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底, 駱誠反而忙了起來, 穆小青出差講課去了, 剩下他一個人, 自己吃飯頗沒意思, 他於是乾脆整天在單位食堂混飯吃。
司機把他送回家時, 已經快九點了。
然後他在門口撿了個兒子。
駱聞舟不知在門口等了多久, 也不嫌冷, 傻小子睡涼炕, 他全憑火力壯。身上一件羽絨大衣不知怎麼讓他穿得窩窩囊囊,好像是懷裡塞著個大靠枕, 正坐在樓梯上低頭玩手機, 頭髮有一陣子沒修剪過,略顯凌亂,腳底下還戳著個逃荒式的大背包。
駱誠背著手端詳了他一下,感覺這個形象實在不堪入目,於是上前輕輕踹了踹他:「哎, 你上別的地方要去吧, 我這今天也沒飯。」
駱聞舟一抬頭, 沖他發出「喵」的一聲,喵得駱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駱聞舟懷裡窩的「靠枕」是個活物。
駱誠問:「你在這等多長時間了,怎麼也不知道打電話叫個人?」
「還行, 」駱聞舟不大在意地說, 「凍一會有助於感悟人生。」
駱誠無意中瞟了一眼他手裡方才擺弄的手機,發現此人「感悟人生」的材料,居然是他自己各個角度的照片,頓覺消化不良,感覺駱聞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
五分鐘以後,駱誠把撿來的兒子和親生的貓一起放進屋,並且親自挽起袖子,戴上老花鏡,對著說明書給駱一鍋裝貓爬架。
「罐頭和零食我都沒拿過來,給它吃點貓糧就行了,您也別給它買那些亂七八糟的,這胖子該減肥了,把我羽絨服拉鎖都墜壞了。」
駱一鍋到了陌生地方有點認生,趴在駱聞舟一隻穿過的拖鞋上,團成了一隻十五斤六兩的大毛球,警惕地左看右看。
駱誠從老花鏡的鏡片上面射出目光:「貓放我這,不怕領不回去了?」
駱聞舟:「您快別吹牛了,我媽要是同意,您早把家裡變成動物園了,還用蹭我的貓擼?」
駱誠:「……」
駱聞舟不客氣地從冰箱里扒拉出一碗剩的炒米飯,隨手倒進鍋里扒拉兩下,端出來吞了,他說:「寵物店寄養年底漲價,還得跟別的貓打架搶地盤,關鍵這慫貨又打不過人家,我覺得錢包和貓都很容易受到傷害。」
駱誠:「那我給你養到開春,再長你媽就不幹了。」
駱聞舟頓了頓,總覺得囫圇吞下去的剩飯噎在胸口,無論如何也順不下去,只好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涼水,灌得自己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說:「不用,春節我們過來給您拜年,順便接走。」
駱誠聽了,沒問他為什麼要寄養貓,也沒問費渡為什麼沒和他一起來,理所當然的,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說:「除了養貓,你還有什麼事求我?」
駱聞舟坐了片刻,終究是咬緊了牙關,一聲沒吭,然後他站起來把碗洗了。
駱誠也不催他,原本只是一堆零件的貓爬架很快像模像樣地成了形,駱一鍋按捺不住好奇,終於小心翼翼地拋棄了拖鞋,墊著腳溜達過來,在架子底下打著轉到處聞味。
「爸,」駱聞舟忽然說,「我有時候是不是挺給您招流言蜚語的?」
駱誠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吃錯藥啦,跑我這懺悔來了?」
駱聞舟有些沉悶地在他旁邊坐下:「您從來也沒說過我什麼。」
駱誠:「我說你就聽么?」
駱聞舟想了想:「……哦,不聽,反正費渡是我的。」
駱誠被他噎了一會,就在駱聞舟以為老頭要發脾氣的時候,駱誠卻笑了:「你又不是吃奶長這麼大的,都這把年紀了,願意跟誰過這點屁事要是還用我批准,你活著還有什麼勁?別人願意說什麼,反正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也可能他們要求特別高——不過我覺得你……」
駱誠一頓,駱聞舟無端緊張了起來。
花鏡把老頭的眼睛放得格外大,破壞了平時的嚴肅感,駱誠用不太嚴肅的目光看了看他,一撇嘴:「就算還行吧,勉強長得像個人樣。」
駱聞舟從青春期開始,就不斷地往長輩、往大眾不贊同的路上走,走得孤注一擲,因此儘管嘴硬,也仍會自我懷疑,懷疑自己攬了事,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天資和能力,懷疑自己離開長輩的庇佑,也許會一事無成。
十幾年、幾十年,無數前輩倒下的地方,如今要他來收這個尾,他能圓滿地收住么?
