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聞舟愣了半天:「真……真的假的?」
費渡偏頭睨了他一眼, 他眼角天然地帶著一點弧度, 被冷風一掃, 又泛起細微的紅。
駱聞舟醒了, 碰到他的目光, 卻又有點找不著北, 被人下了蠱似的, 他順著費渡的動作邁開腿下車, 用了趟地雷般的小心翼翼從費渡的左肩摸到右肩, 好像隔著厚實的外衣碰到了骨肉,摸都不敢使勁摸, 只是虛虛地搭了條胳膊在費渡肩上, 半摟住他,心裡慢半拍地想:「這是鬧什麼?」
隨後有小寒風一吹,駱聞舟激靈一下清醒了,回過味來,心想:「讓他背我, 這不是扯淡么?」
駱聞舟乾笑一聲, 正要訕訕地往回縮手, 卻被費渡一把扣住手腕,直接從車裡扛了出來。
駱聞舟被他嚇得魂飛魄散, 亂七八糟地勾住費渡的肩——尤其這小青年明顯低估了他的重量,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哆嗦,腳下還踉蹌了一下。
駱聞舟的舌頭和牙系在了一起:「等、等等等, 先放、放放我下來, 我我那個什麼,我低空恐高。」
費渡站穩了,笑了一聲:「鎖上車,鑰匙在我兜里。」
駱聞舟手忙腳亂地一陣亂掏:「寶貝兒,咱有話好好說,那個英雄你……你那個把我放下……哎,別介!怎麼也沒個『扶穩坐好』的提示就走啊!慢點慢點!」
車位距離樓門總共沒幾步,駱聞舟家又住一樓,就這麼一點路,費渡再虛也不至於背不動他,但駱聞舟十分擅長自我恐嚇,一路心驚膽戰,總覺得自己是雙腳懸空、趴在一個古董瓷瓶上,這瓷瓶平時放在玻璃罩子里他都嫌不經心,此時被他自己壓得搖搖晃晃,晃得他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喘氣聲大了,蹭掉這寶貝瓷瓶一塊釉。
他能感覺到費渡有些急促的呼吸,在領口處呼出一點微末的溫度,長發隱沒在圍巾里,只掉出了一綹,柔軟的垂在領口,而費渡後背堅硬的骨頭抵在他胸口上,刺得他有點心疼。
駱聞舟心一疼,就忍不住犯/賤,他湊過去,用鼻尖輕輕地蹭了一下費渡的頭髮,深深地在他領口吸了口氣,然後在費渡耳邊低聲說:「我想起一句話。」
費渡:「嗯?」
「古道,」駱聞舟騰出一隻手指了指樓梯口,又放在耳邊感受了一下來自西伯利亞的小寒風,「西風……」
然後他在費渡肩頭戳了一下:「瘦馬……哎哎,別別別,我錯了我錯了,哥這老腰禁不起摔,你悠著點。」
「雖然是真皮的,但是太瘦了,硌得我肋骨疼。」過了一會,駱聞舟又得便宜賣乖地抱怨,「我不在家,又沒好好吃飯吧,以後每天跟我鍛煉去。」
費渡有點喘,被他氣笑了:「是啊,沒鋪十二層床墊,委屈公主殿下了——早晨六點起來晨練怎麼樣?」
駱聞舟被戳中了死穴,伸手勒住費渡的脖子:「小崽子。」
這樣一勒,他又碰到了費渡的下巴,忍不住在那有些尖削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我說,上回去陶然那吃飯,讓你拿個小破咖啡機上樓你都不幹,怎麼今天這麼好——是不是這幾天幹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嗯?」
費渡想了想:「有一件。」
駱聞舟一頓。
費渡略歇了一下,才抬腳邁上台階:「未經允許,擅自特別喜歡你,不好意思了。」
駱聞舟:「……」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了旁邊的樓梯扶手,強行停住了費渡的腳步,然後一言不發地掙脫下來,一把揪住費渡的圍巾。
最後兩步樓梯,費渡是被他強行拉扯上去的。
駱聞舟胡亂摸出鑰匙,看都不看就依憑著本能打開了門鎖,回手把費渡塞進玄關,狠狠地按在門上。
駱一鍋聽見門響,照常出來探頭探腦,不幸被駱聞舟那個睜眼瞎一腳踩中了尾巴,貓爺扯著嗓子慘叫一聲,蹦起來足有兩尺多高,一頭撞在旁邊的衣架上。
頗有藝術感的瘦高衣架重心不穩,禁不住十五斤肥貓的暴擊,應聲一頭栽倒,正好從兩個人中間削了下來,楚河漢界似的棒打了鴛鴦,接著,那彎曲的長鉤又刮到了玄關的小壁燈,在駱一鍋的尖叫聲中,連燈泡再燈罩一起落地,來了個「碎碎平安」。
費渡:「……」
駱聞舟:「……」
