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下了第四片退燒藥之後,又昏睡了幾個小時,當林三酒再次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她感覺到自己的高燒終於退了下去。
身體停止了一陣一陣的冷戰,肌肉也不再像火燒一般灼痛了……她從喉嚨里發出了啞啞的一聲,將好不容易清晰起來的視線投向了身邊。
這是一間狹窄的船員艙室,除了她正躺著的單人床之外,只有一張連接著船艙的摺疊板小桌、一把椅子,在小小窗戶里透出來的暮光中被染上了一層橘紅。
顯然照顧著林三酒的人才剛走不久,此刻小桌板上還放著半杯溫熱的清水,以及琳琅滿目的藥盒——從顏色、包裝看起來,這些葯大概產自末日前許許多多的不同國家,新舊程度相差也極大。
林三酒用手臂撐起身體,慢慢坐了起來,然而才一坐直身體,腦子裡一陣眩暈,眼前頓時黑了一下。
使勁眨眨眼,等這一陣昏沉退了之後,林三酒吃力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背。
自從她在鏡空間里將骨翼都炸掉了之後,殘留在後背上的骨頭根部斷茬,也不知何時都脫落了——皮膚重新覆蓋了骨翼曾經生長過的地方,摸起來觸手光滑。
……意老師成功地把骨翼收起來了?
有些茫然地坐了一會兒,她在腦海里向意老師一連問了好幾次——只是這幾聲呼喚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得到半點回應。
作為林三酒潛意識所化身的「意象」,意老師與她的表意識之間,或多或少也總有些聯繫,即使平常意老師不現身、不說話時,仍存在於潛意識之中,林三酒也隱隱約約地知道她一直就在那兒。
只是這一次,黑沉沉的意識之海似乎即刻就吞沒了她的召喚,她竟然一點兒都感覺不到意老師的存在了。
林三酒下意識地抓緊了床單,忽然有些害怕起來。
……意老師呢?
她一疊連聲地在腦海中又叫了幾次,當她背後上隱隱滑了下一顆汗珠的時候,意老師的聲音終於又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你——你醒——了……」
林三酒剛剛松下的一口氣,頓時凝在了胸膛里。
就像是信號不良了似的,意老師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飄忽忽地響了起來,如同一段即將要消失了的電波一樣——好在過了幾秒以後,她的聲音總算是又清晰穩定了起來。
「你怎麼了?」林三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意老師,不由有些慌:「……剛才我怎麼忽然感覺不到你了?」
「林同學,」意老師的語氣聽起來有一種別樣的嚴肅,甚至用上了這個已經好久都沒有用過的稱呼:「……你知道自己前兩天的狀態不對頭吧?」
林三酒當然知道——甚至她只要稍微一回憶,那種奇妙混亂、一片血紅的感覺就彷彿能馬上再次淹沒她一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連忙問道。
「我必須長話短說,我能夠現身的機會恐怕不多了。」意老師的語速很快:「自從你的身體被承載著女媧意識力的細胞液侵入以後,我一直在用你的意識力壓制、抵抗著它……女媧意識力的侵略性太強,又不能被驅逐,所以我必須一刻不停地與它周旋,抵擋它的進攻……這也是為什麼除了長出一對骨翼之外,你並沒有感覺到太多影響的原因。」
怪不得意老師常常不出現——林三酒愣愣地聽著。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刺激了這個基因與意識力的組合——也許是我們試圖粒子重組,也許是骨翼被炸的類免疫反應——總而言之,從在鏡空間里的時候,女媧的意識力就越來越活躍、越來越難以控制了。直到你終於不堪重負,出現了情緒和心態上的混亂,女媧的意識力便立刻趁虛而入、一下子影響了你的思維狀態。」
「不過,託了樓氏兄妹的福,你的情緒最終還是鎮定下來了,神智沒有被女媧的意識力侵蝕得太厲害……但是後果卻遠遠沒有這麼簡單。」意老師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好。「……女媧已經將手伸進了你的腦子裡一次,即使現在她不得不抽出了手,但卻已經在你腦子裡留下了一條通道——下一次她再想進來,就比以前簡單十倍了。你的骨翼消失這件事,就完完全全沒有受到我們的一點影響,全是由女媧這一段意識力決定的……」
一段外來的意識,竟然能夠隨意決定自己的體貌外觀——林三酒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道:「難道我們就什麼也不能做嗎?」
只聽「啪沙」一聲響,就像是電流不穩了似的,意老師的聲音再度花了。這一次伴隨著她的異狀,林三酒猛地感覺到了腦子裡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被動防守而已,」在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以後,意老師急急地說:「我是攔在你的潛意識與女媧之間的唯一一道阻隔,首當其衝,所以我受到的攻擊也最大……」
林三酒緊緊地攥住雙手,聽著意老師的聲音突然鄭重了起來:「在我走之前,你務必要記住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你的【意識力學堂】目前還處在小學階段,當你再次聽見我聲音的時候,如果我——」
她的話被掐斷了。
就像是突然被按下了靜音鍵,意老師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消失了,只剩下了腦海中一片黑沉沉的寂靜。
