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過你們不難,可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市政廳總長辦公室是一個半圓形的大廳,鋪著絲絲合縫的圓弧狀厚毯子。落地燈被調到了半明半暗的光度,將廳里一半的空間染成了淡橘黃,好像夕陽被摻了水,稀稀地淋在空氣里。
映照出阿利巴形象的光幕,正在明暗交界的光線中,瑩瑩地發著白光。
在他狹長的眼皮底下,阿利巴陰沉的目光在總長辦公室里巡弋了一圈。當他瞄到辦公桌後頭露出的兩隻腳時,眼部下方的肌肉微微一抽,隨即掩飾心中情緒似的,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叩起了桌子。
他對那雙腳上穿的皮鞋還很有印象——
阿利巴感覺到一陣顫慄從小腹升起來,一個尚還渾噩不清的念頭從心裡一閃而過——他咳了一聲,冷笑著說:「你們從格鬥賽出逃,讓我丟了大臉,如今要求我撤走軍警?憑什麼?哼,你們的所在地我也清楚了,我完全可以直接發兵包圍!」
聽了對方的問話,薛衾、白小可幾人互相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的臉色都有點兒發白。
在這兒與阿利巴對話,真是太叫人意外了。剛從蟲洞出來的時候,她們險些以為宮道一出賣了她們——但在僵了半秒以後,徐薇頭一個意識到,原來那是一面全身鏡大小的光幕。光幕上,一身軍裝的阿利巴呈現出一比一的真人大小,猛一打眼,還真以為他正站在屋裡呢。
「我不是說過有一個也許能救下所有人的辦法嗎?」當時宮道一清冽和緩的聲音,稍稍放鬆了幾人緊繃的表情。「所以在去找你們之前,我就接通了警備長先生的通訊器。」
談判,就是宮道一的主意。
幾人當中,顯然只有他是打好了腹稿的——女人們將目光投向了他,只有薛衾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語氣冷硬地低聲說道:「……你有什麼話,就快點兒跟他說!」
宮道一不以為忤地點點頭,轉頭面向光幕的時候,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讓他忍不住想笑的事情,散碎的星光從眸子里一閃而過——只是沒有一個人瞧見。
他指著不遠處行政總長的辦公檯,語氣溫和:「警備長先生應該也發現了吧?這位總長先生,已經去世了。」
「那又怎樣?」阿利巴忍住了心裡的癢意,「你們死得只有更快!」
「是嗎?」宮道一微微笑了笑,「我個人認為,行政總長先生在這次的動亂中死去了,是一件很方便的事呢。」
阿利巴的眼皮一跳,沒有吭聲。
在女變異人逃脫的消息掩不住了以後,他自己也幾乎被行政派的官員送上法庭。阿利巴走了許多路子,才勉強得了個暫留觀察的處分——這一次他帶隊出來圍剿,不得不說是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的。
可是不管自己多麼努力地彌補,也不如對手死掉的乾淨……
「咱們來做個交易吧。」宮道一將手插進褲兜,修長筆直的身體在暗影里看起來好像一棵秀竹。「閣下開一條道,讓我們這一方的人都到這裡集合。在看到她們好好的以後,由警備長先生指示出一些地點來,我們再派小隊去摧毀……怎麼樣?」
「那不成替他打工了嗎?」身後,白小可失聲脫口而出。
阿利巴心裡突突一跳——他手上有軍隊,但是制衡的因素太多。如果所有的政敵都死了……那麼伊甸園從此就是他的私人產業了。
想到這兒,他已經能感覺到胸膛里有股熱潮,燙得他微微張開了嘴——不過阿利巴沒說什麼,只是用陰沉的目光掃了一眼眾人。
「對我們來說,無論殺掉誰、毀掉哪兒,都沒有什麼區別。」宮道一沒有轉身,但他平緩的聲音似乎正在解答幾個女人心裡的疑惑:「如果說換個目標,就能換回一條命的話,我認為這個買賣還是值得的。」
「畢竟對於警備長先生來說,與我們拼個魚死網破,叫他人漁翁得利,好像不大上算。除了攻擊地點以外,派出去暗殺的小隊人數,也可以由閣下決定。」
