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旋即朝亂葬崗方向風馳電掣而去。待那座黑色的山峰破雲而出時,魏無羨心頭愈緊。
遠遠的便從黑色山林中傳來凶屍的嚎叫,而且不是一兩隻,而是屍群。藍忘機扣了個訣,避塵霎時又快上了幾分,然而依舊極穩。
甫一落地,二人便見一道黑影地從林中躥出,尖叫著撲向一人,避塵一劍將之劈為兩半。地上那人臉色蒼白,見了魏無羨,忙大叫道:「魏公子!」
魏無羨甩手一道符咒飛出,道:「四叔,怎麼回事?!」
四叔道:「伏魔洞……伏魔洞里的凶屍都跑出來了!」
魏無羨道:「我不是設了禁制嗎?誰動了?!」
四叔道:「沒人動!是……是……」
這時,前方傳來一聲清叱,一個女聲道:「阿寧!」
黑樹林中,十幾名溫家修士正與一個身影對峙著。那道身影正是翻著一對眼白、猙獰至極的溫寧,原先在他身上貼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所剩無幾,手中還拖著兩具凶屍,已被他徒手撕得稀爛,黑血淋漓,幾乎只剩兩具骨架,而溫寧還在暴躁地摔打它們,似乎不把它們挫骨揚灰便不罷休。持劍在最前的正是溫情,魏無羨道:「我不是說過不要動他身上的符咒嗎?!」
溫情連藍忘機為何會出現在此也顧不上驚訝了,她道:「沒人動過!根本就沒人進伏魔洞!是他發狂自己扯下來的,不光撕了自己身上的,他還把血池和伏魔洞的禁制都搗毀了,血池裡面的凶屍全爬出來了,魏無羨你快去救婆婆他們,那邊頂不住了!!!」
正說著,高處傳來嘶嘶怪叫,幾人抬頭一看,幾隻凶屍竟是爬上了樹梢,蛇一般盤在樹頂,往下齜牙,齒間流出惡人的不明粘液。溫寧也抬頭看到了它們,把手裡已碎成肉泥的殘肢一扔,一躍而上,直接騰空跳到了樹梢!
這棵樹少說也有五丈之高,一躍之下竟能直接到達如此高度,爆發力驚人至極。而溫寧上樹之後,兩掌便把那幾句凶屍撕得肢體亂飛,空中灑落一陣血雨。而他還不滿足,朝另一邊落下。魏無羨拔出陳情,道:「藍……!」他本想拜託藍忘機先去救其他人,他來對付溫寧,回頭一看人已不見,正心焦如焚,卻聽琅琅琴音震天響,驚起黑樹林中亂鴉狂飛。原來不消他開口拜託,藍忘機已經先行去了。魏無羨心下一松,陳情送到唇邊便是一聲長鳴。溫寧落地的身形微微一滯。魏無羨趁機道:「溫寧!認得我么?」
那邊琴音響了三聲便不再有聲息,說明藍忘機在三響之內便將失控的凶屍們盡數定住了。溫寧微微沉下身體,喉底發出低低的嘶鳴,那模樣彷彿一隻警惕不安、蓄勢待發的野獸。魏無羨正欲再吹,忽然覺察溫苑還緊緊抱著他的腿,大氣也不敢出,方才居然一直把他給忘了!