兩人面面相覷片刻,駱聞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今天一定要燉了那隻長了毛的王八蛋。」
駱一鍋聞聽此言,越發怒不可遏,從鞋柜上發動了攻擊,給駱聞舟上了一套奪命連環爪,冷酷地把他的外衣袖子抓開線了。然後它憤怒地躍過滿地碎片,一個三級連跳,蹦到了貓爬架頂端,居高臨下地生悶氣去了。
駱聞舟:「駱一鍋,我跟你拼了!」
費渡大笑起來。
駱聞舟瞪了他一會,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被衣架砸了個正著的腳趾,心裡一點脾氣也聚集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反面教材里的敗家皇帝,聽那禍國殃民的妖孽百年不遇地笑上一聲,亡國毀身都不在話下,何況在貓爪下斷個袖?
「看完貓拆房子,可算把你哄高興了?」駱聞舟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一路都不聲不響,還說什麼都答應,鬧得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以為你又在憋什麼大招。」
費渡一愣,笑意微收。
「我還在想,你小子要是再說什麼『不合適,散了吧』之類的屁話,我就弄死你,讓你明年都下不了床,」駱聞舟伸手插/進費渡的頭髮,重重地禍害了一把,「因為什麼?是……那天在生態園的事?」
費渡頓了頓:「我以為你會覺得……」
「覺得你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嗎?」駱聞舟嘆了口氣,隔著一地破爛,他傾身拉過費渡的衣領,嘴唇蜻蜓點水地掠過他的鼻尖,「那天你確實是有點嚇人,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費渡:「什麼?」
「幸虧有我看著你……嘖,做為一個用美色拯救世界的男人,諾貝爾真該給我頒個和平獎。」
費渡:「……」
「逗你玩呢,」駱聞舟放開他,彎腰扶起委頓在地的衣架,「沒有我,你也長到這麼大了,我知道你心裡有數,是不是?」
費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是想要用目光刻錄下他的輪廓,收進心裡最深、最黑的地方,誰也不給看。
「看什麼看,」駱聞舟以其堅不可摧的臉皮,居然也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他還以為「不好意思」這詞已經被自己從詞庫里卸載了,「還不幫忙收拾,就知道戳在旁邊看,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晚上,他們倆進家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一地狼藉的玄關。
駱聞舟把玻璃燈罩和燈泡的碎片收拾到一起,費渡開始折騰陣亡壁燈留在牆上的殘屍。
他把連在上面的半個燈泡也換下來,又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根鐵絲,尖口鉗隨便窩了幾下,就窩出了一個小支架,剛好可以卡在燈泡上,隨後他又跑到地下室,不知從哪刨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自行車筐。
等駱聞舟把菜收拾停當,又用小火燉上紅燒肉之後,就發現費渡已經將那舊車筐修修剪剪幾處,架在了燈泡上的鐵支架上,車筐立刻成了一套非常適合擺拍的燈罩,跟旁邊「肇事」的瘦衣架相得益彰,彷彿它們本來就是一套的。
砂鍋里的水燒開了,味道飄了出來,駱一鍋看在肉的份上,給鏟屎工施捨了它廉價的原諒,重新跳下來在駱聞舟腳下亂轉。
駱聞舟靠在牆上,心裡算計著火候,看著費渡背對著他,正收拾他用過的工具和剪下來的鐵絲。
一時間,那些喪心病狂的嫌疑犯、聲嘶力竭的受害人、錯綜複雜的舊案、身份難辨的內奸……忽然就都安安靜靜地自行離開了他的世界。
他心裡寧靜如微火熬煮的老湯,悠悠地冒著熱氣,好半晌才冒個泡,冒出來的泡有一個算一個,起承轉合毫不倉促,漲到滿溢方才炸開,隨後香氣撲面而出。
