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制式大小與地球上的紙不太一樣之外,孟德斯鳩遞過來的這張淡藍色信紙,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林三酒滿腹疑惑地接了過來,收起刀,打開信紙。
這就是面對先賢們時的好處了——就算敵我關係不明,也永遠不用擔心對方會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偷襲。
在她展開信紙,仔仔細細地看上頭字句的時候,孟德斯鳩和亞里士多德各自攏著四隻手,靜靜地等在一旁,平和得彷彿一潭深水。
半晌,林三酒突然緊緊攥住了手裡的信紙,穩了穩呼吸,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將信紙收好了。這時,她才抬頭看了看先賢。
「我……我不是很明白。」從她唇齒間吐出的語句有些猶疑,與其說是在問兩位先賢,不如說更像是自言自語。「女媧她說……『時候到了』是什麼意思?」
這封信正是女媧送來的。
在正午熾烈的陽光里,女媧一筆潦草而狂放的字跡,看起來顏色顯得很淺;林三酒一目十行地讀了一遍以後,發現自己竟然一點兒都沒看懂,不得不重新又看了一次。
「林三酒你好,見字如故。最近這幾天的天氣很好,如果你身邊也有輻射測量儀的話,可能會發現輻射量低了好幾個希,是一個好兆頭。這一次我使孟德斯鳩二人去送信,因為聽說你跟他們的交流不多,希望你們能夠成為朋友。」
「……近來一切可好?必須要說的是,你好像遺留了不少同伴在伊甸園舊址附近,製造出了很多噪音,有時不免讓人以為回到了新春格鬥賽中。但是當然,我的朋友,這一切都不怪你。時間總會把這一點點不愉快的小問題解決的。」
「今天是個好日子,我感到十分高興。聖彼得他們也很高興,這是出生以來第一次,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行走在大地上。雖然現在還不能得到徹底的自由,但以後這樣的日子會越來越多的,因為——時候到了。」
「雖然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好像一個救世主,但是我的朋友,你此刻還能夠閱讀這封信,都是多虧了我。」
「這封信是為了向你道別。我現在即將要離開這兒了,以後這裡會是屬於聖彼得們的家。如果你還記得我們在塔頂的談話,那麼你就應該知道我去的地方。希望有一日能夠在那裡見到你。」
這世上簡直沒有比這一封更加雲山霧罩、叫人不知所云的信了。
然而向孟德斯鳩二人問話也是白搭——信上說得很清楚,它們此時正等著聽林三酒的一句話——
「……東西,你們帶來了?」她喉嚨乾乾地問道。
孟德斯鳩點頭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麼和平柔順。它小心地打開自己牛仔風格的皮帶兜,拿出了一小張紙片,遞給林三酒。
在女媧的信上,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即將分別,重聚的日子遙遙無期。為表心意,請容許我奉上籤證一張。雖然我並不是簽證官,但是我在上一個十年的研究里,已經成功地獲得了簽證官的技能,所以不要客氣,請笑納。」
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片時,林三酒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顫抖。
見她傻獃獃地盯著簽證半天,才終於將它收好了——這個時候,孟德斯鳩二人才像是終於等到了一個合適機會的紳士一樣,輕輕朝前邁了一小步。
「嗯?要、要幹嘛?」林三酒茫然地看著它們站在自己的身前,高大的身體幾乎擋得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孟德斯鳩先抬起了一隻手,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又輕柔地在林三酒的眉心間碰了一下,隨即退到一邊。
接下來,亞里士多德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做完了這一切,它們似乎覺得才可以走了,沉默地轉身離去。
「這個……似乎是一個道別的禮節?」林三酒摸著剛才被它們觸碰過的地方,額頭上彷彿還留著溫涼的觸感。「新人」們的皮膚遠遠比人類、肥皂、或海水更光滑,稍一接觸,就能體會到那種形容不出來的古怪感覺。
這麼十分鐘的工夫里,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林三酒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忙要繼續朝下挖土,剛一抬眼,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喉嚨邊。
