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愣愣地站在樓道的拐角處, 擋了路, 幾個推著病床走過的醫護人員不耐煩地叫他「勞駕讓一下」, 他才如夢方醒地貼著牆退到旁邊。
「……陶副, 喂, 陶副隊, 你還在不在?」
陶然晃神的時候沒聽見郎喬說什麼, 忙低頭一揉鼻子:「啊, 在, 還什麼事?」
郎喬壓低了聲音:「這段時間,先是周峻茂在國內出事, 然後又是周懷瑾被綁架、周懷信被刺殺, 現在鄭凱風和楊波離奇被炸死……這些人可都不是小老百姓,陶副你得做好心理準備,陸局聽說這事以後緊急趕過來,剛還沒坐下,就接了個電話被叫走了。」
陶然皺起眉:「什麼意思?」
郎喬嘆了口氣:「我直說了吧——周氏最近幾年在國內投資很多, 境外背景更是深厚, 咱們國內啟動針對他們公司的調查程序後, 那邊一直想方設法阻撓,現在更是以鄭凱風出事、周懷瑾和胡震宇無端被拘為由在鬧, 外媒上現在有新聞,認為這是國內針對周氏的陰謀,方才我們接到緊急通知, 要求老大對今天所有的事做出書面說明, 還要寫檢查,內部調查結束之前,相關負責人暫時……停職。」
陶然背靠在醫院慘白斑駁的牆上,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後背白灰,他停頓了一秒:「我沒聽清,小喬,你再說一遍。」
郎喬沒敢吭聲。
陶然的舌頭在嘴裡逡巡了三圈,連自己有幾顆智齒都數得清清楚楚,大約是使了吃奶的勁,方才忍住了沒說什麼。
如果說方才他還是一身狂奔出來的熱汗、一把擔驚受怕的透心涼,此時,陶然身體的溫度在秋夜風中緩緩下降,五臟六腑卻掉進了燒開的鍋里,沸騰的火氣把他周身的血燒得隆隆作響。陶然接連深吸了幾口氣,依然補不上「燃燒」中消耗殆盡的氧氣。
陶然問:「陸局怎麼說?」
「陸局也沒辦法,」郎喬說,「今天一天出了兩件這麼大的事,影響太壞了。現在說什麼的都有,有陰謀論的,還有質疑咱們辦事不規範、沒能力的,你知道先前剛出過王洪亮那件事,大家心裡都有坎,好多人覺得警察這邊不值得信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孤身闖入販毒團伙中取得關鍵證據也好,指揮若定成功營救一車遭綁架的兒童也好,通宵徹夜地搜索證據、破獲二十多年的重大懸案也好——這都是應當應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會一起驚慌失措,千夫同指,一時間,人人都彷彿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穿制服與皮囊,看見的每條骨頭縫裡都鑲著「陰謀」二字。
人人都問你要交代,如果一樁駭人聽聞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禍首,總要有人為此負責。
「沒事,」也許因為給他打電話的是個姑娘,男人在姑娘面前總會多幾分收斂,陶然最終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口舌,「沒事啊小喬,你先不用緊張,當它是個例行彙報,這報告和檢查回去我來寫,先別驚動駱隊——反正停不停的,現在對他來說也沒多大差別,不然還能讓一個傷殘人士回去加班嗎?正好省得請病假。」
郎喬:「那現在……」
「現在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查鄭凱風的不要停,繼續深挖,不管什麼阻力不阻力,鄭凱風人都死了,還能翻出什麼花來嗎?第二,從周懷瑾和胡震宇身上著手,周懷瑾是想跟我們合作的,胡震宇在周氏的燕城總部也有實權,他們手上就算沒有一些確鑿的證據,起碼比我們了解得多,必要的話讓周懷瑾發一份聲明,畢竟他才是正牌的周氏繼承人。第三……第三……」陶然停頓了一下,捏著手機的手指捏得指關節發白,手背上青筋跳了起來,他嘗試了幾次,沒能把這「第三」說出來。
怎麼說——我們中間有內鬼,必須徹查嗎?
要怎麼查?
把每個人都單獨傳喚進「小黑屋」,像審犯人一樣讓大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
外面風雨難測還不夠,還要在此基礎上內耗嗎?
他又該跟誰說?
他現在還能相信誰?