那是家的香氣,聞起來讓人有種無欲無求的滿足感,好像這輩子都可以這樣塵埃落定下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往後一仰頭,微微閉上了眼。
這一次,他感覺時機終於成熟了,那句曾經倉促出口的話水到渠成地流到他嘴邊,他開口叫了費渡一聲:「哎,費事兒。」
「……」費渡說,「老大爺,幹什麼?」
駱聞舟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地板,彎腰抱起了體態厚重的駱一鍋,捏著貓爪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給大爺個名分?」
費渡一頓,隨後他也沒吭聲,低頭在方才剪下來的鐵絲里翻翻找找,剪了一截長度合適的,十分靈巧地用尖嘴鉗擰成了一枚三個圈疊在一起的螺旋形戒指,吹掉上面的碎屑,湊在嘴邊親吻了一下,然後轉身跪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一起炸了毛,同時往後一靠,駱一鍋撞到了駱聞舟的肩膀,駱聞舟撞到了牆。
費渡:「尺寸肯定是正好的,你願意戴上嗎?」
當天,駱聞舟就身體力行地向他證明了「老大爺」這個外號的無理取鬧之處,果然讓費總「明年才能下床」了。
駱一鍋又一次被鎖在了主卧門外,不過貓陛下得到了一碗沒放調料的紅燒肉,於是大度地在領地里割了一塊主卧給兩個人類,暫時不予追究。
一年,又是新的一年。
肖海洋在盧國盛的怒吼聲中離開了審訊室,那歇斯底里的叫罵彷彿含著某種魔力,發光發熱、防風防寒,還讓他身輕如燕。他在冷風呼嘯中奔上了大街,穿過在廣場上、商業街上守夜的年輕人群,跳上了一輛駛往城外的公交車,坐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到達終點站,他又不知疲憊地用雙腿走了大半個鐘頭,抵達了一處偏僻的小墓園。
墓園自然是已經關門了,肖海洋拿出了自己堪比狗熊的「靈敏身手」,跳牆鑽進了墓地裡面,找到了一座簡陋的石碑。
不遠處的路燈斜斜地打下來,肖海洋看清了墓碑上黑白的顧釗,他依然是當年年富力強的模樣,只是表情有點走形,因為他有一點輕微地畏懼鏡頭,一照相就緊張,相片總是不如本人好看。
肖海洋心裡突然一陣委屈,好像很小的時候在外面挨了欺負,一路強撐著面子走回來,直到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才終於破功,忍下去的委屈變本加厲地反噬,總是讓他忍不住撲到那人懷裡嚎啕大哭一場。
他的眼鏡上一片模糊,熱氣從口鼻和眼眶中一起往外蒸,白汽冒成一團,好似一台人形的蒸汽爐。蒸汽爐緩緩地走了幾步,彎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想要像很久以前那樣痛痛快快地宣洩一番。
突然,一股淺淡的香味鑽進他有點遲鈍的鼻子。
肖海洋一愣,隨即,他意識到那味道是從墓碑上傳來的,像是某種免洗清潔劑的味道,肖海洋連忙把糊成一團的眼睛草草擦了擦,打開手電筒,發現那墓碑被人很仔細地擦拭過,連邊邊角角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墓碑下面有一束新鮮的花。
肖海洋緩緩地皺起眉,自言自語說:「顧叔叔,方才誰來過這裡?」
當年顧釗的屍體是他母親一個人拖著病重的身體收的,因為死因並不光彩,那倔強的老太太誰也沒告訴,冷漠地拒絕了顧釗那些私下裡想要幫她一把的同事,悄無聲息地拿出自己的積蓄買了塊偏遠又便宜的小墓地,把他安置在這裡。
肖海洋當時仗著自己是小孩,一路死皮賴臉地跟著老太太,老太太見他怎麼趕都趕不走,也就隨他跟了。肖海洋清楚地記得,顧釗沒有葬禮,也沒有通知過親朋好友,下葬的那天,只有他媽和自己在場。
那麼擦洗墓碑和擺放鮮花的是誰?
今天不是顧釗的忌日,本地也沒有陽曆年掃墓的習俗。
這個神秘訪客是因為剛剛得知顧釗案要重審的消息嗎?
可那還沒有對公眾宣布……即使是內部,也只有負責盧國盛一案的相關工作人員聽見個影子。
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