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淑芬, 女, 五十三歲, 漢族——你和尹平是什麼關係?」
「他……他是我老頭。」
「哦, 你和尹平是夫妻關係, 那你認識尹平的大哥尹超嗎?」
女人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尹超可能已經死了, 而兇手可能就是你丈夫尹平嗎?」
女人惶恐地抬起頭望著問話的刑警, 被鬆弛的眼皮壓得只剩下一條縫隙的雙目顯得渾濁而迷茫, 卻沒有震驚。
警察盯著她, 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略微提高了聲音:「侯淑芬, 這問你話呢。」
女人雙手扭在一起, 有意無意地摳著手上的凍瘡,囁嚅著說:「他什麼都沒跟我說過。」
「我沒問你他說沒說過,」問話的刑警什麼人都見過,聽出了她這句話里避重就輕的意思,「我就問你, 知道不知道你丈夫可能殺了人, 你想好了再說, 這是公安局。」
女人戰戰兢兢地避開警察的目光,垂目盯著自己蹭了一塊污漬的布鞋, 坐不住似的左右搖晃片刻:「……有一陣子,他特別愛做惡夢,半夜被魘住, 老是大呼小叫, 還喊胡話……」
「喊什麼?」
「喊『你別纏著我』,『尹超你陰魂不散』之類的話。我們家原來住平房,有個自己圈的小院,院門口也有兩棵大槐樹,都快成材了,他就跟有病似的,非得要砍,砍下來不算,還找人掘了根,木頭仨瓜倆棗就賣了,誰勸也不行……他說那兩棵樹不吉利,會克他,那時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
警察十分不信地問:「你只是覺得不對勁?」
女人把下巴點在胸口,只露出一個發旋,她頭髮稀疏、頭皮慘白,頭髮絲上還沾著一塊醜陋的頭皮屑,沉默半晌,她含含糊糊地又重複了一遍:「他什麼都沒和我說過。」
醫院樓道的長椅里,駱聞舟看完這一段針對尹平老婆的問話記錄,面無表情地合上了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他什麼都沒和我說過,所以我不是共犯,我也沒有責任,我只是閉著眼、堵著耳,什麼都不想,踏踏實實地過我的日子,同床共枕的人是個殺人犯?愛是什麼是什麼吧,只要他沒被抓住,只要他還能上班掙工資,日子還能照常過下去,這都無所謂。」
多麼樸素而又愚蠢。
郎喬站在他旁邊,這時彎下腰,低聲說:「尹平當時飛車前往的區域內正好有幾棵大槐樹,我們已經挨個查了,在其中一棵樹底下找到了一具男屍,現場法醫粗略看了看,認為死者是男性,大致是四十來歲,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生前後腦勺曾經被鈍器多次打擊。具體情況還要等法醫的詳細資料,但就目前的信息來看,我們都覺得,樹底下埋得死人多半就是尹超。」
那具深埋樹根下的骸骨,終於隨著舊案浮出水面而重見天日。
郎喬看了看病房低矮的小門,忽然壓低聲音對駱聞舟說:「老大,陸局……還有其他幾個副局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年底好多要審批的材料全壓著,只剩個曾主任,現在也不知道怎麼辦,我……」
駱聞舟輕輕地打斷她:「我讓你查市局內的監控系統,你查了嗎?」
「正要跟你說,」郎喬小聲說,「我借著掃除,碰碎了203的鏡頭,報修的時候主任身邊來了兩個不認識的人,主任讓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也不好強行留下,磨蹭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見維修工人跟那兩個不認識的人說了幾句話,整個氣氛就不對了……現在整個市局都在大檢修……」
看來不但是有問題,而且是問題很大。
駱聞舟抬頭看了她一眼。
郎喬手心上都是汗,在自己衣角上輕輕抹了一把:「老大,陸局他們到底什麼情況,這事不會是因為我太莽撞了吧?」
「跟你沒關係,」駱聞舟搖搖頭,「給我說說你的判斷。」
「檢修記錄都有,除了前年那次是突發情況,剩下基本都是廠家過來日常維護……購買設備都是按程序來的,程序我不好無緣無故查,是趁著行政主任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去翻的,當年招標的手續沒有問題,相關會議紀要文件也齊全,廠家是正經廠家,不是只有市局在用。」郎喬飛快地說,「大面上沒有問題,問題就只能出在前年那次突發性的維修里——我也查了,當時維修工人的證件登記在冊,工號和姓名都有,可我去廠家問的時候,他們說這個人前不久辭職了。」
郎喬的喉嚨有些發緊:「辭職日期正好是咱們逮住盧國盛的那天。我去他登記的地址附近找過,那房子都租給別人兩年了,地址是假的。」
