什麼的。據說你們家的冷泉除了定心靜性的修行之用,還有去淤療傷的功能,所以你哥哥讓我進來跟你一起泡泡。不過你一個人來療傷有點不厚道啊。嗚哇真的好冷,嘶——」
他下了水,被冰涼刺骨的泉水激得滿池打滾,藍忘機迅速和他拉開一丈距離,道:「我來此是為修行,非是為療傷——不要亂撲!」
魏無羨道:「可是好冷,好冷啊……」
他這次倒不是有意誇張搗亂,外人的確難以在短時間內適應姑蘇藍氏的冷泉,彷彿多靜止片刻便會血液凍結四肢結冰,所以他只得不斷撲騰,想活動活動熱熱身。藍忘機原本好好地在定心靜修,被他撲騰來撲騰去,撲了一臉水花,水珠順著長睫和烏黑的髮絲往下滑,忍無可忍,道:「別動!」
說著伸出一掌,壓在魏無羨肩頭。
魏無羨登時覺得一股暖流從身體相接之處湧來,好受了些,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邊挪。藍忘機警覺道:「作甚。」
魏無羨無辜地道:「不作甚,好像你那邊暖和點。」
藍忘機一掌牢牢抵在兩人之間,保持距離,嚴厲地道:「並不會。」
魏無羨原本想同他湊得近些,套套近乎好說話,蹭不過去還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掃了一眼他的手掌和肩背,果然傷痕未消,果真不是來療傷的。魏無羨由衷地道:「藍湛,我實在是佩服你了。說要罰你還真連自己一併罰,半點不姑息放水,我沒話說了。」
藍忘機重新合眸,靜定不語。
魏無羨又道:「真的,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一本正經說一不二的人,我肯定是做不到你這樣的。你好厲害。」
藍忘機仍是不理他。
魏無羨不冷了之後,開始在冷泉里游來游去。遊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游到藍忘機身前,道:「藍湛,你沒聽出來剛才我在幹什麼嘛?」
藍忘機道:「不知道。」
魏無羨道:「這都不知道?我在誇你啊,在套近乎啊。」
藍忘機看他一眼,道:「你想做什麼。」
魏無羨道:「藍湛,交個朋友唄,都這麼熟了。」
藍忘機道:「不熟。」
魏無羨拍了拍水,道:「你這樣就沒意思了。真的。跟我做朋友,好處很多的。」
藍忘機道:「比如?」
魏無羨游到池邊,背靠青石,手臂搭在石上,道:「我對朋友一向很講義氣,比如,新拿到手的春宮,一定先給你看……哎哎,回來啊!不看也沒什麼的。你去過雲夢嗎?雲夢很好玩兒的,雲夢的東西也很好吃,我不知道是姑蘇的問題還是雲深不知處的問題,反正你們家的飯菜太難吃了。你來蓮花塢玩兒的話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我帶你摘蓮蓬和菱角啊,藍湛你來不來?」
藍忘機道:「不去。」
魏無羨道:「你不要老是用『不』字開頭講話嘛,聽起來好冷淡。女孩子會不喜歡的。我跟你說,雲夢的姑娘特別好看,跟你們姑蘇這邊的好看不一樣,」他對藍忘機一眨左眼,得意道:「真的不來?」
藍忘機頓了一頓,仍是道:「不……」
魏無羨道:「你這樣拒絕我,一點面子都不給,不怕我在走的時候順手拿走你衣服嗎。」
藍忘機道:「滾!!!」
藍啟仁從清河返回姑蘇後,並未讓魏無羨再次滾到藏書閣去抄藍氏家訓,只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痛罵了一頓。除去引經據典的內容,簡化一番,意思大概就是從未見過如此頑劣不堪、厚顏無恥之人,請滾,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不要靠近其他學子,更不要再去玷污他的得意門生藍忘機。
他罵的時候,魏無羨一直笑嘻嘻地聽著,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半點也不生氣。藍啟仁一走,魏無羨就坐下了,對江澄道:「現在才讓我滾遠,不覺得晚了點嗎?人都玷污完了才叫我滾,來不及啦!」
綵衣鎮的水行淵給姑蘇藍氏帶來了極大麻煩。這東西無法根除,藍家又不能像溫氏那樣將它驅趕到別處。藍家家主常年閉關,藍啟仁為此大耗心力,講學的時辰越來越短,魏無羨帶人在山中溜達的時間則越來越多。
這日,他又被七八個少年擁著要出門去,途徑藍家的藏書閣,從下往上看了一眼,穿過掩映的玉蘭花枝,恰恰能看見藍忘機一個人坐在窗邊。
聶懷桑納悶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們這邊?不對啊,我們剛才也沒怎麼喧嘩。他怎麼還這個眼神?」
魏無羨道:「多半是在想怎麼揪我們的錯。」
江澄道:「錯。不是『我們』,是『我』。我看他盯的就只有你一個人。」
魏無羨道:「嘿。等著。看我回來怎麼收拾他。」
江澄道:「你不是嫌他悶,嫌他沒意思?那你就少去撩撥他。老虎嘴上拔鬚,太歲頭上動土,整日里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