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是一個村落,還真是抬舉它了。
一路小心翼翼地摸下了山,趁著夜色的掩護,林三酒二人悄悄潛入了這幾座簡陋破敗的房子之間。
今夜天氣晴朗,雪亮月光將視野中的一切景物,都盈盈地染上了一層霜。這一片地方是如此靜謐,他們幾乎掉了半條命才逃出來的神戰,感覺上好像已經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所謂的房子,其實只是用木頭堆出來的一個架子,有的上頭蓋著茅草,有的上頭乾脆什麼也沒有,一眼望進去,能看見裡頭用葉子鋪的床。門口零星地有幾堆已經熄滅了的火,煙熏得門上、牆上儘是一片黑;一些碎木塊和木刀散落在地上,看起來只完成了一半的工作,就被人拋下了。
大部分房子里都是空蕩蕩的,直到林三酒走到末尾兩間屋子邊上時,才聽見了細微的呼吸聲。
根本不用想法去看,因為牆上只是掏出了一個洞,沒有窗戶。她探頭朝里掃了一眼,發現裡頭只有一個人——看樣子好像是個男人,個子高高的,瘦骨嶙峋,側卧在一塊大石頭上,從石頭上還垂下了一塊破破爛爛、儘是蟲洞的麻布。
這個破屋子裡,除了這個男人和他的石頭床之外,只有一個杯子,和幾塊木料,簡直叫人疑惑他到底是怎麼生存下來的。
林三酒和季山青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搖了搖頭。
既然這個村子裡有人,他們就不能在這兒落腳了——這個世界太過古怪,他們早已下定決心,盡量不出現在任何人前。
做了一個口型示意禮包跟上,林三酒當先一步,往村子外走去。二人悄無聲息地走了幾步,忽然只聽身後那個破屋裡傳來了低低的幾聲咕噥;他們剛剛加快了腳步,沒想到腳下一絆,兩個人的腳腕居然同時撞在了一個細細的什麼東西上,頓時,夜空里回蕩起了銅鈴清脆的撞擊聲,驚飛了不遠處的幾隻夜鳥。
禮包暗暗罵了一聲,退後半步,這才發現原來地面上方系著一根絲線——這絲線跟頭髮差不多細,那一頭綁在屋子門口,還掛著一隻銅鈴;在天色昏暗的夜晚,真是神仙也難發現。
「糟了,」雖然林三酒嘀咕了一句,但心裡卻並不太緊張。這些破落屋村裡,只有剛才那個高個兒男人一個人,實在算不上什麼威脅。
「誒,是誰?誰來了?」
這個時候,從身後的屋子裡也響起了一聲含含糊糊的問話。那個男人顯然剛剛從睡眠中被驚醒了,口齒還很不清楚;他一邊披衣服、一邊拖著腳從屋裡走出來的聲音,在暗夜中清晰可聞。
「你們是誰?我還以為是我爸回來了。」高個兒男人站在門口,被屋檐壓得低下了脖子。月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林三酒發現這是一張看起來有些遲鈍的面貌:他兩隻眼睛分得極遠,鼻子很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睡醒,目光獃滯。
很明顯,這是一個所謂的「肉人」——這種獃滯的模樣,她在螞蟻之城裡看過了無數次;區別大概只是母神的肉人們,都沒有父親。
「我們只是過路的,」林三酒簡短地回答道,轉身就要走:「這就離開。」
沒想到,那個高個兒男人卻忽然眼睛一亮,幾步撲了出來——他好像對自己的手腳控制得不好,這麼幾步也是跌跌撞撞:「等、等等!你們別走呀!」
「幹什麼?」禮包回頭問道。
「我爸說了,遇見人了千萬別讓他們走,」男人直起身時,連林三酒都只到他的肩膀;他憨憨地說道:「……嗯,不是,是我爸說,他一走,我肯定不行,遇見人的話就趕緊求求他們,幫幫我這傻大個。」
他似乎不知道傻大個不是好話。
「幫你什麼?」禮包似乎對他來了一點兒興趣,歪著頭問。
男人頓時露出了一副哭相:「……我,我好幾天沒吃飯了。」
林三酒頭疼起來:「怎麼回事?」
「屋後頭的菜都被我種死了。」
「你爸呢?」林三酒只想趕快走,「他去哪了?你要不等他回來好了。」
「他去找神了。」傻大個的下一句話,頓時叫二人一凜:「……我們這個村子不知道為什麼,老也沒有神的眷顧。沒有神,就吃不上飯,人走的走,死的死……我爸說,他得出去找神,看看哪兒有神的眷顧,等找著了再回來接我過去。」
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裡發現了一點亮晶晶的光。
季山青謹慎地問道:「老也沒有神的眷顧,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傻大個老老實實地說,「聽說其他地方的人,都供奉著神,神也老去看他們。但是我們村子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神,他們說神不愛來這個破地方。」
太好了!