那天郎喬在203跟學生們問話的時候,內容泄露,魏展鴻立刻接到消息,隨後魏展鴻被控制住,內鬼在市局裡的眼線相當於已經暴露。
「別找了,估計你找不著。」駱聞舟說,「報修程序有沒有問題?有沒有不該過問的人問了?」
「不太可能,」郎喬說,「當時報修,是因為正咋用203審搶劫團伙老大的時候,監控室里的同事發現攝像頭突然不好用了,很多人一起報的。」
駱聞舟揉了揉眉心。
「老大,咱們之前一直很平靜,但是自從張局吃了王洪亮的掛落,被調走以後,咱們就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鄭凱風被炸死那天,他提前知道消息逃跑,還有這回……」郎喬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是在對口型,「……他們都說是陸局。」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回答,郎喬把雙手撐在膝蓋上,深吸了口氣,帶著顫音說:「不可能是陸局。」
駱聞舟:「小喬……」
「不可能是陸局,真的,你相信我——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夥吸毒的癮君子在學校旁邊的小公園裡聚會,嗑高了發瘋,一幫瘋子提著砍刀衝進學校,還砍傷了保安,學校緊急鎖了教學樓,可是我們班正好在外面上體育課……老師帶著我們往室內跑,好多人都嚇哭了,那些瘋子大喊大叫,就像動畫片里演的怪獸,警察們很快就來了,我記得很清楚,但是帶隊的就是陸局。他額角有一道傷疤,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很快就把壞人都抓走了,我偷偷跑出來跟著他們,想給他一瓶果汁。可是他好像誤會了,接過去替我把蓋子擰松,又還給我,還小聲說『你現在趕緊跑回去,我不告訴老師』……因為這件事,我們班三十六個人,後來有四個進了公安系統,還有六個做的相關行業,三分之一的人都像我一樣,在追著他的腳步……不可能是他。」
「他們會冤枉他嗎?」郎喬眼睛睜得大大的,睫毛輕輕一動,眼淚先下來了,「顧警官也是被冤枉的,萬一……」
駱聞舟靜靜地把「人是會變的」這句話咽了下去,起身將筆記本電腦拍進郎喬懷裡:「沒有萬一,要你是幹什麼吃的?你還是那個連瓶飲料也擰不開的小學生嗎?」
郎喬下意識地接住電腦,愕然地看向他。
「你在市局裡,有穿制服的資格,可以申請配槍,可以隨身攜帶手銬和警棍,所以你想要知道什麼,就自己去查,覺得誰是冤枉的,就去抓一個不冤枉的出來——我看你在男廁所削魏展鴻的時候挺利索的,怎麼現在又越長越回去了?」
郎喬愣住。
駱聞舟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幹活去,今年不放假。」
郎喬早忘了拉扯皮膚會長皺紋這件事,用袖子重重地一抹眼睛:「是!」
就在這時,腳步聲從樓道那一頭傳來,是費渡獨特的、永遠踩在某個韻律點上的腳步聲,彷彿天塌地陷都不能讓他邁開那雙擺設似的腿跑幾步。
可惜,這次他帶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
費渡先是往陶然的病房裡看了一眼,木乃伊似的陶然還睡著,聞訊過來的常寧正在守在病床邊,大約是有點疲倦了,她一手撐著額頭,正在椅子上打盹。費渡把一件大衣蓋在她身上,又在她手邊放了一杯熱茶,悄悄地關上病房門退出來:「尹平的手術結果不樂觀。」
駱聞舟:「什麼意思?」
「尹平謀殺親哥,這些年自己也未見得好過,長期失眠,還有酗酒的習慣,他收入有限,喝的都是不知道什麼東西兌水的便宜貨,心臟、肝、腎都有不同程度的慢性病,血栓風險也很高,就算沒有這回的車禍,也說不定哪天就犯病一命嗚呼了,」費渡飛快地說,「大夫說手術雖然做完了,人什麼時候能醒還不知道,醒過來一定會有後遺症,樂觀一點也許是半身不遂、話說不清楚,還有可能幹脆就沒法恢復正常的認知水平了。」
郎喬:「什麼?」
駱聞舟重重地嘆了口氣:「就是傻了。」
「他憑什麼能傻!」郎喬一聽就炸了,隨即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又連忙壓下嗓音,「他要是傻了,我就再在他腦袋上補一下,讓他乾脆到那邊謝罪去算了!」
市局裡人心惶惶、群龍無首,陶然在醫院躺著,同事們不知誰能信任……唯一的證人人事不知。
簡直是四面楚歌。
駱聞舟在壓抑的樓道里踱了幾步,十分想苦笑——自古裝逼遭雷劈,他才剛給郎喬灌了半盆雞湯,一轉眼,說翻就翻。
這時,肖海洋打來了電話。
駱聞舟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頓了一下,才劃開接聽:「小眼鏡,你要是再沒有好消息,我就開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