「陶副,第三什麼?」
「我還……還沒想好,」陶然有些艱難地回答她,「你先讓我想想,等我把思路理順了的。」
郎喬被他看似平靜篤定的語氣唬住了,這時,陶然叫住她,再次重複了一遍:「別打擾駱隊,其他的真沒事,放心吧。」
光聽這聲音,幾乎能從中聽出一個陶副隊慣常的和煦微笑來。
郎喬不疑有他,說了聲「好」,切斷了電話。
陶然一口氣梗在心間,上不去也下不來,隨著電話里忙音響起,他強行憋出來的最後一點平靜也跟著灰飛煙滅,恨不能縱身一躍,一腳踩出個驚天動地的坑,吼出一聲繞樑三日的「操/你祖宗」。
每個從他面前經過的人都在看清陶然的表情後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唯恐他是準備持刀傷人的醫鬧,兩個巡邏的「特保」充滿警惕地盯著他。
陶然突然舉起手機,對準對面的牆,想狠狠地砸上去。
手機快要脫手的一瞬間,陶然想起了自己工資卡里的仨瓜倆棗——這月還了貸款,剩下的錢並不夠他買一部過得去的新手機,而他還得聯繫同事,還得匯總情況、隨機應變,還得隨時預備著向上級彙報,也不敢隨意失聯。
於是他又堪堪把險些殉職的手機撈了回來。實在無從發泄,只好拆下了塑料的手機殼,當它當了替死鬼,砸了個無辜無奈的粉身碎骨。
這時,有個總像是含著笑意的女聲說:「哎喲,小陶,你這是跟誰置氣呀?」
只見走廊那邊的電梯上下來三個人,一個落後幾步幫忙拎著東西的青年,一對中年夫妻——男的個子很高,除了神色嚴肅、不苟言笑之外,簡直就是駱聞舟的中老年版,女的穿著一條長袖連衣裙,笑眯眯的,看不大出年紀——陶然見過幾次,正是駱聞舟的父母。
陶然一愣,隨即下意識地站直了:「阿姨、叔叔好。」
駱聞舟他媽穆小青順手從旁邊人拎的果籃里摸出個蘋果,塞給陶然,很順手地在他頭上摸了一把:「看把我們小陶給氣的。」
陶然哭笑不得:「駱隊在那邊。」
駱聞舟他爸駱誠十分內斂地沖他點了個頭,先是探頭看了一眼,這才背著手、邁開四方步,朝駱聞舟走過去。到了傷患面前,老頭也不吭聲,把光一擋,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駱聞舟眼眶通紅地抬起頭,和他爸對視了一眼,然後他伸手撿起不知什麼時候倒在地上的拐杖,撐著起立,訓練有素地挪到一邊,給他爸讓了坐。
駱誠不跟他客氣,褲腳輕輕一拎,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傷患的位置上,把醫院的破椅子生生坐出了睥睨凡塵的氣勢,活像屁股底下墊的是個「鐵王座」。
然後他老人家對著駱聞舟這個全新的造型做出了評價:「拎個破口袋你就能上地鐵要飯去了。」
駱聞舟木著臉不吭聲。
駱誠又說:「還哭來著?不就是停職寫檢查么,你至於嗎?」
陶然:「……」
他三令五申讓人先把這事瞞下來——雖說紙里包不住火,但至少不要在這時候打擾駱聞舟。沒想到這位親爹一來,直接動手把紙撕了!
駱聞舟偏頭看了陶然一眼,陶然連忙調轉視線,預備開溜:「呃……你們先聊,我去接個電話。」
駱聞舟:「等等!」
陶然腳步一頓,萬分尷尬地看著他。
駱聞舟合上眼,在濃重的藥味里沉默著。
他依然在耳鳴,將爆炸瞬間的巨響反覆回放,還有些幻聽,總覺得面前那扇閑人免進的門在響,隨時準備宣判一個人的命運。
陶然:「聞舟……」
「你回去找陸叔,」駱聞舟突然出聲打斷他,「讓他嚴肅處理這件事,越嚴肅越好——我停職檢查期間,刑偵隊啟動從上到下的內查,所有涉及人員都不許走,上交通訊設備,準備挨個談話。」
陶然倏地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個揪內鬼的好機會!
這時,駱誠又在旁邊開口說:「就算是美國總統,在我們國境內殺人放火,我們也有權利追究——來投資建設的,我們歡迎,最好大家一起賺錢、一起發展,至於別有所圖的,那就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燕城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有的是人願意來搭發展的便車,都什麼年代了?沒必要巴結這些不懷好意的『財神爺』——這是我說的,小陶,麻煩一併轉告你們陸局。」
陶然方才就吊著的一口氣「噗通」一下落了地,轉身就要走。
就在這時,重症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駱聞舟的拐杖不知怎麼在地上一滑,他整個人晃了一下,差點連人再拐一起側翻,乾脆把那礙事的拐杖往胳膊下一夾,單腿蹦著就要過去,陶然生怕他把腦漿震出海嘯來,連忙伸手按住他,一個健步搶到前面:「護士!」
護士摘下口罩,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單子:「剛才那病人本來應該下『通知書』,已經列印出來了,不過現在情況穩定一點了,你們看一下,不簽就不簽吧。」
陶然忙問:「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最危險的時候還沒過去,不好說,」護士說,「現在看來是往好的方向發展,畢竟年輕,等通知吧……哎,那個拄拐的,你是怎麼回事?也是在我們這住院的嗎,怎麼這麼晚還不回病房?」
陶然:「這就走,我們這就走,他不放心,裡面那個病人是……」
駱聞舟:「是我愛人。」
護士:「……」
陶然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差點咬下一塊肉來,頓時見了血,疼得他險些涕淚齊下。
駱聞舟又問:「那我能在這多待一會嗎?」
護士也不知是木然了,還是十分見多識廣,「哦」了一聲,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
陶然、穆小青和駱誠三個人六隻眼睛同時轉過來,活像六盞並排的探照燈,一齊打在駱聞舟身上。
駱聞舟這些閑雜人等的目光熟視無睹,並沒有解釋自己用了個「將來時態」,踉踉蹌蹌地自行挪到牆角的垃圾桶旁邊,彎下腰吐了。
一系列的搶救措施科學而迅捷,並不以病人微弱的意志為轉移。
有那麼幾秒,費渡在強刺激下短暫地恢復了意識,從無邊夢魘中被生生拽了出來,隱約聽見耳畔醫療器械的噪音,潮水似的來而復去,那些有節奏的聲音不知怎麼在他耳朵里扭曲變形,變成了一段熟悉的樂曲。
陰鬱的別墅、女人的目光、枯死的花、畫地為牢的電擊室……他一生中經歷過的種種濃墨重彩,都化成剪影,充斥到千百次循環的歌聲里。
「你不能順從!不能屈服!」女人帶著瘋狂的歇斯底里聲音突然刺破了他混沌的耳膜,「我給你念過什麼?『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費渡!費渡!」
「費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