駱聞舟回家收拾貓把它送過來的時候,覺得兩隻腳陷在泥里,冰冷的泥水黏糊糊地裹著他的腳,走一步都步履維艱。可是這一句幾乎不能算什麼好話的評價此時落在他耳朵里,卻好像一團快速烘乾機,頃刻驅散了那種狼狽的戰慄。
駱聞舟愣了半晌,突然蹭了蹭鼻子,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駱誠:「等等,你真沒有……」
「沒有,」駱聞舟換上鞋,彎腰系攜帶,「當年我報警校的時候您不就說過么,自己選的路自己爬,以後有什麼事您也不會管,現在怎麼?老了,心軟了?」
駱誠罵他:「兔崽子,滾!」
駱聞舟站起來跳了兩下,舉起那個讓他爸看了頗為不適的手機,湊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我又不是吃奶長這麼大的。」
說完,他扣上大衣的帽子,帶著風走了出去。
當年,老楊嫌他不能扛事,到死也沒和他透露過一星半點,甚至死後仍然留下遺書,逼迫師娘緘口不言。
如果他能早幾年「懂事」,早幾年接過長輩們肩上的擔子,師娘是不是也不用走到這一步?
可是事已至此,追溯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至少他還有費渡,還有兄弟們,還有上一代人沒能解決的沉冤。既然連老頭都說他「像個人樣」,他好歹得做一點有人樣的事。
「是我。」駱聞舟撥通電話,打給了陸嘉,「你們費總把你交給我了,你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陸嘉帶著周懷瑾來到了一處花園小區。
「就是這,」周懷瑾看了看手裡的地址,「楊波他們母子當年住的就是這裡!」
陸嘉把車停好,探頭看了看,小區保安立刻警惕地張望過來,及至看見陸嘉開來的車,神色又和緩下來。
陸嘉笑了笑,走進門口一家便利店,隨便買了點雞零狗碎,跟收銀的聊了起來:「那是什麼小區?看著還挺不錯,私密性也好。」
收銀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銀河城』,銀河城私密性當然好了——您要買房還是怎樣?要是買房,我勸您別買那。」
陸嘉:「那為什麼?」
「產權不是住宅,您看,他們這二十四小時保安,院門樓門樓道三道門禁,進進出出的都是好車,你要是開個普通一點的車,保安得攔下盤問半天,明白吧?」收銀員用十分曖昧的目光沖陸嘉一擠眼睛,「這地方又叫『二奶樓』,風氣不好,不過您要是不想自己住,租出去也還可以。」
陸嘉:「這麼說租金挺高?」
「物業費也高,十年前就五塊一平了,租金當然更高,」收銀員找了零錢,嗤笑一聲,「手裡沒錢的人也不會搞這些幺蛾子。」
陸嘉和周懷瑾對視一眼,楊波的母親搬到燕城之後,就沒有固定工作,過著幾乎是「大隱隱於市」的生活,她靠什麼能租得起這裡的房子?
