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被黏液打濕了,一綹一綹地貼在頭皮上,時不時還有一塊碎肉陷在頭髮里;血在皮膚上被風乾了,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褐紅色印子,痒痒的很不舒服。
將背心的下半部分撕了下來,用後背沒浸上血的地方,胡亂地擦了一把頭臉和身體以後,總算感覺比之前要好些了,林三酒這才抬起了目光,近乎麻木地看了一圈身周。
——只要睜開眼睛,視界就會被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銀亮鏡子所填滿。
一連走過了十幾個鏡屋,林三酒終於在這一個毫不出奇的地方停下了腳,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後,「咕咚」一下坐在了地上——她並不是累了,而是此時一顆心臟沉甸甸的如有千斤重,實在是墜得她透不過氣來。
「連這一招都不管用了,」意老師這一次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茫然和焦慮。「……現在我們怎麼辦好?」
林三酒神色疲憊地揉了一下眼角,沒有做聲。
要說起來,之前在鬼屋裡那一次擬態的時候,她其實就隱隱約約有一點感覺了。
……女媧擬態的效果,似乎正在逐漸褪色,一次比一次更不行了。
在鬼屋裡時,由於當時身邊環境特殊,林三酒主要是靠著擬態時那鋼鐵一般堅韌的意志,維持住了自己清醒的神智,因此這感覺模模糊糊地一閃而過,倒不太鮮明——然而這一次,可就不一樣了。
連她也沒有想到,「女媧擬態」這次破天荒地維持了有足足五分鐘,才將鏡屋的內部結構推測了出來——而在擬態結束以後,林三酒居然還有一些餘力。
結合她繞著鑽石建築找人時的步距、速度等信息,女媧擬態下的林三酒推算出了鑽石建築的外圍長度以及大概面積,在腦海里初步建立起了一個立體模型——每一個她曾走過的鏡屋,都成為「已知」部分,用它們的形狀和體積填滿了立體模型的一部分;依照模型形成的構造,她又走過了六七個處在關鍵性節點上的鏡屋,包括從天花板的鏡子中離開了幾次之後,整個鑽石建築的內部就徹底明朗了起來。
可以說,林三酒此時手上已經掌握了整個建築內部的鏡屋地圖也不過分。
……但是,這並不代表她找到了禮包所在的鏡屋。
事實上,反而是在有了近乎完整的鏡屋模型體之後,林三酒才真正地感到了茫然和疲憊。
在這棟建築里,每一個鏡屋都不一樣,也就是說,每一個鏡屋其實都一樣。
既沒有哪一個鏡屋的形狀特別出奇,也沒有哪一個鏡屋裡多了什麼特殊設置;它們的地理位置更是亂七八糟,毫無規律可循——走的鏡屋越多,希望反而越渺茫。
女媧狀態早已經結束了;只不過說實話,就算能夠再次擬態,林三酒對它也頭一次沒了信心。
「……我想大概是因為,」顯然連意老師也沒料到這一點,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解釋道:「你與女媧之間的交流,那都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對她的印象應該已經開始模糊了。了解越不深刻,擬態的效果自然也就越差;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你根本沒法成功擬態女媧了。」
林三酒聽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仍舊那麼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對面的鏡子——在這一塊的映像里,她沒有頭。只有恢復了正常模樣的修長肢體,坐在地板上,身後攤開了一對骨翼。
「你怎麼了?」意老師等了一會兒,覺得她狀態似乎有些不對:「怎麼不說話?」
有些蛻皮的嘴唇張了幾次,聲音才幹澀地傳了出來。
「……找不到禮包,也就意味著這一局不會結束吧。」林三酒慢慢地說,語氣越來越低:「這也就是說,我、貓醫生、人偶師他們,都被困在這一局裡了,困死在這兒也不是沒有可能。至於樓野樓琴那兩個孩子……說不定早就來不及救了……」
意老師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好。
「從極溫地獄開始,我就一路認識了許多朋友,盧澤、瑪瑟、海天青,等等……本來我覺得這是幸運,現在卻不敢這麼打包票了。」苦笑了一下,林三酒閉上了眼睛:「你看看,我現在身邊有誰?我怎麼知道,與他們的上一次見面,不是最後一次?」
