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
一個被繃帶包得像木乃伊一樣的少女,手腳被鋼圈固定在了椅子上,一動也不能動,只有一雙眼睛還露在外面。少女的瞳孔微微有點兒發藍,四下轉了轉,這才警惕地慢慢對著攝像頭說道:「你……你恐怕是誤會了什麼事。」
「沒有,」畫面外,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笑道,「我要抓的就是你,言秋小姐。」
那少女一震:「……為什麼?我們無冤無仇。」
「無冤無仇,不假。但是如果要說咱們之間全無嫌隙,好像也算不上。」畫外音平靜地說道,「今天早上你在和高朗見面的時候,不是還提到我了嗎?」
「你怎麼……」
「你說,以前從來沒有在九城中見過我,卻突然由我一個外人拿回了人工智慧指揮站,不管怎麼看都有點兒可疑。高朗一邊說他也沒見過我,一邊給你剝了一隻橘子……對不對?」
言秋登時掙紮起來,語氣激烈:「你監視我!」
「你們,不光只有你。」那個聲音毫不在意似的,繼續說道:「言秋小姐,讓我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吧,我相信你會理解我的不得已。」
言秋定了定神,果然不再掙扎了。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是雲守九城的進化者……我是被雲遷先生請來幫忙的人。」
「幫什麼忙?」
「除了指揮站一事以外,雲遷先生還希望我能夠找出……你和高朗二人之間,到底哪一個是人工智慧。」
畫面中,被裹成一片白的少女好一會兒沒有動靜。
突然之間,她笑出了聲:「你在說什麼胡話?我簡直——我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反駁你好。」
畫外音靜了下去。直到言秋再也笑不出來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聲音才嘆了一口氣。
「他們早就已經可以做出與真人一般無二的AI了,這一點你也知道。我並不是說你們以前就有嫌疑……只不過這一次,由我帶回來的人工智慧指揮站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因此派出了一個這樣的AI,混進了我們之中。只不過要想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樣,就必須在性能上做出犧牲,那AI無法與執法者抗衡,現在還躲在暗處不敢露頭。」
「總官大人怎麼知道的?」
「他以前就吃過這種AI的虧。所以這次你的朋友一受襲,他就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等等,」言秋立即打斷了他,「阿雲受襲了?」
畫外音嘆了口氣:「是的。他舊傷未愈,又受了新傷,現在正在生死邊緣徘徊,醒不過來。」
言秋愣愣地坐在原地,一雙微藍的眸子眨了幾下,好像還不敢置信。
「據巡邏的執法者說,它沒有見到攻擊者,但在遭到攻擊之前,阿雲只來得及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你怎麼來了?好一段時間沒見了,你的傷好點了?』」
言秋呆住了——她想說點什麼,幾次張口,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一是熟人,二是有一段時間沒見,三是這個熟人還受了傷。」畫外音悠悠地說,「同時符合這三點的人,只有你和高朗;而昨天,我們在長官府外的排水溝里發現了一具燒得辨別不出身份的屍骨……而在徹底搜查之後,雲守九城沒有一個人失蹤。」
言秋爆發出了一道尖銳的抽氣聲——「是高朗!高朗被人殺了?」
畫面中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畫外的聲音輕輕說道:「高朗的第一反應,是言秋被人殺了呢。」
在短暫地靜了一會兒以後,言秋拚命地搖起了頭:「我——他——不對,這事太不對了——我很難相信!」
「如果我們之一是AI,你們直接找個什麼X光之類的,或者剖開皮膚看看不就知道了嗎?」言秋一雙眼睛裡又是怒火、又是水光:「快去啊!去拿刀來,我不怕疼,高朗也不怕——還有,除非是總官大人親口告訴我,否則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話!」
「總官大人自然會來。至於你的辦法……出於某種原因,我們不能做。」畫外音慢慢地說,「畢竟你可能就是AI,我不能把什麼話都告訴你……不過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可以騙過我們,所以請加油吧。」
「不要說鬼話了!不要把我當做一個AI!」
在少女怒氣沖沖的尖叫聲中,第一天的錄像結束了。