他連忙提起溫苑,往溫情那邊一扔,道:「帶他躲遠!」
正在此時,溫寧卻猛地撲了上來。
彷彿巨石壓頂,魏無羨被撞得整個人向後飛去,重重摔在一棵樹上,喉中一熱,罵了一聲。藍忘機剛折回來就看到這一幕,神色劇變,奪到他身前。溫情剛把溫苑推到旁人懷裡,本想去查看魏無羨的傷勢,卻被他搶在身前,登時一怔。藍忘機幾乎是把魏無羨抱在懷中,握著他的手直接輸靈力。溫情忙道:「你先放開他,不用!讓我來!我是溫情!」
岐山溫情乃是第一流的醫師,藍忘機這才止住了輸送靈力,讓溫情察看魏無羨情況,可握著的手仍不鬆開。魏無羨卻一把撥開了他,道:「別讓他過去!」
溫寧打傷他之後,垂著手臂朝山下走去。那邊正是其他溫家修士躲藏凶屍之地。溫情衝下邊喊道:「跑!都快跑!他朝你們那邊過去了!」
魏無羨掙開藍忘機,提著一口氣追上去,藍忘機又趕上來,道:「你的劍呢?」
魏無羨一把揮出十二道符咒,道:「早不知扔哪兒去了!」
十二道黃符在空中排成一列燃燒起來,打在溫寧身上,彷彿一道火鏈,瞬間將他鎖住。藍忘機反手在琴上一撥,溫寧的腳步彷彿被無形的線牽絆住,定了一定,略為艱難地繼續前行。魏無羨將陳情送到唇邊,因剛遭過一擊,吹出了些血沫,眉宇緊蹙,卻仍是強忍著胸腔里翻騰的血腥和痛楚一絲不顫地吹了下去。
二人合力之下,溫寧跪地,仰天長嘯,黑樹林中樹葉陣陣震顫。魏無羨終於忍不住,嗆出一口鮮血。
忘機琴音陡然厲嘯起來,溫寧抱頭狂吼,蜷縮在地。溫情凄聲道:「阿寧!阿寧!」她要奔上前去,魏無羨卻道:「當心!」
溫情見弟弟被琴音所擾,痛苦萬分,雖然心知他這個狀態若是不下重手,恐有危險,卻仍忍不住心疼溫寧,道:「含光君,手下留情啊!」
魏無羨道:「藍湛!你輕……」
「……公……子……」
魏無羨忽的一怔,道:「等等?」
他道:「藍湛你先停手?!」
這聲音,是從溫寧那邊傳來的。
藍忘機五指在琴弦上一壓,止住了餘音的震顫。魏無羨道:「溫寧?!」
溫寧艱難地抬起了頭。
在他眼眶中的,竟然不再是猙獰的死白,而是……一對黑色的瞳仁!
溫寧張了張嘴,繼續道:「……魏……公子……?」
彷彿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似乎就快咬到舌頭了。可是,的確是人話,而不是無意義的咆哮。
溫情整個人都呆住了。
半晌,她突然一聲大叫,連滾帶爬撲上去,吼道:「阿寧!」
兩人被這一撲撲得齊齊倒在地上,溫寧道:「姐……姐……」
溫情一把摟住弟弟,又哭又笑,埋在他胸口,道:「是我!是姐姐,是姐姐!阿寧啊!」
她不停地叫著溫寧的名字,其他的修士看樣子也想撲到一起,然而不敢,只是相互大叫大笑著胡亂擁抱了一輪,四叔狂呼著朝山下奔去,道:「沒事了!成了!成了!阿寧醒了!……」
魏無羨走過去,蹲到溫寧旁邊,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溫寧仰躺在地上,四肢和脖子還有些僵硬,道:「我……我……」
他卡了半天,終於道:「……我好想哭,可是我哭不出來,怎麼回事……」
沉默片刻,魏無羨拍拍他的肩,道:「記得的吧,你已經死了。」
確定溫寧當真清醒了之後,魏無羨心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成功了。
當初,因為他一時的衝動憤怒,把溫寧催成了低階凶屍。雖然讓溫寧親手指認並撕碎了虐殺他那幾名督工,可是溫情蘇醒之後,面對著這個完全不認得她,只會像瘋狗一樣低聲咆哮、四處撕咬,想吃肉喝血的弟弟,更加痛苦。
冷靜下來的魏無羨信誓旦旦對她許諾,他有辦法讓溫寧恢復神智。可誰知道,他根本只是誇下海口、想讓溫情先安心而已。實際上他根本也沒什麼把握,只能硬著頭皮上。
數日的絞盡腦汁、廢寢忘食,竟然真的讓他完成了自己的承諾。
溫情捧著溫寧蒼白的臉,淚珠大顆大顆滑落,最終,仍是忍不住,像看到溫寧屍體那天晚上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溫寧手腳僵硬地在她背上撫摸,越來越多的溫家人從山下走上來,不是撲過來加入一起哭的行列,就是用敬畏而感激的眼神看著魏無羨和藍忘機這邊。
魏無羨知道他們姐弟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溫情也必定不會願意讓外人看到她哭哭啼啼的模樣,道:「藍湛。」
藍忘機望向他,魏無羨道:「來都來了,要不要進去坐坐?」
二人走到山上一處陰風陣陣的洞口前。
藍忘機道:「伏魔洞?」
魏無羨道:「沒錯。這名字我取的,怎麼樣?」
藍忘機默然。
魏無羨道:「我知道,你心裡肯定在說,『不怎麼樣』。傳出去後我也聽有到些人議論了,說我一個修鬼道的,本身就是大魔頭,怎好意思給自己老巢取名叫伏魔洞?」
藍忘機不置可否。二人已步入洞中,魏無羨的笑聲在空曠的洞穴內回蕩不止:「不過其實他們都錯了。我取這個名字,根本不是他們理解的那個意思。」