林三酒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件「至關重要」的事,已經隨著意老師一起沉沒在了她的潛意識中。
下一次會怎麼樣?意老師如果失敗了,自己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她怔怔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的雙手上,一顆心越來越沉。
因大量失血而蒼白的皮膚下,隱隱地透出血管的條條青痕;這麼形容或許很奇怪,不過她的肢體,此時正安安靜靜地陷在這張單人床里——林三酒甚至很難去想像,自己的身體內正在上演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只不過,她什麼忙也幫不上。
坐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林三酒終於還是被一陣一陣的飢餓與虛軟給拉回了思緒,下床走出了船員室。
暮色初臨,半艘飛船都浸在了夕陽逐漸失了熱度的橘紅色里。這原本便是一艘小型貨運飛船,能容人的地方不多,順著走廊走了一段,林三酒就在船員用的餐廳里找到了正與幾個船員一起吃飯的樓氏兄妹和季山青。
白亮的燈光與食物的香氣,伴隨著餐具碰撞的響聲,一下子就把她拉回了人間。
「你醒了!你都睡了一天多了!」樓琴眼睛一亮,連忙走上來,踮腳摸了摸她的額頭;見她果然退燒了,頓時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鼓舞,笑著說:「來,快坐下!我知道你現在大概胃口不好,不過多少還是吃點東西……」
抵不過她的熱情,林三酒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了。才一落座,季山青頓時把一張臉湊了過來。
「你怎麼了?」禮包不但思維敏捷,連觀察力也很敏銳:「怎麼好像有些神不守舍的?」
「沒什麼,身體不舒服而已。」林三酒含含糊糊地應付了一句,隨即接過了樓野遞給她的罐裝果汁。
離開海島才一天多的功夫,樓氏兄妹的神色就輕快多了,連臉色也鮮亮了起來,看起來終於又像一對少年了——儘管林三酒此時滿滿一腔心思,但看見兩個孩子臉上又露出了笑,她多少也有了些安慰。
多虧這艘船的船長對戰奴訓練營一事毫不知情,因此只需用上了紅晶,幾人就得到了非常不錯的款待:此時餐桌上不僅有熱南瓜湯、蒸肉腸、用速食麵做的炒麵,甚至還有一碟即使在十二界里也非常稀罕的滑蛋牛肉——
「這些新鮮菜肉、雞蛋、藥物……」在林三酒咬了一口牛肉以後,幾乎連舌頭都要融化在它的鮮味里了,不禁有幾分驚詫:「怎麼還有這麼多?難道在十二界里,有很多進化者還在從事生產?」
紅鸚鵡螺的末日已經到來很久了,以它的人口數量來看,不應該還留著這麼多末日前的物資才對。
「林小姐,看來你還真是第一次來啊,」桌子另一頭,留著一把稀疏灰鬍子的船長笑了:「從事生產的人雖然有,但卻遠遠不夠消耗的,再說耽誤時間,變數又多。紅鸚鵡螺里的物資不平衡,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更多的進化者,是在利用世界轉換的機會進行物資經營。」
「怎麼經營?」林三酒望著一桌子菜,好奇了,連意老師帶來的不安都略略減輕了一點兒。
聽見這句話,樓氏兄妹忽然咳了一聲,互相看了一眼,樓野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了口。
「是這樣的……你之前一直昏迷著,我們也沒機會說……」少年撓著頭說,「你也知道,我們馬上就快到傳送的日子了——現在紅鸚鵡螺界的成長者聯盟名存實亡,而且我們也不想再回去了,所以接下來,我和阿琴正打算靠轉賣物資來生活。」
「轉賣物資說來也很簡單,」樓琴忙解釋道,「在末日前六個月到達一個人類社會,然後開始儘可能地搜集物資;等傳送日期到了,再通過簽證回到十二界……只要事先打聽好了簽證官信息,基本上風險不大,十二界里有很多人都這麼干。」
林三酒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們居然又快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不過跟不知散落在哪兒了的兔子、人偶師他們一比的話,樓氏兄妹的選擇確實算得上是又穩妥又安全,的確是最好的一條路。
他們生在紅鸚鵡螺,原本就應該活得相對穩定一些才對;總不能讓他們四處跟著自己冒險。
她壓下了心裡的感慨,正想說些什麼,只聽身邊忽然「當」一聲響,回頭一看,只見季山青正放下了手裡的玻璃杯——他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卻晶亮地望著自己。
林三酒渾沒在意,轉頭問道:「……那你們現在再找簽證,來得及嗎?」
「噢,這個你放心,」樓琴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早在發生這件事之前,我們就拿好籤證了。」
點點頭,儘管還有些捨不得兩個孩子,不過林三酒依然感到鬆了一口氣。
不知是因為吃了一頓新鮮熱食,還是因為樓氏兄妹而提起來的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裡,林三酒竟在意老師一事的陰雲下,依然睡了非常安穩的一覺——當天光再次大亮的時候,一行人已經順利降落在了自由區。
或許是因為要來往戰奴訓練營的關係,這艘貨運飛船的停落點與自由區中心區還離了很遠;由於林三酒接下來要去找兔子一行人通過小依留下的消息,而樓氏兄妹要去收集一些轉賣物資時必要的道具,雙方的分別竟比傳送日期更早地到來了一步。
「一切小心,」林三酒拖著還纏滿了繃帶的身體,狠狠地抱了抱兩個孩子:「等我找到了我的朋友,咱們再在紅鸚鵡螺聚頭。」
