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等了幾秒,哥哥的側影轉過頭,朝林三酒露出一排牙齒。
「是,也不是,」他輕輕地說,「……我們並不是你認為的所謂『神』。」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語氣里有某種細微的東西,令林三酒清楚地感覺到,就算她追問了,他也只打算說到這兒為止。
不是神,那是什麼?
她咽了一口口水,聽著自己的心跳,慢慢問道:「那……你們想怎麼樣?」
「咱們先說一會兒話吧。你覺得,這個被你們稱為『副本』的東西是什麼?」哥哥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一雙圓眼睛仍舊直愣愣的。「我問過前面幾個人,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你們怎麼看待副本,我很有興趣知道。」
林三酒吞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為什麼」,看了哥哥一眼。她右手緊緊地按在座位邊緣,麻繩粗糙的表面摩擦著她的掌心,垂落在座椅下方的黑暗裡。
「……我以前聽過一個用於解釋副本的理論,但我也不知道那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僅僅是我的臆想。聽見它的時候,我正處於幻覺導致的昏迷里,也許是我的潛意識運作出了這個理論也說不定。」
哥哥重複了一遍「潛意識」幾個字,好像對這個詞感到很新奇。「是什麼?」
「每一個副本,都是一個沒能長成的末日世界。」林三酒儘力讓自己的聲氣平穩下來,「它們依附在已經成型的末日世界裡,就像一隻大橘子里包著一個小橘子。」
她以為對方會像自己當初那樣吃一驚,但沒想到哥哥卻茫然地反問了一句:「末日世界?」
林三酒猛一扭頭,正好對上他一雙圓眼睛。對方黑溜溜的瞳孔在車外昏暗的光線下反著一塊光斑——但這光芒不像人眼珠那樣是濕潤的,生動的;倒像是塑料一樣,光滑,平整,乾燥。
她後背上泛起了一片酥酥麻麻。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不知不覺有點啞:「……你是什麼?」
她的問題中去掉了一個「人」字。
「不是說了嗎,」哥哥一笑,「我們就算是『神』吧。」
「就算是……?什麼意思?」
「你呢?你是什麼?」他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應該是人,但你跟這裡的人都不一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
林三酒一怔——他怎麼竟然像是一點都不了解末日世界一樣?
她轉眼看了看車窗,發現弟弟依然站在外面,好像是為了攔著她不讓她出去。哥哥坐在右側的駕駛座位上,雨刷一下一下地划過玻璃,林過雲的身體仍然伏在車頭上——她心裡隱隱約約地浮起了一個念頭:或許有些冒險,但值得一試。
「我是從另一個末日世界來的,」考慮幾秒,林三酒挑了一句最能吸引人注意的話開頭。她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打量著哥哥的外貌:「每當一個世界崩塌毀滅以後,就變成了一個末日世界,就像這裡一樣。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地方到底有多少……生活在其中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一個世界,被傳送到下一個世界裡去。」
「這兒……就是一個末日世界了?也在這個傳送的體系里?」
他目光還是一樣直勾勾的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除此之外,他看起來和一個真正的普通人毫無分別:血管從他的手背上浮起淡淡青色,下巴上生著短短的胡茬,伴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胸口都會緩緩起伏一次。林三酒聽不見他的心跳,但是想來,他應該也是有一顆心臟的吧?