藍忘機道:「何解。」
魏無羨道:「簡單。只因為我經常在這兒睡覺。有魔頭趴在地上睡覺的洞,可不就是伏魔洞?」
藍忘機:「……」
二人進入主洞,藍忘機道:「那血池呢。」
魏無羨指著洞內的一潭幽水,道:「血池就是這個。」
洞中光線黯淡,那潭水不知是黑是紅,散發著一股不輕不重的血腥氣味。
原本潭邊拉起了一圈禁制線,已被溫寧毀壞,魏無羨將之重新拉起,打結加固。
藍忘機道:「陰氣重重。」
魏無羨道:「對,陰氣很重,適合養邪。這兒是我用來『養』一些沒煉完的凶屍的。你猜底下沉著多少?」
他笑了笑,道:「說實話,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不過,池裡的水聞起來越來越像血了。」
不知是不是光線緣故,魏無羨的臉色格外蒼白,那笑容看上去也隱隱有森然之意。藍忘機靜靜看著他,道:「魏嬰。」
魏無羨道:「什麼?」
藍忘機道:「你當真,控制得住嗎。」
魏無羨道:「控制什麼?你說溫寧嗎?當然沒問題。你看,他都已經恢復神智了。」魏無羨得意地道:「史無前例的凶屍。」
藍忘機道:「萬一他再發狂,該當如何。」
魏無羨道:「對付他發狂,我已經有經驗了。他是我控制的,只要我沒問題,他就不會出問題。」
靜默片刻,藍忘機道:「那若是你出問題了呢。」
魏無羨道:「不會的。」
藍忘機道:「如何保證。」
魏無羨語氣堅定地道:「不會。也不能。」
藍忘機道:「你打算從今以後一直如此嗎。」
魏無羨道:「一直如此怎麼了,瞧不起我這片地盤嗎。這座山頭可比你們雲深不知處還大,伙食也比你們那兒好多了。」
「魏嬰。」藍忘機道:「你明白我是何意。」
「……」
魏無羨無奈地道:「藍湛你這個人……真是絕了。本來我都調轉話頭了,你又拉回來。」
這時,喉間微微發癢,一陣突如其來的血氣上翻,魏無羨隱忍地咳了兩聲。見藍忘機要來握他的手,魏無羨一閃,道:「幹什麼?」
藍忘機道:「你的傷。」
魏無羨道:「免了。這點小傷浪費靈力做什麼。坐會兒就自己好了。」
藍忘機不跟他廢話,又去捉他的手,正在這時,洞外走來兩人。溫情的聲音道:「坐會兒自己就好了?你當我是死的嗎?」
她身後跟著的,便是托著一隻茶盤的溫寧。溫寧的皮膚一片死白,脖子上還能看到未擦拭乾凈的咒文。而抱著溫寧小腿的便是溫苑。他一進來,踏踏踏衝到魏無羨身邊,改掛到他腿上。見魏無羨和藍忘機不約而同望向他,溫寧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然而他臉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牽不起來,只得招呼道:「魏公子……藍公子。」
魏無羨抬起一條腿,把溫苑提到空中晃了晃,道:「你們怎麼進來了?這麼快就哭完了?」
溫情惡狠狠地道:「你看我待會兒怎麼讓你哭!」雖是這麼說,聲音里卻還帶著濃濃的鼻音。魏無羨道:「笑話,你能怎麼讓我……啊!!!」
溫情走過來就是啪的一掌拍在他背上,生生把魏無羨拍出了一口血,滿面不可置信,道:「你……你好毒……」
說著便兩眼一閉,暈了過去。藍忘機面色一白,接住了他,道:「魏嬰!」
溫情卻亮出了三根明晃晃的銀針,叱道:「我還有更毒的你沒見識到。起來!」
魏無羨又若無其事地從藍忘機懷裡起來,抹了把嘴邊鮮血,道:「免了,最毒婦人心,我可不想見識。」
原來方才溫情那一掌不過是拍出了卡在他胸口的鬱結廢血。聞名百家、岐山第一的醫師,下手又怎麼真的會不知輕重?藍忘機見又是惡作劇,狠狠拂袖,轉過身去,似乎是根本不想再理這種無聊的人了。溫寧剛剛醒來,整個人反應都慢一拍,方才見魏無羨吐血也是一呆,此刻又記起魏無羨是自己神智不清時打傷的,內疚道:「公子,對不起……」
魏無羨擺手道:「行了行了,就你那一拳,還真以為我會被你怎麼樣嗎?」
溫情烏黑的眼睛瞅著那邊藍忘機的神色,道:「含光君,你請坐吧?」
魏無羨恍然大悟,心說怪不得覺得像是忘記了什麼東西,原來藍湛進來後這麼久還沒坐下。可洞內能坐的地方只有幾張石床,而每一張上都鋪滿了奇怪的東西,旗子刀子盒子,還有擦過血的繃帶,沒吃完的水果,慘不忍睹。
魏無羨道:「不過這沒地方坐吧。」
溫情漠然道:「當然有。」說完,她便一把將一張石床上的東西全都毫不留情地掃到地上,道:「看,這不就有了。」
魏無羨震驚了:「喂!」
溫寧也道:「是啊,藍公子,坐、喝茶……」說著,將手裡的托盤往藍忘機那邊湊了湊。托盤裡放著兩隻茶杯,洗得極乾淨,然而魏無羨看了一眼,道:「這麼寒酸,給客人喝清水,連茶葉都沒有!」
溫寧道:「我剛才問過有沒有了,四叔說沒有儲備茶葉……」
魏無羨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道:「太不應該了。下次客人來要準備點啊。」說完才自覺滑稽。哪裡來的下次,又是哪裡來的客人呢?