林三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在這個變|態的世界裡,一個神不愛來的地方,可以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凈土了——
「姐,我們在這兒的山上呆了一個下午,確實沒有看見過半個神。」季山青湊過頭,嘀嘀咕咕地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這個世界裡的神出現得這麼頻繁,在這兒卻隔了這麼久也沒出現,我看這傻大個說的有幾分是實話。」
傻大個迷茫地眨了眨一雙分開得遠遠的眼睛。
「神為什麼不來?」林三酒還是有些不放心。
「不知道啊,」傻大個吸了一下鼻子。「你們給我點吃的吧。」
也是,問他複雜一點的事,估計也是白問——兩個人一時沒了話說,安靜下來想了一會兒。過了幾秒,季山青忽然問道:「帶我去看看你的菜地。」
見大個子果然轉身就走,禮包這才悄悄對林三酒說道:「……咱們去看一眼,就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畢竟一塊死了的菜地,是很容易證實的——而事實是,這個大個子說的,果然是真話。
他爸爸顯然也是費了心的,菜園子里除了土豆、蘿蔔能填飽肚子的東西之外,還種了一些香菜辣椒,大概是想讓他兒子調調味;只不過不管是什麼,現在都已經死透了——青黑的苗和葉子,七零八落地垂在土地上,已經幹得發脆。
「真的死了,」大個子好像怕他們不相信似的,吸著鼻子強調道:「不能吃了。你們有吃的嗎?」
林三酒看了一眼季山青,將手背在身後。
「我這兒有吃的,」她放緩了語氣,「這樣吧,你讓我們在那一頭的房子里歇歇腳,我每天給你一些麵包,怎麼樣?」
「麵包是啥?」傻大個懷疑地瞪圓了眼睛,來回地在二人身上轉,「你們沒拿袋子呀。」
林三酒將手抽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個油紙包。這還是她從紅鸚鵡螺採購的——這是在紅鸚鵡螺自由區很受歡迎的一種乾糧,褐紅油亮的麵包都壓得扁扁的、硬硬的,一張油紙里包著十來張;吃的時候,撕下一塊來,在酒、奶或水裡攪一攪,會迅速化成稠稠的一種麵包糊,從舌頭上立刻就能滑進嗓子眼,留下滿嘴肉桂和鹽的咸香。
給傻大個示範了怎麼吃之後,他狼吞虎咽地幾口就把那一大杯麵包糊喝了個乾乾淨淨——接下來,他對二人的態度立馬熱情了好幾個台階,一邊叫著「好人」,一邊主動給他們收拾出來了一間屋子,還小心地將他唯一一塊、油得都硬了的破麻床單拿了出來,堅持要給二人鋪上;季山青一臉蒼白地推了好幾次,總算是推掉了。
村子雖小,後頭卻有一條令人驚喜的小溪。
被女童神兜頭一口口水吐下來之後,二人身上又是出汗,又是結冰,早就已經酸臭得不能聞了。禮包不能脫下衣服去洗澡,只好滿懷幽怨羨恨地看著林三酒下了水——夜晚的溪水很涼,激得她猛然一個寒顫,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等適應了水溫,她一頭扎進溪水裡,將渾身上下的污泥、黏液、汗漬,都一口氣沖了個乾乾淨淨。
季山青趴在溪邊,將自己的長髮洗了,又抹凈了手臉;最後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林三酒只能一層一層地扒開了他的衣服,一直脫到了最裡面的白色底衣——在眼前一黑昏過去了五分鐘以後,當季山青再次醒來時,已經滿意地發現自己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新衣服。
仔細一算,他們在神之愛其實只呆了不到兩天的功夫,就已經在生死邊緣打了好幾個轉了。如今稍微一放鬆下來,被緊張壓下去的種種反應,就都泛了起來——禮包也就算了,林三酒早就餓得眼睛都綠了,乾脆叫來了傻大個,生了火,一起在他們的破屋前吃晚飯。
經歷了一次葷食天地,她幾乎都忘了食物到底是什麼味道的;當初在紅鸚鵡螺里準備下了一大袋一大袋的吃食,現在總算是都派上了用場。
大個子坐在火邊,被火光映紅了一張臉,獃獃地看著她一個接一個地掏出了外表各異、他從沒見過的袋子。
第一隻袋子里,裝著核桃、花生、腰果,和各種各樣的風乾水果,滿滿地叫人看一眼就覺得心裡充實。林三酒打開袋子,嘩啦啦地將它們一股腦地倒進了火上的鍋子里,又灑了糖和一丁點兒鹽,被加熱後的雪白奶膏咕嘟嘟地響了一會兒,混著乾果香氣的熱奶香很快撲了出來,熏得人嘴巴里分泌出了口水。
在吃飯這件事上,季山青顯得特別有用。他將一大盒冷牛肉片——或許不是牛肉,但至少賣家說這是牛肉,林三酒也就打算糊裡糊塗地吃了——拌上了各種香料和醬汁,在火上烤了一會兒;那盒子是特製的,很快就從裡頭的小架子上傳來了勾人魂魄的烤肉香味。肉質嫩得在牙間打滑,咬一口,滿口腔都炸開了鮮甜的汁水。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知從哪個世界流傳出來的即食麵,上面的字沒有一個是林三酒認識的;他們對比著圖片,連蒙帶猜,總算弄出了三碗醬料拌面——當濃稠的黑椒汁在火光下泛起了褐紅色油光的時候,傻大個看起來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在大家埋頭苦吃、連一句話也捨不得說的時候,林三酒又拿出了三罐橙汁——她買的時候,對方是放在冰堆里賣的;一拿到手,她就立馬將橙汁卡片化了,此時拿出來時,瓶子上都還是水珠,冷冷地泛著涼氣。
咕咚咚喝下半罐子冰涼橙汁,林三酒一抹嘴,覺得好像從來都沒有這樣幸福過。
這一夜,他們就是在酒足飯飽以後,躺在篝火旁邊,望著漫天繁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