先賢們走得並不快,此時仍然清晰地呈現在她的視野里。它們行走時,維持了一條筆直的前進路線,而這一條線上的一處地方,正好被林三酒挖開了,露出了一片白色的詭異根莖。
要喊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亞里士多德的一隻腳,在她剛剛張口的同時,已經踏上了白色根莖的表面。
「當心啊!」林三酒頓時低呼了一聲,心裡暗暗後悔自己忘了提醒對方——即使對方不是人類,但她卻並不討厭它們——她正準備衝上去救人,腳步卻一下因為接下來的景象而頓住了。
被亞里士多德踩住的那一片「白蘿蔔」,立刻像活了似的張開了一條大縫——然而這一次,在細須子伸出來以前,它甚至已經索然無味地重重合上了口子。
這一個過程看起來僅僅只是一顫,但落在與它打了一整天交道的林三酒眼裡,無異于晴天霹靂。
望著逐漸遠去的兩位先賢,林三酒「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上。在她身邊的「白蘿蔔」,已經簡直對她提不起半點興趣了,這回連顫也沒顫一下,跟一塊死物似的。
林三酒手指顫抖著,從褲兜里往外掏剛才女媧的那一封信;或許是受到的衝擊太大,她連掏了好幾次,才終於將它拿出來,展平了。
現在再重新讀一遍,她才明白了七七八八。
雖然女媧沒有明說,但很顯然「白蘿蔔」正如她猜測的那樣,是一種會將生物拖進去的東西——人、鳥、蟲,它統統都不放過。然而從剛才的情形來看,似乎只有女媧一手創造出來的「新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能夠與這種「白蘿蔔」和平共處。
女媧所說的「時候到了」、「他們終於可以自由地行走」,大概指的就是這件事無疑——管你是多厲害的進化人也好,只要在地上走一走就會遭遇不測,等於說整個伊甸園世界都成了「新人」與「白蘿蔔」們的天下,當然不用再遮遮掩掩,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女媧自己身為人類,生活在這裡也很危險,所以才打算離開這個世界,前往那個她曾經對林三酒提過的地方。
那麼,為什麼她也享受到了與先賢們一樣的待遇?
在信中,女媧說這一切都是要感謝她——她到底在自己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林三酒越想越不寒而慄,脖子上的汗毛都站了起來。
……更何況,這麼大的世界,為什麼孟德斯鳩偏偏知道她在哪兒呢?以前看動物世界的時候,她曾經見過有一些動物可以通過體內的系統定位到同伴……
她不太敢往深處想了。
陽光雖然明烈暖和,但是林三酒此時渾身發寒,恨不得能把自己剖開,仔仔細細地從裡到外檢查一遍。
原地坐了好半天,林三酒才勉強穩定住了自己的心神。將她從驚懼里拯救回來的,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不管女媧動了什麼手腳,自己仍然有一顆屬於人類的心——此時她這麼害怕自己與「新人」的相同之處,正是鐵證!
只要大腦仍然是自己的,其他的都可以容後再說。
靠著這個念頭的支撐,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拿起挖土的板子,再次悶頭開始挖掘工作的。
在開始之前,她甚至還用紙鶴給宮道一送出去了一道消息:「不要尋找簽證官了,在你傳送時間到來之前,請一直待在高處,不要接觸地面。」
這一次再次挖動土地的時候,她的心境就大不一樣了。
連女媧那麼深不可測的人,都知難而退了;從昨天起就被「白蘿蔔」卷得無影無蹤的兔子一行人,真的還有生還希望嗎?
「活要見人,」她喃喃地說,語氣發狠,好像在對誰示威。「死要見屍!」
連挖掘的方向都確定不下來,兔子他們到底被卷進哪兒去了也不知道……即使是這樣,林三酒也不願意放棄——感覺上,好像她一放棄,兔子他們真的就再無幸理了一樣。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要一直挖到她被傳送走為止。
光用手挖未免太慢了——每當在挖出一截「白蘿蔔」以後,確認過裡面沒有人,林三酒就會發動【畫風突變版一聲叮】,連根莖帶土層,都轟成了漫天飛舞的碎渣。黏液、細須、土塊,很快就沾了她一身,她仍然像沒有知覺似的,一下一下地繼續往下掏。
白色根莖不僅僅是覆蓋的面積廣,而且極深。林三酒順著它們一路向下,當天空中掛起星月的時候,她已經在地面上刨出了一個幾十米的深坑——然而「白蘿蔔」們還在向下蔓延。
這期間,她從白蘿蔔里見到了許多怪模怪樣的動物,甚至還有兩隻死去多時的墮落種,惟獨沒有瞧見人類。
當她再一次看見一個死不瞑目的墮落種時,饑渴交加的感覺終於迫使林三酒停了手,拿出食物和水,坐在一邊愣愣地吃。
對著墮落種殘破的臉吃飯,自然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然而她此刻絲毫也不在乎。
只是吃著吃著,「白蘿蔔」里的墮落種忽然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