「以前我看書的時候,看見過一位作家說過這麼一句話。 『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林三酒緩緩吐了一口氣,用手掌撫了一下臉頰。
「你、你也不用這麼消沉,」意老師想了好半天,這才湊起了幾句話:「至少你現在身邊還有胡苗苗——嗯,人偶師應該不算朋友吧?咳,總之,這個建築只要進來了就出不去,說明他們肯定還在裡面,那麼……」
「等等,你說什麼?」林三酒忽然渾身一震,坐直了身子。
「我說,你既然知道了地圖,那麼只要一直走下去,肯定能遇見……」
「不,不對,」林三酒立刻打斷了她,「你剛才說建築只要進來了就出不去?」
「對啊,」意老師有點兒迷茫地說,「這你不也早就知道的嗎?」
沒錯,即使碰了緊挨著鑽石建築外緣的鏡子,進化者也不會被傳送到外頭;相反,這個進化者會被「甩」到建築另一邊對應面的鏡屋裡去——這一點,還是林三酒自己親自試驗過的。
「我怎麼早沒有想到這一點?」
狠狠地拍了一下頭,林三酒迅速叫出了被她用意識力記錄了下來的那個立體模型,隨即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困惑的表情里卻隱隱透出了一絲興奮:「——不對,好奇怪。」
「什麼好奇怪?」
林三酒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剛才濃郁得如烏雲一般的低沉神色,早已逐漸從她臉上消融了;來來回回地繞著鏡屋走了幾圈,一邊走,她嘴裡還一邊低低地念叨著什麼。
「兩邊相比較的話……概率……為什麼……難道說?」她輕聲叨咕了一會兒,幾乎每句話都叫人聽不大懂,還不等意老師再次說些什麼,林三酒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即猛地一個轉身。
在她銳利得如同獵豹一般的目光里,季山青站在一面鏡子前,剛剛踏出的一隻腳,頓時有些尷尬地凝固在了原地。
在一瞬間的驚訝過去以後,林三酒盯住了他,慢慢露出了一個微笑。
此刻才從鏡子里落出來的季山青,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踩著高蹺的仙鶴,兩條腿被拉得長長的,唯獨身子的尺寸還正常,還是被包裹在了那件素色斗篷里。他在片刻之間看起來好像有點兒慌亂,但隨即又恢復了雲淡風輕的樣子,朝林三酒笑著點了點頭:「……又見面了啊。」
好像他和林三酒之前的約定完全沒發生過似的。
「是啊,又見面了。」林三酒輕輕地走到了鏡屋中央,看著他的神情,如同一隻貓看見了罐頭。「這可真巧,我才剛剛想到你,你就出現了呢。」
「這麼說來,是挺巧的。」季山青彷彿聽見了什麼重要的事似的,嚴肅地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又遇見了,也是緣分,咱們來聊聊天吧。」林三酒歪過頭,朝他笑著說:「畢竟總是這樣找禮包,也怪累的。」
季山青抿了抿嘴唇,不知怎麼似乎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你要聊什麼?」
「不如,就從你為什麼要騙我回頭這一點開始聊?」她饒有興緻地問了一句,見對方神色不動,一聲也不吭,隨即笑了:「……你不想聊這一點也可以。咱們還是來聊聊那個三角形的鏡屋吧。」
季山青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拿出了紙筆,在紙上迅速地畫下了幾個圖形。
「由於它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那麼它與之前那一個鏡屋的關係,可以歸納為三種。為了方便解釋,不妨把之前的那一個鏡屋形狀畫成正方形好了。」林三酒一點也不著急似的,慢悠悠地說道:「第一種情況,三角形 『坐』在正方形正上方,與它垂直;這種情況下,由於外緣線整體呈現圓形的關係,左邊的鏡子角度更靠近外牆,而右邊的鏡子更靠近下一個鏡屋。」
「第二種情況,三角形的底部靠近外牆,右側鏡子指向建築物中央。這種情況下,走左邊鏡子可以通向邊緣線上的下一個鏡屋,走右邊鏡子就會迷失邊緣線。」
「第三種情況正好與第二種相反,三角形底部靠近中央,左邊鏡子緊貼外牆,右邊指向下一個鏡屋——而即使碰到了緊貼外牆的鏡子,人也不會被傳送到建築之外去,反而會被甩到另一邊,後果會更嚴重。那麼,問題就來了。」
林三酒收起了紙筆,看了一眼抿著嘴唇的季山青。
