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根斷裂的鐵杆「咣」地一聲倒在了它同伴的身上時,這個如同村莊一般大小的鋼鐵牢籠終於勉強維持住了平衡,停止了倒塌。最後一聲擊響,遠遠地在空氣里震蕩了出去,逐漸消失在了海島的叢林里。
晚霞殘留的紅光也漸漸地氤氳了,化成了天邊的濃墨藍。
戰奴訓練營所在的這一處山谷,原本叢生的林木與雜草都被燒盡了,草木灰積在地上,形成了厚厚的、黑黑的浮土——此時踩一腳,就會「咕嘰」一下從濕土裡擠出污泥般的黑血來。
風從山谷里吹過,帶起了一陣陣濃重的腥臭和窸窸窣窣的樹葉聲,更顯得山谷內寂靜若死了。
林三酒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繃帶扯碎了,傷口也撕裂了,渾身遍布的坑坑窪窪好像又一次被什麼東西給啃得更深了。若不是她的上半身還在隨著呼吸而微微地一起一伏,看起來真會叫人以為這是一具坐屍。
稍微有些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個女人已經是強弩之末,再也撐不下去了。
……即使她的戰力在經歷了星空遊樂園的磨練而有了迅猛的上漲,但是一路戰鬥到現在,林三酒也終於要不行了。
然而戰鬥還沒有結束。
就像是鬃狗聞見了腐肉氣味,一旦意識到這個女殺神後繼無力了的時候,剛才掉頭逃得快才留了一命的訓練師們,便又三三兩兩地從遠處露出了頭。試探性地張望了一會兒,見林三酒低垂著頭、一副仿若瀕死的模樣,就開始有人低聲呼喝起戰奴來了。
季山青從自己主人身邊站起來,望著遠方逐漸聚集起來的黑影,忍不住咽了一下嗓子。
一場場亂戰之後,那些塗抹著黑色油彩、缺失了一種感官的成熟戰奴,大多都被林三酒給打向了天邊,早就從場間消失了蹤影。剩下的,幾乎人人都被鎖著沉重的鐐銬,渾身遍布著細密的針孔,精神看起來也萎靡不振——在CEO、以及離得近的幾個訓練師都死了以後,其餘的訓練師忙各自而逃,將這些看起來憔悴得幾乎連人形也沒有了的戰奴們都扔下了。
那個時候,季山青還記得林三酒神色一動,正要朝前走去的時候,就忽然毫無預兆地「咕咚」一下栽在了地上,再也沒能站起來。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邁步擋在了林三酒身前。
所幸有斗篷包裹,誰也看不見他微微顫抖的身子——當季禮包沉下面容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看起來神色沉靜自如,猛一看還真會叫人以為他深不可測;現在,他可也只能全靠著這副生來溫潤柔和的面相來唬一唬人了。
「哦?沒想到你們還敢出來……」季山青歪過頭,微微一笑,傳出去的聲音好像清風拂過雲朵般地清淡:「正好,我還有些問題想問你們呢。」
遠處幾個走得最快的身影果然頓了一頓,一個脖子奇長、臉卻奇小的男人警惕地看向了季山青。
「你們以為隨隨便便就能來這兒殺人嗎!」他喊了一聲,腳步卻不敢再向前去了:「……告訴你們,現在趕緊走還來得及!我們還有這麼多人和戰奴呢!」
季山青忍不住注意到,他將戰奴排除在了人之外——這大概已經成了他們的職業習慣了。他在心裡感嘆了一句人類,神色卻依然不變,淡淡地笑著說道:「是嗎?那不妨叫我看看,你們還能幹些什麼吧。」
他氣定神閑的幾句話,正如預料一般,在人群中惹起了一陣陣低低的騷動。還未完全訓練完畢的戰奴們不安地朝外走了幾步,鐵鏈敲擊聲驟然大了;這些戰奴一動,頓時又引來了訓練師驚弓之鳥般的厲聲訓斥——
正當季山青開始覺得自己成功唬過去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的時候,只聽遠方人群里忽然亮起了一聲喊:「這小子裝樣子呢!我剛才看得清清楚楚,那女的在跟CEO動手之前,一腳先把他給踢開了!」