第二天的錄像中,執理總官雲遷帶著幾個執法者出現了。他安撫了一遍言秋,對她重複了一次昨天的話,並且鼓勵她想出辦法證明自己的身份——「我相信你,言秋小姐,你的眼睛中閃爍著人類正直的光芒。但我不能因此放你離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言秋滿面淚水,一邊點頭,一邊哽咽著說:「難道真的是高朗……他真的死了……不,他不會死的……」
總官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不顧畫外那人的反對,走過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言秋的抽泣聲頓時更響了。總官鬆手松得很快,臨走前還囑咐了一句:「讓她盡量舒服一些——這樣坐一天,骨頭都僵了!」
接下來的五天錄像中,每一天,畫外音都在拷問言秋,高朗的行為到底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Day7
「我……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真的想不起來……」相比第一天,言秋的聲氣虛弱極了。她已經拆掉了大部分繃帶——不過言秋並沒有因此露出她原本的模樣。她此刻幾乎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彷彿隨時都能斷氣。
她的沙發被調整得向後傾斜了一些,倒確實比之前舒服了一丁點兒。
「求你了,讓我睡一會兒吧。」她轉動眼珠的動作,都顯得沉滯發澀;嘴唇早就乾裂了,每個哀求的字都氣若遊絲:「就十分鐘……我真的受不了了。」
「對不起,」畫外音充滿誠摯地說,「不讓你們睡覺,也是我們辨別AI的手段之一。等你證明了清白,我一定讓你好好休息。」
「去你媽的!」
言秋猛地爆出了一句罵。但她的力氣好像只足夠這幾個字了;喘著氣,她歇息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說道:「總官大人呢……我,我要見總官大人。他……他一定不會允許……我已經六天沒有睡過覺了……」
「他非常忙。再說,你見了他要說什麼呢?你要告訴雲遷先生,你這段時間對我們毫無幫助嗎?」
言秋沉默著,眼珠無意識地上翻了過去,露出一片眼白,好像馬上要昏過去了。畫外的那人吩咐了一聲,一個執法者走了上去,身體擋住了畫面。當執法者走開以後過了幾秒,言秋面上再次帶著一種歇斯底里般的躁鬱,睜開了充斥著紅血絲的眼睛。
畫外音平靜地說道:「你的朋友到今天也沒有醒過來,也許永遠都是一個植物人了。你見到他的時候,你又該對著昏迷的阿雲說什麼呢?」
言秋喉間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響,又像哭又像笑,唯獨不像是人類用的語言。
畫面安靜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言秋開口時還是一片麻木,慢慢地從眼角里滲出了眼淚。不過看起來,連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
畫外音嘆了一口氣,隨即響起了翻動紙頁的聲音。「在我們沒有開始監視的五月十三號晚上九點四十分,在交談了三個小時之後,高朗從你的房間里出來了。我把這三個小時的談話內容都整理了一下,你聽聽看有哪裡不對的地方,也許能幫助你想起來一點什麼。」
言秋慢慢地轉過頭,頭髮在沙發上划出了沙沙的聲響。
她一雙微藍的眼睛裡,泛著一片死灰。
「是……是高朗告訴你的?」
Day12
「早上好。關於你昨晚告訴我的那句話,你確定嗎?」畫外音平靜地問道。
「我……我想大概是的……」言秋睜著一雙毫無神採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與四五天前相比,她今天看起來平靜多了——或許應該說,麻木多了。
彷彿被掐斷了什麼內部的電源一樣,她臉上除了一片茫然之外什麼也沒有,聲音毫無起伏。每次眨眼時,她似乎必須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再次將眼皮撐開。
「好,那麼我們終於從你這邊找到了一個你和高朗言論中對不上的地方。」畫外音似乎帶了幾分感嘆,「不得不說,你還真不是一個容易合作的對象呢。」
言秋仰頭靠在沙發上,一聲未出。如果不是她的眼睛還睜著,只怕會叫人以為她睡著了,或者已經死了。
「不過高朗那邊,早就對你的言論提出了幾點質疑。首先,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向你提議過要去看望阿雲,他說這個話是你提出來的。其次,他說你在五月十號下午,有一段時間不在自己房間里,他找了你兩次沒有找到……」
言秋的眼珠慢慢地轉向了攝像機,慢得讓人錯覺好像她每轉一點,眼珠就會發出乾澀的一聲「咔噠」響。
「高朗……他說我可疑?」她似乎由於太累了、精力徹底枯竭了,因此只剩下一臉的麻木:「如果……他說我不見了……那麼他肯定是AI……」
「為什麼呢?」
「那個時候我們在一起……」言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如果高朗是AI,那麼說明真的高朗已經死了;不過也不知道她是忘了,還是已經沒有心力去在乎別人了,她說完這句話就陷入了沉默。