兩個孩子的眼睛也都不約而同地紅了,各自死死咬著嘴唇,站在林三酒身邊半天沒動地方。
「走吧,走吧,」林三酒像母雞趕小雞似的,狠心將兄妹二人給推遠了,「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得是。」
兩個由於飽受折磨而看起來十分瘦弱的背影,在走出去了好長一段距離之後,那個少女才忽然肩膀一抽,將頭埋在了胳膊里。
林三酒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直到感覺自己眼睛有些發酸了,這才收回了目光。
嘆了口氣,她一轉頭,卻正好對上了季山青一雙清亮的眼睛。
「怎麼了?」林三酒興緻不太高地問了一句。「看著我幹嘛?」
「……你不覺得有點兒奇怪嗎?」
「什麼奇怪?」
季山青輕輕「唔」了一聲,跟上了林三酒的腳步:「我實話跟你說了,你可不要拆我。」
「不拆,你說。」林三酒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禮包年紀小,什麼都沒見過,所以看什麼都覺得新奇——所以即使清楚季山青心裡有話憋了幾天沒說,她也沒有問。
季山青想了想,似乎有點兒不太放心似的——不過他顯然還是決定相信林三酒一回,謹慎地措辭道:「……我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即使戰奴訓練營里有不少物資剩下,可樓氏兄妹依然還是所有戰奴中唯二兩個願意回到鐵籠子里的人。」
林三酒頓下了腳。
「馴化成熟的戰奴大概也不會介意回到鐵籠子去——不過那兩個孩子很顯然沒有被完全馴化;但是與其他又恨又懼的戰奴相比,他們好像對鐵籠子不太介懷……」季山青一邊說,一邊打量著林三酒的神色。
「一般來說,人都會盡量避免會讓自己想起悲慘記憶的東西,更別說是重新回到噩夢發生的地方了……可他們不但沒有避開,甚至還主動提出要在裡頭呆兩天,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想說什麼?」林三酒的面色已經完全冷了下來,死死地盯著禮包。「難道你想說他們不是戰奴,是訓練師?」
「不不,」季山青趕忙搖搖頭,手裡下意識將自己的衣帶攥緊了:「一看就知道,他們當然不是訓練師……只不過發生了這麼多事,我覺得他們的態度也有點太輕描淡寫了——啊,你別這麼看我,算了算了,這些沒有根據的我也不說了,只不過有另一個疑點,是怎麼也解釋不通的。」
林三酒什麼也沒說,面色冷硬,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所有人在進入戰奴訓練營時,身上的東西都會被搜刮一空……」季山青小心地說道,「可是為什麼他們手上還會有簽證?」
林三酒猛地一擰頭,面色陰晴不定,顯然終於不耐煩再聽了:「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們也許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也許是事後拿回來的——你如果只有一些胡猜的話,就別浪費我的時間!」
季山青一噎,似乎被她的氣勢給嚇著了,乖乖地垂下了頭,果然不再說什麼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林三酒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
在她身後,禮包到底還是忍不住微微歪了歪頭,輕輕在心裡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自由區似乎剛剛下過一場雨,地面濕潤,天空也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呈現出了一片顏色晴朗的蔚藍。几絲淡淡的雲朵慢悠悠地漂浮在天邊,好像隨時都能消散開,成為人耳邊的一聲嘆息似的。
幾天以後,在另一片幾乎是同樣淡然的藍天下,剛剛完成了傳送的樓氏兄妹,正一邊用帶著幾分茫然的目光搜尋著什麼,一邊行走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
「我們沒有告訴她真話,我總覺得心裡有點內疚。」二人無言地走了一會兒以後,樓野忽然低低地說了這麼一句。
少女半晌沒有吭聲,只有側臉的線條綳得緊緊的。
兄妹倆之間,又陷入了沉默里。
「……她是個少見的好人,但是她不會明白的。」走著走著,樓琴忽然毫無預兆地打破了沉寂。
樓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
好像說到這兒,對話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似的——蒼茫的風聲從遠處吹近了,忽的一下捲起了兄妹二人額前的碎發;單調的腳步聲,一路傳了很遠。
「你看見她了嗎?」過了好半天,樓野忍不住問道。
樓琴停下了腳步,左右張望了一圈,「奇怪……說好了的,應該就是在這附近了才對……」
「好像在那兒!」樓野眯起眼,忽然捅了捅妹妹,一指前方不遠處。
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樓琴一下子睜大了雙眼。
一個身材勻稱的女人,正背對著他們,站在遠方半條斷橋上,望著橋下波浪翻滾的海面——好像感覺到身後來了人,她微微地偏過頭,露出了她柔和平靜的眉眼。
伴著眼角淺淺的紋路,她挑起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笑容——既慈悲,又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