季山青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皮膚唰地白了下去——對面的人群里登時嘩然起來;幾乎是那喊聲才一落下去,就有人影猛地朝他撲了上來。
來人顯然是一個訓練師,手中的武器黑影擊破空氣,帶著「呼呼」風聲直朝季山青面門砸了下來,竟然正是捆綁戰奴用的鏈條。
來人速度太快,假如這個時候用上【經濟泡沫】的話,只怕還不等「衰退」效果發動,對方的鏈條就要打到自己臉上了——季山青一咬牙,轉身一推林三酒,自己也就勢在地上滾了一圈;鏈條帶起的風從臉上險險地颳了過去,激得他皮膚都火辣辣地疼。
被他這麼一推,林三酒也「咚」一下砸在了地上,露出了她雙目緊閉、面如金紙的一張臉,這一下,幾乎連呼吸都瞧不出來了。
「哈哈,我說什麼來著,」那鼻頭又大又扁、一臉野相的訓練師暢快地笑了一聲:「連那個女的也都不行了!」
他話音一落,立刻一振手臂,兩條胳膊頓時發出了耀眼的紅光,直奔還剩下一點行動能力的季山青而來;季山青頗有幾分狼狽地爬起身就跑,既不敢跑得慢了也不敢跑得快了——才逃了幾步,身後緊追上來的紅光驟然大盛,彷彿再一次燃燒起來的晚霞一般,紅彤彤地映亮了半片已經黑了下來的叢林。
「現在!」
季山青在心裡喊了一句,隨即猛地一剎步子,隨即原地一彎腰——刺眼的紅光一下子從他的後背上掃了過去,幾乎是才剛一掃過,紅光就猛地黯淡了。
那訓練師瞥了自己的胳膊一眼,還沒明白過來這一擊是怎麼回事,只見季山青忽然「嗷」地一聲便沖了回來,整個人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禮包這一下,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量,竟一下將訓練師給撞得飛了出去。
在立刻爆出的一聲怒罵里,訓練師一時沒穩住身體,正好落進了那一群戰奴之中;其餘的訓練師也早就看出來對面那人戰力不濟了,呼喝著便都紛紛沖了上來——季山青喘著氣在心裡罵了一聲,剛做好再次迎戰的準備,忽然便被一聲尖利的吼叫給驚了一跳。
好像連那些訓練師也都愣了半秒——在季山青抬起眼睛的同一時刻,從戰奴群中猛地噴發出了一股衝天的血柱。
「殺了他們!」一個嘶啞的女聲驟然高聲尖叫起來,破損的聲帶彷彿即將要撕裂人的心肺一樣:「殺了這些狗東西!」
花了季山青半秒鐘,他才意識到戰奴暴動了——伴隨著鐐銬撞擊的聲音、人的尖聲嚎叫、**撞上鐵杆時的鈍響,忽然一下如浪潮般洶湧起來;黑壓壓一群踉踉蹌蹌的戰奴近乎瘋狂地朝訓練師的方向撲了出去,將剛才還在追擊季山青的訓練師屍體給踩成了一片稀爛的血泥內臟——時不時有人站立不穩滑倒在了地上,當即就被訓練師的反擊給打中了。
季山青回頭看了一眼林三酒,又看了看不遠處的混戰;猶豫了幾秒,他匆忙趕回了林三酒身邊,使勁搖了搖她:「姐,你醒醒!你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那邊了!」
然而不管他怎麼又推又拍的,林三酒卻依舊沒有從昏迷中醒來的跡象。
伴隨著種種嘯叫、撞擊、能力的異響,血和殘肢不斷從人群中噴濺出來;與偶爾才會失手被殺的訓練師相比,這一群長期以來身體虛弱、受盡折磨的戰奴顯然並沒有討到多少好處——殺死了第一個訓練師所激起的血性,很快在一個又一個同伴的死亡下動搖了,不斷有轉身逃跑的戰奴被追上來的攻擊給擊穿了胸口。
主人找的人就算此刻還活著,再這樣下去,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目光四下一轉,季山青見一時無人注意到這邊,忙將林三酒放下躺平了,隨即一咬牙,便一頭沖向了混戰的人群中。