「難道不是你們這些……姑且稱為『神』的傢伙,把這世界滅亡的么?」
「滅亡?」哥哥一聽,立即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個笑:「當然不是。你正好說反了,我們其實是在這兒重新建立起了某種秩序——在我們剛剛來到這兒的時候,這裡才是一片真正的廢墟。」
「你們是指誰?這兒是指這個星球嗎?你是從別的星球上來的?」林三酒立刻反問了一串:「這兒原本的人類社會又是怎麼結束的?」
「前面幾個我不能說,不過我倒是可以回答最後一個問題。這裡的原住民之所以滅亡,是因為發生了宗教戰爭。一個侵略性很強的宗教信眾里,開始逐漸流行起了一種被他們稱為『原教旨主義』的東西——從小規模的不斷衝突,漸漸演變成了國家與國家的戰爭。」哥哥說到這兒,玩笑似的聳了聳肩膀:「這些人類居然願意為了從沒有露過面的神毀滅同胞!真叫我們驚訝極了……所以我們就乾脆重建了一個充滿神的世界——這一下,他們可以盡情地崇拜神明了。」
怪不得這裡的神必須要靠墮落種來培養墮落種——因為他們根本不是毀滅這個世界的原因,沒有一個神是!林三酒愣愣地陷入了思緒里,不由問道:「你們……是怎麼重建的?」
哥哥不置可否地一笑。
他顯然與副本外的神是不一樣的,林三酒很想問問外面的神是怎麼回事,但她很清楚,對方八成不會回答。想了想,她望著車窗外林過雲的身影,問道:「你們都在這個副本里幹什麼了?」
依照守門老人的描述來看,只怕這個副本原來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想要弄明白副本是個什麼東西,就不能讓你們這些進化者結束遊戲,才好讓我們一直研究下去。」他含糊地答了一句,問道:「……為什麼我們在這個世界裡,不會被傳送走?」
這一點,林三酒根本無法回答——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但是她卻長長嘆了一口氣,輕輕鎖上了她這一側的車門,說道:「這可說來話長了。雖然你不肯告訴我,我也多少能猜到你們的身份。我以前與你們這樣的種族打過交道,它們也是從地外來的……」
哥哥臉上又露出了直愣愣的神情,轉臉看著林三酒,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著。
「它們自稱靈魂一族。從它們身上,我了解到——」
下一個聲音,並不是從她嘴裡吐出的字句,而是繩子猛然抽上哥哥面頰的破空之聲。林三酒早已蓄勢待發了好一會兒,這一下甩出來,用上了她能積蓄起的全部氣力——與一隻手相比,一根像鞭子一樣打上面門的繩子就難防得多了;那個哥哥正面對著她,猝不及防便被重重抽中了眼睛。
在這一秒,林三酒一顆心幾乎都快撲出來了。不過緊接著,對方的一聲痛呼就讓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知道痛就好!
她雖然氣力大減,但戰鬥意識仍在;趁著對方剛剛受擊的這一瞬間,林三酒抓住他後腦勺上的頭髮,往方向盤上狠狠一撞——她不指望靠這一下能傷到他什麼,只是為了讓他低頭;拼著挨了幾下對方的反擊,她掙扎著終於用繩子套住了他的脖子。繩套一落進他的脖頸間,林三酒立即死命往後勒,很快就聽見哥哥的喉嚨里傳出了一陣「咯咯」響,皮膚紫漲起來。
她身後的車門頓時被人使勁拉了幾下,又傳來了拍擊的悶響;然而她早就把門鎖上了,弟弟見一時拉不開,果然繞了個圈,沖向了駕駛座,一把拉開了車門。
明明身後車門處沒有人了,林三酒卻沒有轉身衝出計程車,反而更加下了死勁兒。雖然土豆兄弟也被副本所限制住了,但她現在身處殺人場景之中,還是不能與弟弟拼力氣——才抵抗了幾秒,那個哥哥便被連人帶繩套一起拉出了車門。
好極了。
夜色里,只見弟弟半拖半抱地將哥哥拽進了雨幕中;林三酒喘息著撲進了駕駛座——手掌才一撐在座位上,力量便又如同涓涓細流一樣迅速充盈了血管。眼見那個弟弟將手裡的人往地上一扔就沖了上來,她挑起嘴角,一縮身子上了司機座位,隨即當胸一腳就將他再度踹了出去。
反手拉上車門,林三酒立即將車子上了鎖,隨即一拉手剎,計程車頓時在猛然鳴叫的引擎聲里急急後退,一擰頭,就將車頭上的林過雲給甩了下去——在兩束黃光里,他竟被這一摔給摔醒了,掙扎著要爬起來。不等那兩兄弟反應過來,林三酒一腳踩上油門,直直朝地上的人撞去。
林過雲吃了一驚一扭頭,在車頭光束里,他的臉越來越清晰,一隻眼的眼皮空洞地癟著,另一隻睜得又圓又大。下一秒,他便被卷進了車輪里,看不見臉了。
車身咕咚一聲顛簸了一下,林三酒沒有半分猶豫,繼續踩死了油門,汽車頓時從他的身上重重碾了過去,這才終於停了下來。
車尾燈在雨里閃爍著,一下一下地刺破了雨夜。在一道長長的、濃濃的血跡後,躺著一個身體已經扭曲了的人體。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那對土豆兄弟在雨中一站一坐,竟只能獃獃望著,而沒有插手的空隙。
……雨淅淅瀝瀝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