「你絕對是一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在看見我的那一瞬間,就明白了我的計劃,還馬上想出了一個騙我走上死路的辦法。那麼,為什麼一個聰明人,會放棄正確可能性高達三分之二的路,反而叫我走那一邊?」
「我並不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可連我都想到了這個問題,你沒有理由想不到。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你根本不在乎什麼外緣線,也不在乎探索什麼建築結構,你所表現出來的都是裝的——」說到這兒,林三酒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泛著鋒利的冷光。
「因為我早就知道這兒的結構了。」季山青點點頭,輕聲地接了下去。
「你承認得比我想像的痛快多了。」林三酒微微一笑,退後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雖然鏡屋看起來好像全無章法,但只要耐下性子,想幾個靠譜的辦法,總能慢慢摸清結構的。你之所以毫不在意地讓我走上了正確的路,一是因為你確信我會回頭、到時只落得一死;二是你知道,即使我知道了整個結構也沒有用,我照樣找不到禮包。」
季山青的神色略略一動,抬起了一雙秋水似的眼睛。
「想不到你能想得這麼深,倒是小看了你了。」他抬頭一笑時的樣子,又有幾分像一個大男孩了,只是神色卻隱隱透出了瘋狂:「……既然你都說開了,那麼我也坦誠地告訴你好了——這個終點項目,只是一個玩弄人的笑話!我走過這棟建築里每一個鏡屋,卻始終找不到禮包,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沒有飯吃,沒有水喝,甚至不能閉眼睡覺——因為有一個三分鐘的限制!有好幾次,甚至播報聲都快結束了,我才驚醒過來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才二十二歲,就要被活活困死在這裡!既然這樣,我不妨再拉幾個墊背的,都下去陪我吧!」
他的聲音越提越高,到後來幾乎成了嘶喊一般,額頭上也迸出了青筋——然而林三酒抱著胳膊,絲毫不為所動。等他說完了,她才抽出手,緩緩地拍了幾下巴掌。
「說得好,」她眯著眼睛笑道,「句句在理,正是我剛才的心理狀態——噢,當然,除了要拉人墊背的部分之外。」
季山青大概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會是這個反應,不由有些愣在了原地,胸口還在一起一伏。
「既然你提到了三分鐘限制,我也想到了一件事。」
望著對方猛然一下子沉下去的臉,林三酒彷彿見到了世間最有趣的事一樣。
「在你進來之前,我已經在這兒自怨自憐了好一會兒了;你進來以後,我又故意拖時間說了這麼多廢話。可是你猜怎麼著?」她一笑,感覺到對面的人渾身已經繃緊了。「……三分鐘早就過了,然而播報聲卻沒響。」
「播報聲是怎麼說的來著? 『請趕快離開這裡,去尋找禮包所在的鏡屋』,對吧?」林三酒好整以暇地說道,目光落在了季山青的臉上。「我本來以為這是警告,但沒想到它原來是一個提示。當它沒有響起來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我已經找到禮包了?」
「……我看你是想禮包想瘋了。」
半晌,季山青才冷冷地笑了一聲。
林三酒面色平靜了下來,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如果我說錯了,你為什麼不轉身就走呢?離你最近的鏡子只要一抬手就夠著了,我根本不可能在你傳送之前把你攔下來。」
季山青緊緊抿著嘴唇,面色更差了,身子卻沒動。
「因為,如果玩家認出了禮包,禮包卻反而掉頭就跑,那可就不像話了呀。」林三酒柔聲說道,「怪不得你看起來既不像男也不像女……因為物品是沒有性別的嘛。你之所以一刻不停地穿梭在鏡屋裡,也是為了給其他玩家造成一個你也是玩家的錯覺吧?」
季山青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下巴。
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聲音是放得如此之輕,以至於林三酒險些沒有聽清楚——「……相比起認出我後的遭遇,其實你還不如困死在鏡屋裡更舒服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