溫情則道:「你有臉說,幾次讓你下山採購,你都買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今天讓你買的蘿蔔種子呢?」
魏無羨道:「我哪裡買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我都是給阿苑買好玩兒的去了,是吧阿苑。」
溫苑卻毫不配合地道:「羨哥哥撒謊。是這個哥哥給我買的。」
魏無羨大怒:「豈有此理!」
伏魔洞內正一片笑語,誰知,藍忘機忽然一語不發地轉身朝洞外走去。
溫情溫寧皆是一怔,魏無羨道:「藍湛?」
藍忘機腳步頓了頓,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道:「我該回去了。」
他頭也不回地出了伏魔洞。溫寧又惶恐起來,彷彿以為是自己的過錯。溫苑急道:「哥哥!」
他拖著兩條小短腿便想追上去,魏無羨一把將他抓起夾進胳膊底下,道:「你們在這裡等我。」
他三步並作兩步,趕上藍忘機,道:「你走了?我送你。」
藍忘機沉默不語。
溫苑在魏無羨胳膊底下,仰臉望他,道:「哥哥不在我們這裡吃飯嗎?」
藍忘機看他一眼,伸出一手,緩緩摸了摸他的頭。
溫苑以為他要留,臉現喜色,小聲道:「阿苑偷聽到一個秘密,他們說,今天有很多好吃的……」
魏無羨道:「這個哥哥家裡有飯吃,不留啦。」
溫苑「哦」了一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耷拉下腦袋,不再說話。
二人夾著一個孩子安靜地走了一路,至亂葬崗腳下,不約而同地頓住了腳步,也沒有說話。
半晌,魏無羨道:「藍湛,你剛才問我,難道就打算一直這樣?其實我也想問人。如果不這樣,我還能怎樣。」
他道:「棄鬼道不修嗎?那這山上的人該怎麼辦。
「放棄他們嗎?我做不到。我相信換了是你,你也做不到。「
他道:「有沒有人能給我一條好走的陽關道。一條就算不用修鬼道,也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的路。」
藍忘機望著他,沒有回答,但他們心中都清楚答案。
沒有這樣的路。
無解。
魏無羨緩緩地道:「謝謝你今天陪我,也謝謝你告訴我我師姐成親的消息。不過,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該怎麼做,我自己心裡有數。我也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
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他的態度,藍忘機微微側首,閉上了眼。
就此別過。
返回山上的路上,魏無羨才發覺,說好是他請藍忘機吃飯的,最後兩人卻在不怎麼輕鬆的氛圍中分道揚鑣。他也理所當然地,忘記付賬了。
魏無羨心道:「哎,反正藍湛那麼有錢,讓他再付一次賬也沒什麼。話說他身上應該還有錢吧,不至於買了點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大不了下回我再請他好了……哪來的下回啊。」
想一想,他跟藍忘機幾乎每一次見面都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大概是真的不適合做朋友吧。
不過,今後也沒什麼試圖做的機會了。
溫苑左手牽他,右手拿著小木劍,把草織蝴蝶頂在頭上,道:「羨哥哥,有錢哥哥還會再來嗎?」
魏無羨噴了,道:「有錢哥哥是什麼?」
溫苑認真地道:「有錢的哥哥,就是有錢哥哥。」
魏無羨道:「那我呢?」
果然,溫苑道:「你是羨哥哥。沒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