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三酒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個門縫兒的時候,她沒有立刻探出頭去,只是輕輕地伸出去了一隻手;手裡握著的鏡子碎片一轉,鏡面上立刻模模糊糊地映出了鋪著紅地毯的走廊。
……這是她翻遍了119號房以後,從衣櫃大門裡敲下來的鏡子碎片;林三酒生怕看見鏡子的映像也一樣會遭殃,還特地在桌角上來回磨了好幾遍,將它磨得含糊不清了,這才敢用它來檢查走廊里的情況。
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不知為什麼,在這棟公寓樓里時,林三酒的五感遲鈍混亂得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當她真正看到什麼、或者聽見什麼的時候,往往已經晚了。
好在,那個曾經是葉藍的東西似乎已經不在外頭了。
她盯著鏡面足足等了五分鐘,走廊里也絲毫沒有半點動靜。
最後回頭看了一次119號房,林三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將房門拉開了。
在她身後的窗戶外,依然是那一幅煙雨中的小巷圖——水墨一樣靜謐的韻味此時已經蕩然無存;剛才蕾娃緊貼著窗欞冒出一張臉來的地方雖然已經空了,剩下的卻是一片陰森森的霧氣,瀰漫在細雨里的灰青色小巷裡。
有點兒不舒服地活動了一下肩膀,林三酒飛速掃了一眼走廊,隨即緊緊閉上了眼睛——下一秒,她的身體已經在念頭之前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在閉上眼後的一片黑暗裡,她提著一顆心計量著腳下的距離——
在「吱呀」一聲門響以後,空氣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忽然不一樣了。
但她此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出來——林三酒只覺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都彷彿緊緊地閉住了,在聲音傳入耳中的那一瞬間驟然防護似地張開了骨翼;她伸長胳膊在身子左邊的空氣里摸索了一下,隨即氣也不敢喘地衝上了樓梯。
一口氣跑上了二樓,林三酒才在「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里停下了腳步,有幾分提心弔膽地張開了眼睛。
……將目光投下去的話,正好能看見「葉藍」變了形的影子投在了下方的樓梯上,被一節一節的台階拉得長長的,彷彿幾乎即將走上來似的。
葉藍「入住」的房間是101,這麼說他肯定上不來——林三酒無聲地在心裡安慰了自己一句。雖然她不曾敲過二樓的房門,但她也不願意在這兒久留,因此沒有耽擱半秒,轉頭就迅速地小跑上了樓。
十分鐘以前,她與蕾娃的對話此時正一句一句地浮上腦海。
「……我現在不能跟你說太多,」看起來就像是一張照片,在粗糙的電腦特效下動了起來似的;蕾娃的眼珠上一秒還在眼角里,下一秒就閃回了正中央,一卡一卡地說道:「你在這間房裡呆的時間超過了五分鐘,大概已經成為 『預備住戶』了。先看看你房間里,有沒有純凈水?」
林三酒將那一張印著「鄰里見面會」的A4紙緊緊地在手裡攥成了一團,死死地盯著窗外如同畫片一樣的蕾娃,慢慢地走到了餐桌前。
隨意掃了一眼,她就發現了不對——別說純凈水了,連僅有的碳酸飲料,也只是一兩罐而已。
「對,這是 『預備住戶』的特徵……」蕾娃的「畫片」似乎想笑一下似的,但是僵硬的畫面完全凍住了她的嘴角:「想要獲得生存用水, 『預備住戶』就必須上七樓的洗手間去取水才行;我想這是一個隱藏提示——因為這個真正的 『觀光項目』就在洗手間窗戶的後面,只有進來了,才能找到出口。」