「樓野!樓琴!」他一邊喊,一邊希望自己沒有記錯名字;只是他的聲音一出口淹沒在了一陣陣的廝殺聲里,季山青壓根不知道有沒有人能聽見自己的喊叫:「你們在這嗎!姐姐找你們!」
一邊艱難地躲避著身邊紅了眼的人們,季山青一邊不住地用雙眼搜尋著任何可能像是目標的人;在同樣的話不知道翻來覆去喊了多少遍以後,他忽然腳下不聽使喚似的一拌,當地一下摔倒在了地上,重重摔了一個狗啃泥。
來不及想怎麼回事,他在迅速地一抱頭、躲過了前面人重重踩下來的一腳之後,季山青這才喘了一口氣,驚魂未定地朝身後望了過去。
一個面容削瘦、赤\裸著上半身的少年,正緊緊地盯著他。禮包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後另一個少女的臉上——二人的輪廓隱隱有幾分相似,也都是一樣的枯黃暗啞,目光冰冷。
「你是什麼人?」少年問了一句,神色冷硬得如同上千年的岩石;他嗓音十分嘶啞,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開口說過話了似的。
「樓野和樓琴吧?」季山青忙坐了起來,舉起兩隻手:「你們認識林三酒嗎?她來這兒找你們來了,就在那邊——」
聽見「林三酒」這個名字時,二人的神色終於微微地鬆動了一點,說不上是驚訝還是別的什麼——只是隨即少年的表情就再次狠厲了起來,一把揪住了季山青的衣領,啞聲道:「帶我們去!」
那個容貌枯黃、顴骨高聳的女孩也緊接著加了一句,每一個字都陰森得彷彿能滴出水:「……如果我們沒看見她,你就完了。」
……這與林三酒所描述的那對快活、膽大的兄妹,簡直是天差地別。
季山青忍下了一肚子的話,既惴惴、又焦急地領著兄妹二人穿過了越發殺紅了眼的人群——兄妹二人身上也各自戴著一層又一層的鋼鐵鐐銬,每走一步都會激起「嘩啦嘩啦」的沉重聲響,無形中拖慢了不少速度。不過好在當季山青再一次回到原地時,林三酒沒有出什麼事,仍然還在。
不但還在,她甚至還不知怎麼醒了過來。
林三酒一手撐住了身體,似乎是想站卻站不起來。聽見腳步聲後,抬起頭,她帶著彷彿大夢初醒般的神色,愣愣地望著遠方殺聲震天的人群,以及面前越跑越近的人。
一見到她的模樣,那對面色陰冷的少年男女再也不顧季山青了,猛地加速沖了過去,忽然「咕咚」一下,就帶著沉重的鐵索跪坐在了林三酒身邊。
愣了半秒,那個女孩兒忽然「哇」地一聲,將頭臉都埋進了林三酒的懷裡,肩膀一上一下地抽動起來——
溫熱的呼吸、濕乎乎的眼淚、一頭乾枯毛躁的頭髮……都頂在了林三酒的頸窩裡。她怔了半秒,這才顫顫巍巍地抬起了手——傷口受到了牽動,頓時疼得她一皺眉;然而她卻依然將手放在了樓琴的後背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打著她。
樓野面無表情地看著,一雙眼睛逐漸紅了,嘴唇咬得發了白。
「沒事了,沒事了,」林三酒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奇妙而疲憊,輕得好像怕驚醒了她自己的這一場夢似的。在走出星空遊樂園以後,季山青還是頭一次看見她的臉上露出了如此柔軟的神情——「……我這不是來了嗎?一切都過去了。」
她一邊說,一邊忙打量了兄妹二人一遍。
她幾乎認不出他們了。
曾經遭受到殘酷折磨的痕迹,一道又一道地、清晰地留在了兄妹二人的身體上;渾身上下布滿了大大小小已經被扎青腫了的針眼,連面容都憔悴得快要脫相了——只是除了這些之外,兄妹二人到底還算是完好的,手腳五官俱全。
季山青一言未發,輕輕地走到了幾人身邊。
聽見聲音,林三酒微微地歪過頭,在兄妹二人的抽泣聲里,朝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感激的笑。
……一直到這時,她腦海中的意老師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