「據說她在這裡開了一家私房菜館,」周懷瑾說,「自己家裡做,每次只擺一張桌子的那種,要提前預約的那種,一個月也開不了兩次張,我弟弟和楊波關係最緊張的時候,曾經想來調查,結果根本約不上,人家不接待他,鄭凱風似乎是常客,不過,嘶……」
周懷瑾低頭看著翻了翻手機里女人的照片,那女人長相雖說不上丑,但也和「美麗」不搭邊,年輕時候是個路人,後來則是個普通到容易讓人忽略性別的中年婦女模樣,連周懷瑾看了,都覺得著實不是鄭凱風的口味。
「她是病死的,死亡時間很微妙,」陸嘉示意周懷瑾上車,「正好是董乾開始和假快遞員接觸、預謀要殺周峻茂前後……如果楊波不是鄭凱風的私生子,那我倒是覺得有一種可能性。」
周懷瑾:「什麼?」
「聯絡人,」陸嘉啟動了車子,「鄭凱風和魏展鴻不一樣,他的根基不在國內,如果像費總猜測的那樣,他最早是通過蘇慧和國內這伙專職謀財害命的人搭上線,那之後維繫關係、委託業務,都需要一個靠得住的聯絡人——蘇慧早年糟蹋自己,十幾年前身體就不行了,死得也早,所以這個聯絡人有沒有可能是楊波的母親?」
周懷瑾:「你是說,鄭凱風和周峻茂把她的兒子養在身邊,是一個為了防著她不老實的人質!」
「如果真是那樣,她為鄭凱風服務了十幾年,很可能留了一手,所以即使她死了,周和鄭也不敢慢待楊波,甚至默認了『私生子』謠言,」陸嘉說,「這個女人大概很靠得住,所以她死後,假快遞員才能趁虛而入,在鄭凱風身上做手腳……但問題是,為什麼用她?她到底有什麼特殊的地……」
陸嘉話說了一半,突然不吭聲了。
周懷瑾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陸嘉一眼。
「周先生,」陸嘉低聲說,「先前給你準備的防彈衣穿好了嗎?」
周懷瑾激靈一下,慌裡慌張地四下張望:「怎、怎麼了?怎麼了?這可是國內,他們難道還敢……」
「別到處張望了,就是後面跟著的那輛黑色轎車,他們什麼都敢。」陸嘉截口打斷他,把自己所處的位置發給了同伴和駱聞舟,同時猛地一打方向盤,毫無徵兆地拐出路口,「不甩開他,我不敢送你回酒店——周先生,系好安全帶,你不暈車吧?」
周懷瑾還沒來得及答話,後面跟著的黑色轎車從被跟蹤人的反應中判斷出自己被發現了,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兇猛的加起了速,窮追不捨。
臨近春節的夜裡,燕城大街空曠得好像澳大利亞小鄉村,陸嘉毫不吝惜地把座下的豪車當成了F1,車輪拐彎時發出巨大的摩擦聲,周懷瑾一把抓住扶手,懷疑車要翻!
就在這時,迎面駛來一輛白色的SUV,突然打開遠光燈,強光乍起,晃得人睜不開眼,同時那白車速度丁點也不減,直衝著他們撞了過來。
陸嘉目不斜視地把油門踩到底,打算跟對方同歸於盡似的呼嘯而去,周懷瑾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只聽耳畔一聲巨響,隨即是後視鏡刮在牆上時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周懷瑾這才發現,陸嘉方才在千鈞一髮間拐進了一條極其逼仄的小衚衕,衚衕口的自行車直接被他撞上了天,他在高速下強行拐彎,把車硬塞進了不夠寬的小路里!
方才對面的白車反應不及,司機急剎車,大燈來不及收,追著陸嘉他們的那輛黑車花了眼,兩輛車迎頭撞在了一起,爆起來的火花點燃了夜色!
周懷瑾驀地回過頭去看陸嘉,硬是從那一團胖子的軀體里看出了個電影里特工式的型男:「你……你……」
陸嘉一聳肩,點了根煙叼在嘴裡:「幸虧修車的錢有費總報銷——周先生,這才剛開始,你還吃得消嗎?」
周懷瑾喘了幾口粗氣,一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在這麼個兇險時刻,他居然說:「這麼說我是個很關鍵的人物了?看來我查到的那些……蘇慧、鄭凱風之類狗皮倒灶的事都是重要線索!」
陸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只見那文質彬彬的周氏繼承人竟然笑了:「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