愣了半秒,林三酒有點乾澀地張開了嘴。「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進了603號房以後,你不是敲門了嗎?當時還沒等我做出什麼反應來呢,我身邊就忽然慢慢浮出了一個老太太……我那個時候慌亂之下,壓根也沒發現窗戶後面貼的是一張畫,轉身就沖向了窗戶……沒想到誤打誤撞地,反而叫我發現了這棟公寓樓的真正秘密。」
「……但你從這兒的窗戶是進不來的,我想大概只有在原住戶現身的時候,公寓房間里的窗戶才是能打開的。」似乎不願意隔著玻璃說太多話,蕾娃最後總結似的朝她點了點頭:「……總而言之,你先去七樓的洗手間吧。」
說罷,蕾娃一卡一卡地轉過了頭,像是轉身上了另一條路似的,從窗外消失了。
林三酒攥著紙團,茫然了半晌。
紙團的稜角在掌心裡硌著她的皮膚;眼下留給她的選擇,好像也只有「去七樓洗手間」這一條路了——
雖然不知道蕾娃說的究竟是不是事實,但林三酒也是絕對不會乖乖留在119號房裡,等著那個什麼「鄰里見面會」開始的。
「咚咚」的腳步聲在即將登上三樓時,猛然一下停住了。
「怎麼了?」意老師緊張地問道。
林三酒歪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掉轉過頭,慢慢地走下了樓梯;一邊走,她一邊輕聲地回應道:「……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她的步子和動作都放得很輕很慢,若是不留神去聽的話,只怕任誰也要以為這棟公寓樓里沒有人在。
……在過了將近四十分鐘以後,七樓上的洗手間大門在「吱嘎」一聲里被推開了,從半開的門後走出了一個個子高高的女人來,正是林三酒。
洗手間地板的瓷磚上,積了一地的水,在慘白的燈光下閃爍著昏暗的光澤,看起來似乎一個不小心就能叫人滑倒。「啪沙、啪沙」的日光燈不住地明明滅滅,映得清清冷冷的洗手間里也彷彿染上一層灰藍的調子。
抬眼在四周看了一圈,林三酒才發現男女洗手間里的窗戶由於公寓樓的格局問題,並不在同一個位置上。她踩在水窪里,打開了最後一間隔間的門板,正好對上了窗外蕾娃的臉。
在這張臉的後頭,林三酒還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片海灘的模樣;蕾娃緊貼著窗戶根兒站著,看起來碩大的臉後面,還冒出了幾棵棕櫚樹的影子。
「你終於來了,」她一雙眼睛隨著林三酒的動作,而僵硬地一轉一轉,從左挪到了右:「……怎麼花了這麼長時間?」
只是她好像也沒有太往心裡去,招呼了一聲道:「來了就好,你快點準備一下進來吧——只要把玻璃窗打開,再探身進來就行了。」
應了一聲「好」,林三酒果然走了過去。一邊按照她所吩咐的那樣打開了玻璃窗,她一邊問道:「……原來這些窗戶後面的風景都是連著的?」
「對,」蕾娃的黑眼珠挪到了下方,望著林三酒的手:「……這樣才能找到出口。」
在玻璃窗一被拉開以後,一股海風頓時從窗子後頭撲了出來,吹起了林三酒額前的幾綹碎發。蕾娃的臉忽然一下變得鮮活得多了,動作表情也流暢了起來:「對對,就這樣進來就可以了。」
林三酒沖著她微微笑了笑,隨即揚起了身後的骨翼。
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還不等蕾娃察覺到什麼不對,她的兩隻骨翼已經像子彈一樣射向了面前的「畫」;由無數根利刃組成的森森白影挾裹著千斤力道,一下子便蓋住了那一張人臉——當蕾娃的影像伴隨著驟然響起的一聲尖叫,被搗爛成了紛紛落下的紙屑時,林三酒這才抽回了骨翼,迅速向後退了幾步,小心地朝「畫」上望了過去。
剛才那一擊,已經把這張畫的右下角——也就是蕾娃出現的部分給刺得七零八落、幾乎看不出來原來的內容是什麼了;然而在嘶叫聲逐漸落下去以後,從那一團翻卷凌亂里的紙屑里,掙扎著鑽出了蕾娃那一張幾乎完好無損的臉——她從右下角掙脫出來,挪到了左下角,盯著林三酒的一雙眼睛血紅。
「你……你為什麼要攻擊我?」她的肩膀一起一伏,彷彿正喘著粗氣似的問道。
「我早就應該想到的,」林三酒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想,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蕾娃瞪圓了一雙眼,一句話也沒說。