「只不過,我們需要警備長先生的一點誠意——」他說到這兒,朝光幕上的人歪了歪頭。「閣下如何保證我們事後能安全離開?」
宮道一徐徐而談,一席話激得阿利巴再也抑制不住心跳,他猛地仰頭一陣大笑,隨即從屏幕里抬起一根手指,指著他說:「……好!就這麼辦——事成之後,我自然會放你們走。我的話,就是你們全身而退的保證!」
薛衾重重地「啐」了一聲,又是不屑又是憤怒,只是還來不及說什麼,被白小可一拉衣服,給制止住了。
「看看宮先生怎麼解決——」她低聲說,語氣里全是信心。
然而叫幾人吃驚的是,宮道一卻一口應了下來:「好,就這麼一言為定。那麼我們這就聯繫同伴,請閣下鬆開包圍圈吧。」
這話一說,幾人都不安了,只是礙著阿利巴,什麼都沒說。
阿利巴也萬萬沒料到對方答應得這麼痛快——他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一遍宮道一,心裡反倒起了嘀咕。過了幾秒,他才不經意似的笑著說:「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一會兒出賣她們,一會兒又要救她們……」
他心裡肯定,宮道一出賣情報的事情,這些女變異人是絕不會知道的——這話一說,在對方陣營里埋下個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然而下一秒他就失望了——對面幾個女變異人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但神色卻沒怎麼變;隨即宮道一走近了光幕,敲了幾下通訊底座,也是一臉純真的茫然:「喂?怎麼突然沒聲了?難道是信號不好?」
阿利巴此刻才算是服了他的手段。
「信號」恢復了以後,二人幾句話商議好了細節,阿利巴便關閉了通訊光幕。屋裡一黑,忍了大半天的董好好便頭一個尖銳地問道:「……動亂暗殺的是我們,你就不怕他事後對我們一網打盡,反倒成了民族英雄?」
「啊——沒事,沒事的。」宮道一懶洋洋地笑了笑,攏起頭髮梳向腦後。「交給我吧。」
這一次,儘管他的神態好像根本沒把董好好的話聽進去,但這短短的四個字不知怎麼,竟然極有說服力——幾個女人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了。
接下來的夜晚還很長。
跟薛衾小隊取得聯絡的,到最後一共有九支隊伍。不算阿魯的那一隊,仍然有整整一隊人都沒了音信,想來已經遭到了不測。
而這九個小隊,也並不完好無損——當大家好不容易理解了現況、猶如驚弓之鳥一樣逃出包圍後,有受傷的、有戰死的,還有好些個半途離隊的,最後聚集到市政廳來的人,總數大概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三。
而這時,已是凌晨四點了。
這期間,不管白小可呼叫了多少次梨桃的聯絡器,都沒有得到半點迴音;林三酒也始終沒有露過面。一個途徑匯合點的小隊也說,在那個工廠附近,她們沒有發現任何人。
或許是因為林三酒的遲遲不出現,惴惴不安的情緒不知不覺將空氣浸得很沉重——驚慌茫然的竊竊私語,從一個人的嘴裡吐出來,又化作空氣,被餘下的人呼吸進了身體。
而阿利巴的指令來得非常緊,沒有給她們半點喘息的機會。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天亮了,天一亮,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將化為泡影——他一連報出了四個需要「死絕」的人家以後,幾個實力保存得還不錯的小隊也只好立即出發。
在今晚之前,大概進化人們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不得不成為伊甸園軍警部門手裡的刀。在她們又憋氣、又煩悶的時候,林三酒也剛好嘆了口氣,罵了一句娘。
「我真他媽沒想到,世界上還有你這麼瘋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