「這一點我們怎麼證明呢?」
Day15
「言秋小姐,高朗來了。」
隨著這句話響起,畫面中也亮了起來。
今天的言秋沒有被綁著。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睡裙,倒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僅僅才過去了十五天,她看上去已經不像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了;乾枯的碎發一片片落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身體乾癟,彷彿已經在睡裙里縮成了一架枯骨。如果說她五十歲,恐怕也有人會相信的。
高朗倒是勉強還能走路。一個高高的、乾瘦得幾乎觸目驚心的人,被兩個執法者架在中央,一步步拖進了房間里。高朗身上也沒有任何捆縛住他的東西——以他們二人的身體狀況來說,他們已經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抗了。
這麼高個子的一個少年,被扔進第二張單人沙發里時,幾乎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希望你們兩個能夠當面對質,為我們理清頭緒,為你們的朋友主持公道。」
二人甚至沒有朝彼此望上一眼。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Day16
「是你吧?」言秋喃喃的聲音,在時鐘剛剛轉入第十六天時的凌晨里響了起來。「你承認了吧……你快去告訴他們……你是AI……讓我睡覺……」
高朗仰靠在沙發上,一聲不吭。
「為什麼……」言秋的眼角慢慢滲出了水光。「為什麼會是這樣……」
畫面里靜了下來。
每過三十分鐘,就會有執法者走進房間,檢查他們是否睡著了,並且繼續用那種不知什麼手法,確保他們不能入睡。快進了錄像帶以後,在執法者第五次離去時,房間里終於發出了一絲聲響。
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類能夠發出來的,言秋在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沉滯地將眼皮張得大了一點,望向了聲音的來源。
「我……我相信不是你。」高朗努力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發出了一個清晰的句子。
言秋愣愣地望著他,目光好像已經失焦了。
「我能感覺到……是你。我知道你。」他慢慢地說,隨著話越說越多,好像也重燃了一點精力。「我也不是AI……你相信我嗎?」
言秋一言不發。
「昨天,他們給我的那玩意……有一個沒起效。」高朗低低地說,顴骨高聳著投下了陰影。「我睡了……幾分鐘……想通了。根本沒、沒有AI……」
「那……為什麼……」
「不知道,」高朗有氣無力地轉過眼睛,「但是……我們要逃。現在是機會。」
二人的談話聲越來越低,攝像機里只能捕捉到一片含糊的氣聲。儘管已經根本沒有體力了,但在一會兒以後,言秋竟然掙扎著慢慢坐起了身;她似乎一動就會頭昏眼花,所以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動作,她就中止了十多次,甚至還有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地。
但是不管怎麼說,她終於還是爬起來了——在遭受了這麼多天的疲勞折磨之後,言秋居然又一次抽泣出了聲;她一點點挨到高朗身邊,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太累了。」
高朗眼中也忍不住泛起了悲戚——他將一隻手放在言秋後背上,無力地摩挲了一下。言秋點了點頭,不動了。
她再低下頭時,發現自己胸口正逐漸洇開了一片血紅。
那雙微藍的眼睛裡帶著驚異和不可置信,一直到她死透了時也沒有閉上。高朗沾了一手熱乎乎的人類鮮血,撲到了門邊,以一種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嘶啞地喊道:「我殺了AI,我殺了AI!她死了!放過我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個熟悉的聲音在畫面外響了起來:「啊……她真的死了。但這正說明她不是AI啊,高朗先生。看來只能是你了。」
高朗木獃獃地怔在了原地。
以後的內容,隨著攝像機被猛地一下砸在牆上,而一起碎成了無數碎塊,飛濺得一地都是。少年阿雲半張臉都擰了起來,渾身控制不住地打著抖,彷彿即將要搖晃得散了架。
正當他要一步步走出門去時,房子外猛地響起了一陣高高聲浪,不知由多少人一起喊出來,甚至震得窗欞都顫了起來。
待少年聽清了外面排山倒海一樣的呼喊聲時,他的身體漸漸地不抖了。
「還我總官!還我總官!清除敗類!清除敗類!」