「不知道你有沒有在這棟樓里遇見過一個叫做葉藍的進化者?就算之前沒有,現在也大概是有的吧……你和葉藍都比我先一步進了這個遊樂項目,」林三酒盯著她,慢慢地說道,「……在我進來以後,這個項目的難度一下子就提高了——具體提高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正因為這一點,葉藍和你都死了。」
她一甩手,手裡多出了一副金絲眼鏡架。「這個是我在男洗手間的窗戶下找到的……現在想來,葉藍大概也跟你一樣,不知受到了誰的迷惑,走進了那個窗子里……」
目光落在鏡架上,蕾娃冷冷地笑了一聲。
「……我猜不到的地方還有太多了。」林三酒沒有理會她,只是低頭看著手裡的鏡架,將它放在了馬桶抽水箱上。「比如進了窗子以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你和葉藍現在又算是什麼樣的一種生命狀態?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然而唯有一點是我可以確定的——你和葉藍都是因我而死,所以你們現在也正在努力地將我引領上死路。」
「那麼……你為什麼沒有相信我呢?」蕾娃歪著頭,在破碎的畫里問了一句。
「因為這棟公寓的住戶。」林三酒輕輕地答了一句。「如果說你和葉藍,與這兒的住戶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你們都是 『計劃外』的……原本你們也是參加項目的進化者,因為出了意外、中了陷阱,才在這兒意外死亡了,被困住了。因此你們所說的話,是不在這個遊樂項目的計劃中的——不管正不正確也好,這個遊樂項目原本想讓我知道的事,只有這兒的原住戶才能夠告訴我。」
望著蕾娃一張灰白色的臉——由於她剛才那麼一動,現在林三酒終於看清了,在這個十分逼真的「頭像」下面,是沒有連接脖子或身體的——「在剛才來見你之前的這一段時間裡,我將所有沒有敲開的住戶門都敲開了一次,已經拿到了我需要的所有信息了。」
聽到這兒,蕾娃忽然眼珠一轉,深深地陷進了眼角里,只留下了一片白;隨即出乎林三酒意料地,她尖聲地大笑了起來。
「……你靠的原來是這兒的住戶?」她彷彿聽見了什麼十分令人高興的事似的,笑得不可自已:「早知道你原來是一個這麼好解決的人物,我也不用費這麼大的勁了;好好看看吧,你的鄰里見面會,早就開始了。」
在她的尾音還沒有落下的時候,林三酒已經渾身一冷,皮膚驟然發起了緊。
此時她身處的這一間小隔間里,忽然比剛才更加地……暗了。
從門板的下方,不知何時多出了密密麻麻的一群腳——大小粗細各不相同,踩著不同樣式的鞋子,它們沉默地站在門外,與她僅有一門之隔。即使沒有抬頭,林三酒也知道此時隔間四周的牆板上頭,早已伸出了一個又一個什麼東西——
這些東西所投下的陰影,遮住了本來就昏暗的慘白燈光,交錯地投在了她的身上,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刀叉交錯下的一碟食物。
「咚咚」兩聲,隔間的門板被敲響了。
離門板最近的正下方,是一雙髒兮兮的匡威布鞋。
那一個彷彿被煙酒和大-麻熏染得醉醺醺的女聲,突然一下變得十分清醒,聲氣溫柔親切地隔著門板笑道:「……是剛才的那位姐姐嗎?你開開門,我有話要找你說呢。」
洗手間里靜了幾秒。
「小姑娘,你不肯開嗎?」那一個老太太的聲音也滿含笑意地響了起來,「……我年紀大了,從門縫下頭看著你也很累呀。」
伴隨著這一句話,一個銀灰色的影子慢慢地從門板下方顯了形——似乎是倒著將臉垂下來的,先出現的是老太太捲髮的發頂,然後才是髮際線,額頭……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林三酒閉上了眼睛,一把拉開了隔間門。
洗手間內的燈光驟然一下白亮得幾乎刺破了她的眼皮,在雪亮一片的蒙蒙光芒里,無數個陰影投在了她的身邊;感受著身邊林立的「住戶」們,林三酒緊緊地閉著眼睛,朝外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